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不动杨声。”
母亲被叔叔怪叫着喊了出去,杨声迷迷糊糊地从那遥远的声音里,听到了熟悉的名字。
他一骨碌爬起来,要跟母亲一块出去。
“你给我待在这儿!”母亲吼道,但杨声却如离弦之箭般上前扣住那快关闭的门缝。
母亲咬一咬牙,要强行带上房门。
杨声仿佛感觉不到痛一样,寸土不让,只不停地重复着:“我要去见他,我要去见夏藏……”
“你让我去见他!”
许是看他手也狼藉一片,母亲松开了门把。
方才止住的眼泪又滴滴答答,如雨落下。
“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啊,杨声?”
作者有话要说:
容我准备一瓶胃药。
第58章 LVIII
夏藏受伤了,这会儿是昏迷了过去。
叔叔手忙脚乱,把夏藏送回房间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反倒是母亲镇定些,翻找出药箱又支使杨声去打热水。
等回到夏藏房间,杨声才后知后觉感到手掌和手指尖疼,刚刚沾了水,疼得都有些发麻。
他自行找了酒精纱布,没拿棉签,毕竟两只手都伤着,还不如直接倒酒精清洗来得方便。
酒精比水更烈,倒上去的瞬间杨声觉得自己眼泪快下来;但眼睛干涩犹如枯井,他面色如常。
草草地包扎过后,他便盯着夏藏,在叔叔不信任的眼光里帮母亲递药拿药。
末了总算是把前额那块的血止住,杨声猜想夏藏身上会有别的什么伤,但母亲也不方便再给夏藏褪下衣服。
“我先去弄点儿吃的,上午包了饺子。”母亲把药箱留下,轻轻说了这么一句,便离开了房间。
杨声坐床沿轻轻扣着夏藏的手,目光从他仍旧泛红的眼角一点点勾勒描摹到下颌流畅却瘦削的轮廓。
仿佛这么一会儿时间,夏藏整个人都小了一圈似的,如果可以杨声想把他装进口袋里。
但现在杨声要做的,是如何让叔叔准许他探查夏藏衣服底下的伤势。
倚在窗户边的叔叔不知从哪儿摸出来支烟,也许是为了照顾伤患,他没有点燃,就叼着烟若有所思什么。
“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谈谈。”叔叔开口道。
借着这个契机,杨声没立即答应,只淡漠地移了眼过去:“我能不能先看看夏藏的伤势?”
叔叔把那支没点着的烟吐出来,折断扔进垃圾箱里。
门被负气地关上,碰撞声震得窗棂都哗哗作响。
夏藏没醒过来,杨声俯身轻轻地抱了他一会儿。
虽然手不大好使唤,但扒衣服还算轻车熟路。
只不过红毛衣是套头的,杨声顶多将他肩膀的衣料褪到胳膊旁。
青了一大块,似乎被什么重物砸到了。
杨声吸吸鼻子,是要继续拉扯那难缠的衣料,动作大了些,怀中人睫毛微颤,悠悠转醒了过来。
“你……”夏藏眼里还有些许迷茫,“低头。”
杨声依言照做,鼻头一酸。
夏藏亲了下他嘴唇,笑意便化了开来:“原来不是在做梦。”
你看你都那么疼了,当然不是在做梦啊。杨声想这么说,他一贯是爱说笑爱调侃的。
但喉头哽咽,便是眨眼功夫,眼泪就不听话地跑出来,顺着下颌线,滴落到夏藏唇边。
“哭什么啊?”夏藏蹙了眉,是尝到眼泪的苦涩。
杨声说不出来,只顾咬牙无声地落泪,像失去糖果的孩子,或是形影相吊无家可归的旅人。
他想将夏藏搂紧些,仿佛这样就不会失去他。
但夏藏身上有伤,他怕自己笨手笨脚再弄痛了他。
“乖乖哦。”夏藏软声唤道,触到杨声掌心忽然反应过来,“你手怎么了?”
杨声摇摇头,抽噎着并不答话,还想着继续扒夏藏衣服。
你看你都伤成这样了,干嘛还操心我啊。
“说话。”夏藏语气重了重。
“我要……”杨声说话,“去拿红花油。”
看夏藏肩膀那样子,好像是应该拿红花油按一按,活血化瘀。
但话一出口,他才发觉自己嗓音哑得厉害,说话犹如破旧的老风箱。
最后红花油仨字儿的读音都没发出来。
夏藏挣扎着要起身,但事与愿违地把杨声也勾着倒上了床。
这傻小子还怕压着他,用手腕撑了床,但被他毫不客气地抬手箍住腰往下一按。
总算,实打实地拥抱上了,腰酸背痛也值得。
“别怕,别怕啊,杨声。”夏藏顺着傻小子的背脊线往上抚,摸索到那块伤疤的大致位置,轻轻揉着。
他感到脖颈处滚烫地潮湿了,杨声将脑袋埋进他颈窝。
颤抖着,抽噎着,像只可怜巴巴的小动物。
“我在呢,我会,保护你的。”夏藏说。
杨声嗓子已经坏了,可他仍然坚持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咬:“我保护你。”
“哥,我要保护你。”
夏藏没拗过杨声,主要他也很少有拗得过杨声的时候。
更何况杨声这会儿爪子残了,抽抽嗒嗒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在配合杨声给他用纱布蘸着红花油抹了遍上身后,夏藏脑子一昏沉,又睡了过去。
杨声将裹了层药油的纱布扔掉,就着方才打来现在早已冷却的水清洗了下指尖。
房间外还没传来其他动静,煮个饺子不需要那么久。
那两位是在商量什么处理办法吧,杨声坐回床沿,给夏藏拉了拉被角。
他现在就像个等待秋后处斩的死刑犯,在崩溃大哭后,反而获得了内心的宁静。
反正早死晚死都得死,不过搂着男朋友哭成那傻逼样儿,也真是够丢脸的。
怕这是最后一次了吗?哭也哭回了本儿。
但他答应过夏藏,不会再离开。
也舍不得再离开。
这命运啊,兜兜转转地将他们相联系,杨声不相信它会这般残忍,又千方百计将他们分开。
他们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没一起做,要去远方去同一所大学,要度过漫长到老的余生。
要相爱。要一直相爱。
天荒地老都管不着他们。
可是那迷雾里的怪兽终是向他们伸出狰狞的爪牙。
玫瑰馥郁芬芳,但那尖刺依旧会让人头破血流。
他可以独自吞下这带血的螺钉,揽下妄自摘取禁果的罪责。
夏藏不该为此忧愁烦恼,他该轻轻巧巧地去往春天,不受束缚地遨游于瀚海苍穹。
群星为他闪烁,而杨声呢,杨声在那群星里,散为宇宙的尘埃都不要紧。
母亲来敲门了。
死刑犯该奔赴最后的断头台,所以请允许他擅自做场毫无诚意的告别。
想要告别的人还在沉睡,也许童话是真实的,用一个真挚的吻就能唤醒沉睡的美人。
但杨声没有吻上那还带着他咬痕的唇瓣。
他早就知道,童话里啊,都是骗小孩子的。
“他睡过去了,我刚给他擦了药。”
说不出话,杨声擎着圆珠笔,慢慢地写。
手残,字儿更难看了。
好在话是通俗易懂,叔叔扫了便签儿一眼,就明白过来。
“我又没打你骂你,你啷个也要死不活的喽?”
杨声有些反应不过来这是骂他嘲他还是怎么,这会儿耳朵旁边也嗡嗡响。
他想他大概有点灵魂半出窍,通俗一点讲,大概是脑子坏了。
但他还是一笔一划地写:“只是说不出话来而已。”
字儿丑得他都想哭。
而且煮了半天饺子,他也没见着饺子的影子。
饿了。
当然叔叔要是一气之下想把他饿死,他也能够接受,至少这是种比较体面的死法。
“那我说,你都听到起。”叔叔拍了拍沙发扶手,母亲探身拿走茶几上的烟盒和打火机。
颇为体贴地给他点了支烟。
母亲眼睛有点肿,再加上昨晚可能没睡好,这会儿人显得憔悴了许多。
杨声自觉地在心里又补了几句对不起。
他当然知道对不起没半点用,他也不是为母亲对不起。
只是为了自己。
为了自己热血上头而打人被退宿,为了自己住好一点儿和夏藏合租。
为了自己心里那点儿龌龊心思和夏藏谈恋爱。
为了自己不再欠任何人什么,接受这个所谓的审判。
自私自利,果然全占。
也在尝试着没心没肺,可是心那块地方空了,反而疼得厉害。
“我本来想让你直接休学,等明年哒再参加高考。主要我也晓得你和我儿子那点儿花花肠子,要我放你们两个回去(qie)上课,肯定又得搅和到一起。”
“但你这个妈啊,啷个都不同意。真的是,早搞莫里切哒?这会儿才来担心高考,个(guo)人没把儿子管好,怪得到哪个?”
“我这个人吧,也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是,高考蛮重要,你要休学到明年,不晓得会有么子变化。所以你放心,高考我还是得让你考的,但是你不能去学校。”
“你成绩不是蛮好咩?而且现在都是搞复习,也不需要哪个老师来上课咯,你都个人在屋头搞复习。我呢,也不想在这儿看到你,心烦,你都去老房子那儿住几个月。到时候你妈也过去,你安安分分点儿,高考完咯爱滚去哪儿滚去哪儿,我不留你,你也莫再祸害我儿子。”
“好歹你也喊了我这些年的叔叔,我也算仁至义尽了。我不求你回报我莫里,我只求你放过我儿子,也放过你个人。好好的一大小伙子,搞点儿正经事嘛,莫像那种流神痞子,有妈生没妈养。”
香烟在叔叔的唾沫横飞中燃烧殆尽,杨声垂眼看着自己丑丑的字,终是又拿起笔。
手抖得厉害。
“我答应你,高考以后不会再和这个家有任何瓜葛。”
“但你也要答应我,不能干涉夏藏任何决定、任何选择。”
夏满扫了一眼便签纸,又从烟盒抽/出一根香烟,“你还没得资格和老子讨价还价。也莫想到高考以后,你们两个还能再续前缘。”
“老子是他老汉儿,他命都是老子给的,他也没得资格不听老子的话。”
杨声把之前那张商量的便签纸撕碎,换了张全新的狂放地写道:“我也不是在跟你讨价还价,是你不答应的话,我就跟你同归于尽。”
“当然你也可以拿命不当数,但你还有个女儿。”
“反正我有妈生没妈养,而且还没得亲老汉,我莫里都没得,所以我也莫里都不怕。”
你们把我唯一在乎的都收走,我也确实不需要再讨价还价了。
母亲拦住了夏满,不知怎的,她现在是对这码子事儿越来越熟练了。
杨声不管他们,揣好他的便签纸往夏藏房间走。
下意识他就闭上眼,回忆着年少时的梦游。
“咚”,撞门框上了,不过好在是找对了地方。
杨声睁眼,捂着额头轻轻拧开门把。
也不知道那会儿是怎么做到安然无恙地进入房间的,就算有大致方位的印象,夏藏要没开门,那不是也没辙?
他反手带上门,夏藏仍在安静地睡着。
额头的纱布泛着一点血红。
他要给夏藏写一封信,不用太多字,格式也无需很规范。
写什么呢?
保重身体,照顾好自己?
还是好好复习,天天向上?
或者干脆给他写一满张“我爱你”吧。
这好像都不是正常人能写出来的东西,而且“我爱你”这句话啊,得说出来才动听。
于是他想了想,写道:“别忘了给那棵‘稗子’浇水,我怕他会枯萎。”
这个春天还是来得太提心吊胆。
作者有话要说:
容我准备一杯温白开。
第59章 LIX
夏藏是被渴醒的。
睁开眼,嗓子冒烟儿地疼,泛着奶油的甜苦和无端端的血腥味。
“杨声……”下意识地唤了那个最熟悉的名字,夏藏撑着床铺缓缓坐起来。
房间空荡昏暗,门外也寂静无声,夏藏眯着眼坐了一会儿,头疼发晕。
想喝水,想……杨声。
他终于想起要开灯了,白光洒下来,让他感觉舒服了许多。
很快他看到床头的保温杯,探身拿起,底下有张便签纸条。
似乎有什么预感,夏藏没立即拿起纸条,只轻轻拧开保温杯盖,倒水,喝掉。
水是温的,入口有点甜。
喝了一两杯后,感觉到胃里的空洞。
是该找点什么吃的,但头好晕,身上也痛。
红花油残余的味道刺鼻,他打了个喷嚏。
盖好杯盖,将杯子放回床头柜。
没有压到那张纸条,浅色的纸面勾勒着黑墨的字迹。
像一串歪歪扭扭的蚂蚁,列队向他走来,等待他的检阅。
他胃里空得难受,隔着衣料和血肉,怎么都解救不了。
他该看看那张纸条,然后去找点儿吃的。
准备着一目十行,但那句话却简洁而明晰。
他想起杨声的手伤了,哪怕一句话写起来也费力吧。
字儿确实比平时还难看,高考可不能写成这样子。
夏藏小心地把纸条拢在手心,掀被下了床。
桌子上,杨声的书籍不见了;他打开衣柜,也只看到自己以前掉了色穿不下的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