中介按下最顶层的按键,磨损严重的楼层键和时闪时灭的指示灯昭示电梯年久失修,周引分神去看墙上的检修表,手机铃声响了,屏幕闪烁着李擎的名字。
“喂,我是李擎。”
“我知道,找我什么事?”
李擎问了一句他的伤怎么样了,电话那头立即一片杂音,很快什么也听不见。周引叹了叹气,挂了电话转而给李擎发信息。
“我在外面,信号不太好,找我有什么事?”
李擎回复得很迅速:“下午我们就回去了,你家在哪,我把你的背包送过去?”
周引一边摁着手机,顺便瞥了眼楼层指示灯,这趟电梯上行得异常缓慢,几分钟过去了才上到五楼。他想抱怨几句,忽然发现一路上都热情至极的中介,从进到电梯就再没有说过话。
电梯陷入诡异的安静,中介站在左前方的角落,垂着手一动不动。周引从他僵直的腰板觉察出了几分怪异。屏幕停留在他跟李擎的聊天页面,他删去已输入的内容,屏住呼吸在编辑框快速键入文字。
“我在外面看房,带我去看房的中介有点奇怪,我说不上来。”
电梯升到八楼,电梯门开了一次,拎着一桶被子的阿姨走进来,没按任何楼层。周引料想对方也去同一楼层,略微松了口气,手机有新信息进来,李擎问他人在哪。
周引发送了地址,他补充了一句,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李擎的回复愈发简短,消息接二连三弹出来,你一个人吗?马上离开,找个借口,从电梯出来,我给你报警?
周引回了不用,李擎分外坚持,告诫他感觉不对劲就要跑。
正犹豫着,阿姨搭讪道:“你们看着面生,来找人的?”
“来看房的。”周引抢先回答,紧接着阿姨的话让他汗毛都竖起来,“看什么房?没听说这里有人要卖房啊。”
“是租房。”
“租房?租房你们按20楼干什么,那是天台。”
“按错了。”
中介说了进电梯后的第一句话,按下19楼按键后,他回头看了周引一眼。那一眼阴恻难言,和进电梯前谄媚的样子判若两人。
阿姨还在嘀咕:“19楼我认识,没听说要出租啊。”
无法形容的恐惧兜头盖脸扑过来,周引感到胆寒,急促的电话铃声充斥整个电梯,趁电梯上到十三楼,他上前一步按下十四楼,电梯门一开启便假借接电话逃了出来。
周引找到逃生通道,没命地狂奔下楼。
电话里传来李擎担忧的声音,周引抿着嘴唇不说话,直到逃出这栋破旧的大楼,他才剧烈地喘着气,悬在心口的大石终于落了地。
很久以后周引都以为,这一天他是逃出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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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回家
周引在车站候车大厅坐着,周围人群喧闹不休,平常最厌恶的吵闹声此刻却让他有了得救的实感。他掏出手机,想给母亲报个平安,尽管母亲并不知道方才他经历了什么。
屏幕上四个未接来电,显示陌生号码。还有一条未读信息,点开一看是母亲交待他找个电工师傅上门维修电灯。
烦躁与无法言明的委屈一同涌上来,他有些粗暴地反扣手机到膝盖上,同一时间铃声乍然响起,和着手机震动个不停。
周引坐在座位上没动,他盯着光洁透亮的地板,许多人经过他,没有一个让他抬起头。手机铃声慢慢停歇,通知进站检票的广播盖住了其他嘈杂声响,又一群人涌进候车大厅,声音如潮水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声潮褪去的时候,他看见了李擎。
李擎站在他面前,双手撑着膝盖不住地大口喘气,眼神似惊似喜。周引将手机翻过来,解了锁,未接的陌生来电变成五个。他垂下眼眸,半晌说了句谢谢。
李擎站直了身体,淡淡地回了句你没事就好。他开始打电话,周引听出来他打给老师,听起来是在告知老师自己已脱险。
没想到这事会被别人知道,待李擎挂了电话,周引没忍住开口质问:“你把我的事告诉了老师?你当着所有人的面说的?”
李擎把手机揣进裤袋里,他照旧穿着深蓝色校裤,裤脚沾上了不少尘土。
看他没有回应,周引的语气变得有点冲:“你的手机这会儿不卡了?怎么打给我就讲不了了。”
李擎扫了他一眼,周引以为他该生气了,为自己没来由的怨气和迁怒。可是李擎只是很平静地看着他,然后在他旁边坐下来,再一次确认:“你真的没事?”
“没事。”周引干巴巴地吐出这两个字。
“我的手机坏了,这是借别人的,我担心来了联系不到你。”李擎好脾气地跟他解释,“我没当着大家的面说,私底下告诉老师的,就怕有个万一。”
周引闻言转过脸看他,嘴唇抿了又抿,道歉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好在李擎不计较,主动把话头引到他身上,“说说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周引给李擎展示他跟中介的聊天界面,十一点十五分中介问他到约定地点了没,为什么没看到他人影。
“我跟这个中介约的十一点看房,我来早了,十点半就到了。有个人过来问我是不是去看房,我以为他是中介就跟他走了。”
李擎听得皱起了眉头,周引顿了顿,继续道:“发现不对劲是去看第二套房,房源很偏僻,进了电梯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不说话。给你发信息时我还不确定,直到进来个阿姨,她问我看房为什么去天台。”
“是那个人按的顶层,我以为顶层也是住房,我不知道那是天台。”
李擎脸色沉下来,说:“幸好你走了,幸好。”
周引莞尔:“幸好我听你劝了,我是不是应该好好感谢你。”
李擎挠了挠后脑勺,没顺着他的话说,只一个劲地重复:“你没事就好。”
两人买了最近一班车的票,上车不到五分钟周引就后悔了。他拉开窗帘,透过脏兮兮的窗户,依稀看见车站最外围有一个巨大的摩天轮。
天空灰蒙蒙的,摩天轮停运中,但并不妨碍他想像那里有一个五光十色的游乐园。
李擎凑过来问他看什么,他指了指远处的摩天轮,怂恿道:“要不要下车玩一会儿?”
李擎眯着眼睛看得很吃力,周引直接抓住他的一根手指头,戳在窗户上,描摹那个巨型的大圆盘,“看到了没?摩天轮,那里一定有个游乐园。”
李擎失笑地摇了摇头:“真没看见,真的有也来不及了,快开车了。”
“你是不是近视?”周引问他,李擎皱了皱鼻子——这看起来是个习惯性动作,尽管他的鼻梁上并没有架着眼镜。
“一只眼睛两百多度另一只一百多度,最近可能度数加深了。”
“那你不戴眼镜?”周引好奇道。
“我上课戴。”
大巴车发车后两人不再交流,周引偷瞄了李擎一眼,李擎的后脑勺挨着座椅头枕,闭着眼睛,双手规规矩矩地搁在扶手上,俨然已做好入睡准备。
周引有点想笑,他举起手机对着李擎的侧脸,极快地偷拍了一张,然后做贼心虚般将手机倒扣在膝盖。从头到尾他的眼神没有离开过李擎,直到肯定李擎毫无察觉,他才转过身假意看向窗外。
不用确认拍下来的照片,他也能大致勾勒出李擎的模样,那是严肃的,面部线条刚毅凌厉,浓眉,眼窝稍显深邃,这些组合在一起使得李擎看起来盛气凌人。
即使他并不总是这样,周引知道,当那双眼睛温和地望过来,他会变得敦厚,甚至有一点拙扑。
大巴车开了近半小时,李擎醒过来,周引把脑袋侧向窗边,佯装熟睡。刺眼的光线照着眼睛,眼皮不安地抖动着,一方面是被阳光烫的,另一方面是怕的——生怕李擎看出他在装睡。
经过昨天和今天的接触,他大概知道李擎是怎么样的人,热心肠,大好人,哪怕面对陌生人也会慷慨地施以援手。所以即使他们之前互不相识,看见他受伤、遇险,李擎也还是会帮他一把。
周引无比确定,就算换一个人,李擎依旧会这么做。
思绪纷飞的时候,他感觉李擎在向他靠近,随后晃动在眼皮上的光斑倏而消失,强烈光照带来的不适即刻消退。李擎替他拉上了遮光窗帘。
周引无法再装睡下去,他睁开眼睛,眼前人没来得及移开的目光被他逮个正着。
“我吵醒你了?”李擎轻声询问。
周引笑了一下:“不,我没睡着,倒是你,我还没跟你说谢谢。”
李擎脸上有些许无奈,他再次认真地强调:“你谢过我了。”
大巴车开进隧道,眼前顿时一片漆黑,连同周引低喃的那句“还不够”也一并被黑暗吞噬。
下了车,周引默认他们该各回各家,他径直朝出站口走去,跟他一同下车的李擎突然不见了身影。他停下来,转身去确认,李擎不知为何又折返回车上。
他看到李擎在车厢里转了一圈,始终低着头,看上去像在寻找什么东西。没多久他下来了,手里握着三四个矿泉水瓶。车门旁边站着一位身形佝偻的老人,周引起初没留意,直到李擎走到那位老人面前。
他把矿泉水瓶全都放进老人提着的麻布袋里。
没看接下来的场面,周引提前到车站唯一的出口堵人。他改变了主意,不想这么快就说再见,他也掌握了能让李擎心甘情愿跟他走的方法。
周引拦下一辆出租车,嘱咐司机稍等片刻。人群逐渐散去,李擎单肩挎着背包,慢吞吞地走过来。他习惯性驼背,视线向下,因此没有注意到距离他几步之遥的周引。
“我能不能麻烦你,再帮我个忙?”
蓦然听到周引的声音,李擎略有些怔忪,猛一抬头,眼前的周引挂着礼貌的笑,眼里有着叫人无法拒绝的恳切。
他没问什么事,便答应下来:“好啊。”
此时李擎站在梯子上,仰着头给客厅吸顶灯换灯泡。周引扶着梯子,间或给他递工具。灯泡是回来的路上在五金店买的,普通灯泡周引还能自己换,碰到需要拆卸的吸顶灯他就没辙了。
他给李擎看了网上搜来的拆装步骤,李擎表示能换,没什么顾虑就跟他回了家。
母亲知道是同学后忙数落他,斥责他不该麻烦同学,反倒是李擎三言两语就把这件事揭过,但也被迫答应今晚留下来吃饭。
看出李擎的为难,周引故意没开口,他本就打算让李擎留下来,由母亲出面总好过他费尽心思找借口。
换好灯泡,李擎从梯子上下来,他用手背蹭了蹭额头的汗,没多作休息就开始收拾梯子和工具。周引想帮他扶一把梯子,他向旁边避开,说脏,别碰,自己扛着梯子往杂物间的方向走。
杂物间在楼梯后面,空间逼仄,李擎把梯子和工具箱放进去,一转身就跟后头进来的周引撞了个正着。
“嗯?这是什么?”周引仰起脸,似乎在努力辨别着什么,突然伸手拨了拨李擎汗湿的头发。
李擎吃了一惊:“怎么了?”
“没,以为有脏东西,我看错了。”周引扬了扬嘴角,笑意很浅。他一点一点拨开李擎粘在前额的几撮湿发,嘴里喃喃道:“头发有点长了。”
李擎没反应过来,杂物间只亮着一盏很暗的灯,灯罩表面污渍斑斑,连光线也变得散漫。李擎的眼神有一点涣散,好像不知道该看哪,周引的声音将他唤回来:“要剪头发吗?”
“嗯?”
“我说,要剪头发吗?”
“要剪的。”
从杂物间出来,母亲正在厨房准备晚饭,周引提议李擎去洗个澡。他将李擎带去楼上自己的房间,推他进了浴室,给他调试好水温。
周引拆了新的毛巾和内裤,在衣柜翻找出只穿过一两次的运动服,把所有衣物叠好卷成一团,抱着走去卫生间。
淅淅沥沥的水声逐渐充盈整个房间,水汽仿佛也从浴室玻璃门缝溢出来。周引停在卫生间门口,不知道是怀里柔软的织物,抑或是升腾的水汽的功劳,他感到分外熨帖。
他把衣服放在浴室门外的置衣篮,提醒李擎自己出来拿。
李擎含糊地应了一声,玻璃门映出影影绰绰的人影,周引扫了一眼,磨砂玻璃让一切都模糊暧昧起来,不止声音、身形,还有感觉。
他到盥洗台前洗手洗脸,弯着腰,掬一捧凉水往脸上泼。
浴室门开合了一次,水声骤然停歇,卫生间一时变得安静,周引忽然问道:“我在外面看房,你就给我打电话,说要把我的背包送过来。”
“来找你走得太急,我忘拿了。”李擎隔着一扇门回答。
“你一向都这么助人为乐吗?”
李擎拉开浴室门,带着一身水汽出来,周引的衣服对他来说有点短,裸露的脚踝手腕更显身形峭直。
“也不是,”李擎看着周引,“你帮过我,所以我想当面说谢谢。”
周引没接话,他想起李擎跟人打架的那天,其实他是在现场的。
第5章 眼神
学校西南门常年落锁,很少有门卫和老师巡查,连接大门的院墙比较矮小,有人在墙里墙外垒起半人高的砖头,方便翻墙出去。久而久之,西南门便成为学生之间秘而不宣的翻墙圣地。
从这里翻出去是一条罕无人至的小巷子。周引记得那晚下过雨,地面潮湿,两边墙面爬满青苔。他站在巷子尽头的路灯下,等身上的烟味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