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藏在书架的角落看到落灰了的墨水瓶,他没立即拿,也没立即转头去看杨声。
他问:“那你是很喜欢么?”
“说老实话,不算喜欢。”杨声耿直道。
夏藏心里一滞,转过头去时,杨声正看着他,带着戏谑的温柔:“因为你这审美太令人担忧了啊,哥。”
大红鲤鱼的钢笔,说好听点儿叫中国风;说接地气点儿,就是农家乐审美。
夏藏想着,自己也忍不住笑:“抱歉,我不该那么敷衍。”
“没事儿,毕竟我那会儿比你更敷衍。”杨声走近他。
“也还好吧,线圈本挺好用的。”夏藏说,他回看着那双黑眼睛。
“我现在特别想亲你一口。”杨声背着手,微微前倾了身子,“特别想。”
说起来他们俩之前的关系,当真是奇妙。
明明有刻意地保持距离,但怎么都说不上是讨厌。
不然也不会保留着审美堪忧的钢笔,也不会自那以后,习惯用线圈本抄写诗句。
但明年的六月二十四号,是杨声十八岁的生日。
夏藏不愿敷衍,当然也不会敷衍。
哆哆嗦嗦。
哪怕教室里八十来号人,呼出来的二氧化碳有微妙的暖意,但也只是相比室外高出那么一两度。
大体上,还是冷;冷得哆嗦。
杨声裹了四层衣服,都觉着抵御不住寒意渗透;不需要做笔记时,就缩在墙角双手揣兜,像个佝偻的小老头。
“你这么怕冷,怎么不往衣服里贴暖宝宝呢?”皓月好心地递给他一片,那边的姜延絮已经贴上,叠声向杨声证明,这暖宝宝是真暖和。
杨声摇手拒绝了月姐的好意,抱歉地笑笑:“谢谢啦,但我还是贴不惯这个。”
夏藏不是没给他买过,还耐着性子帮他贴在近身的衣服上,但当那热流涌上来时,杨声神经质地把刚发挥效果的暖宝宝撕下来,一把丢进了垃圾桶。
“不要。”见夏藏的目光探寻过来,包裹着关切与疑惑,杨声仍是喃喃自语,重复着,“不要。”
隔着衣料贴紧肌肤的热源,总会让他回忆起那浇到他脊背的滚水,紧贴着撕都撕不下来的滚烫。
他伤疤的来源。
失态了,在夏藏面前,但夏藏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那就不贴了。”夏藏轻声哄着他,干脆将那些没开封的暖宝宝都推到一边,完完全全将他搂入怀中,“你别害怕。”
害怕?杨声这才发觉,他就因为贴个暖宝宝,浑身抖如筛糠。
“我这只是……条件反射。”杨声咬咬牙,挤了丝笑容解释道。
夏藏眼睫轻轻地扫,而后露出那对浅褐色的眸子,“你是经历了什么吗?”
哦,对,他是学理科的,自然知道条件反射如何产生。
杨声喉头一酸,但仍是咽下情绪说:“小时候调皮,打翻开水烫伤了背,所以不太喜欢贴近温度高的东西。”
其实没必要跟夏藏说这个谎的。杨声咬着舌尖,不明白自己畏畏缩缩是为何。
“哦……”夏藏慢吞吞地应着,手凭借熟悉的路线,覆在那块伤疤的位置,“我有点疑惑,嚷嚷,你是怎么自己打翻开水,烫伤你脊背的呢?”
杨声咬疼了舌头,含含糊糊地解释道:“开水瓶在桌子上嘛,我撞到桌子,开水瓶滚下来,正好浇了一脊背的水。”
“咝。”夏藏倒吸了一口冷气,像是替他又烫伤了回,“怎的这么不小心?”
“小时候太淘了嘛。”杨声无所谓地笑笑,却为了满足心里某个空缺,仔细收集着夏藏眼角眉梢的怜惜。
怎么都收集不够,怎么都看不够。
“我遇见你的时候,你乖得很。”夏藏说,神情有一丝丝怀念。
杨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给哥哥留下这么个不切实际的印象,但还是应和他说:“那时候我十一岁,已经长大了。”
可是夏藏却笑,说:“小孩儿。”
不容他反驳地亲了亲他嘴角,补充说:“小朋友。”
似乎放空心思,想一想别的什么事,身上就暖和了许多。
上课铃再一次响起,杨声来不及起身,老陆便穿着他冬季限定款及膝灰大衣,风风火火夹着试卷课本进门来。
银边眼镜后的目光精准扫视教室一圈,再站定讲台把书卷一拍,“上课了啊,都清醒清醒,虽说是冬天,但都缩着蜷着算什么事儿?”
“看看那块板上写的,距高考还有198天,时间快得很,再不清醒还高什么考!”
照例的课前训话,老陆一直都这么有精神。
被无差别攻击的杨声艰难地坐直了身子,想自己年纪轻轻,还不如一头顶奶奶灰的老年人有精气神,不免有些惭愧。
高什么考,高考啊。
可不就得打起精神来。
但明显老陆的训话只对他起了作用。
姜延絮揉着眼睛:“考,什么烤?烧烤吗?”
皓月又麻利地翻出她的素材本:“不得不说,老陆这身是真的好看,特有江湖老大哥的风范。唉,也得亏是他腿长才敢这么穿!不过这不冷的吗?”
杨声选择性忽略那边迷糊不醒的蔫蔫,觉得首先抢救眼前这走火入魔的人类观察师要紧。
话一出口却是:“月姐,我想看你的素材本。”
“看倒是可以看。”皓月对这竟也不小气,“一块钱看一页,一共一百八十九页,给杨老师你抹个零,就收一百八。”
“……有这天赋,你数学咋老上不去呢?”杨声由衷地发问。
而他们这小动作自然也逃不过讲台上老陆的火眼金睛,“杨声,邱光浩月,站起来!”
同桌二人组对视着翻了个白眼,用口型齐齐说:“都怪你。”
便是老老实实,又不情不愿地站起身。
动静太大,吓坏旁边打瞌睡钓鱼的姜延絮,傻孩子也跟着俩同桌站了起来。
老陆拧着眉:“姜延絮,你干什么?”
好歹傻孩子不算真的傻,站起来后发现全班就自己和俩同桌起了身,立马明白过来这事儿不对劲,回答老师说:“我站起来醒醒神,刚有点打瞌睡。”
倒符合老陆放才讲话的核心精神,惹得老陆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那好,你们三个就干脆站一节课吧。”
杨声别眼望墙,皓月仰头望天花板,只有小姜同学搞不清楚情况:“欸……欸?”
好朋友,就应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不过课后,皓月还是免费给杨声和姜延絮看了她的素材本。
“我从高一的时候就开始写了。”皓月解释说,“打算以后要有机会,用这个为原始素材,出版一本散文集子。”
“可以叫那些年,你逝去的青春。”杨声调侃道,他一目十行地扫着女孩本子上娟秀的文字,想着这也是两年多的时间。
不,是很快就到三年。
老陆都强调说,今天距离高考还有198天。
领头的数字由“2”变为了“1”,是让人有些激动的慌张。
“别,太矫情了。”皓月嫌弃地撇撇嘴,“我打算叫它‘人类迷惑行为大赏’。”
“或者叫‘五班,一个盛产活体沙雕的地方’。”另一边的姜延絮也毫不矫情地建言献策道。
“欸,这个好。”皓月拊掌笑,“到时候真出版了,给你们送签名版。”
“那我可得找个好地方,给你供起来。”杨声笑道。
“我也要焚香敲钟,绝对不怠慢它。”姜延絮不甘示弱地接茬。
皓月干脆抬了手,往左右两边分别一拍,“忽然就不想送了,你们还是买吧。”
“精装版,一人给我买十套。”
月姐的生意算盘噼里啪啦响,计划通~
夏藏没在教室外边等候多久,视线里便闯进来过得如毛绒球般的小仓鼠一只。
周遭人多,喧哗而拥挤。
他们只是相视笑了,像平常朋友一般并肩没入人流里。
想搭肩,但彼此都背着书包,不太方便。
牵手最好,不过都是男生,牵手显得不太符合常理;而且天冷,揣兜里暖和些。
于是心里的失落感便涌出来,翻来覆去。
夏藏咬咬嘴唇,但也知道他无法把他和杨声的关系昭告天下。
好容易出了校门,人流随四处的道路散开,他们得以能更靠近些。
头顶常青的树在冷风里刷啦作响,夏藏拉过杨声的衣角,软的羽绒手感不错。
“怎么了,哥?”杨声偏过头看他。
夏藏一时语塞,但拉着人衣角又舍不得放。
忽然传来的鸟鸣解救了他,在行道树林里,唱出抑扬顿挫的音调。
夏藏便顺势哼了声:“啾啾。”
是想亲你的意思。
“啾啾~”杨声明了地回应道。
我也想亲你。
作者有话要说:
呼,转眼就到冬天了呀~
希望我能在我这边夏天到来前,写到他们的春天…
第37章 ⅩⅩⅩⅦ
冬季的天儿一直都是灰蒙蒙的,完全没有秋季那股清朗劲儿。
哪怕是站在空旷的操场上,也会有种无形的压迫感。
不过杨声难得喜欢上下操场来跑操,自同夏藏谈恋爱之后。
本来暗恋那会儿,杨声就怀着颗雀跃的心盼着在队伍里能看见夏藏;可看见夏藏后带来的不只是甜蜜,还有浪潮一般的酸涩。
那时候看得见,吃不着,还要跟着节奏跑步,就很不爽。
现在是看得见,而且有百分之百几率能与夏藏遥遥对视,跑步算什么,对视的瞬间杨声就把自己溺死在蜜糖的海洋里了。
他一直觉得,夏藏应是和他心有灵犀。
不过唯一不太好的是他们班跑操时集体换上的班服,班主任老陆亲自在网店选购,一身辣眼睛的荧光绿运动服,亏他下得去手点击购买八十二套。
全班换上,自高处看台望过来,便是一片荧光绿的草原。
而老陆对此很是满意,表示他们班绝对是全校跑操最有精气神的方阵。
五班众同学:……谁来救救我们班主任的审美啊!
好在他们的好兄弟六班,与他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老王当时路过老陆办公桌,顺口说了句:“我看这衣服不错,陆老师,你干脆帮我们班也定了吧。”
于是老陆在八十二套的基础上添加了七十九套。
六班众同学: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于是云山高中田径场,不下雨的行课日里,总会出现那么两片郁郁葱葱的运动方阵,按照他们班主任的话来说,是非常好,很有精神。
但这并不代表杨声就愿意穿这玩意儿被他哥看见。
平时都是把这衣服塞课桌肚,只在跑操时穿一阵子;带回去洗过一两次,夏藏见了有怂恿过他穿,但被他坚持拒绝。
而跑操的时候就没办法了,必须得穿,解散后回教室的路上,还会被他哥穿过重重人海,从身后抓个正着。
“被你抓住十二次了,我咋老抓不住你呢?”杨声下意识往后倚靠,便停歇在夏藏胳膊上,四周的人都往教学楼赶,没人在意他们的勾肩搭背。
“你这衣服太明显了。”夏藏忍笑说,“想抓不住都难。”
虽然话是那么说啦……
“但我们两个班都穿这衣服呢,没见你去抓别人。”杨声偏要与他抬杠,见他双颊泛红、白净的额头轻蹙出个“川”字,就忍不住心里欢喜。
“我就认识你一个人嘛。”夏藏蹙着“川”字说,“眼睛一直盯着,肯定抓得住。”
跟夏藏抬玩笑杠的后果,就是承受他耿直不掩饰的真诚。
杨声承认每次都会因此心跳如鼓,如同梅花鹿角生出新鲜的花儿。
但哪怕是解散一块走回教学楼,也不过几分钟的路程。
他们勾肩搭背一会会,连段完整的对话都说不全。
“中午就能再见了。”临别的时候,杨声喃喃道,就显得很是矫情。
“嗯,到时候见。”夏藏正欲松开他,他却反握住人手腕。
“啾。”杨声非要哼完这一声,才飞速把人松开,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楼道口。
但他也没忘记听夏藏回他一声:
“啾。”
感觉杨声体力蛮不错,这跑完两三圈,脸不红心不跳,到楼梯口还能一步跨仨阶梯,咚咚跑上楼。
而夏藏只得庆幸自己的教室在一楼,他只用进个门,而后瘫在课桌前不动弹。
之所以想逮住杨声揽肩膀,有个重要原因是,好找个可依靠的物件喘喘气。
当然也是因为冬天来了,怕杨声外套个单薄的运动服,停止跑步后会冷。
他那么怕冷一人。
但不得不说,谈恋爱以后,他俩给彼此找了不少事情,连从操场到教学楼这两步路都要腻歪在一块。
明明同在屋檐下,甚至睡一张床,都还嫌腻歪不够。
另外,杨声穿那身荧光绿意外的不错,可能是颜色明亮,衬得他整个人像是在发光;而运动服也不算松垮,杨声又是那种会把拉链拉到顶端的人,看上去活泼又板正。
再加上长手长脚,和精瘦的一握腰,简直不要太好看。
夏藏没出息地咽咽唾沫,不好意思,是馋男朋友了。
欸,男朋友?
为着自然而然从脑海深处涌出来的字眼,夏藏心里那朵玫瑰无风自动了好几下。
是啊,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