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晏臻猜着何意是换了手机号,他心里清楚,却仍不甘心,往那个号码上充了钱,像一个偏执狂一样继续打。
他在这期间报考了A大的法律系,把那笔旅游的钱存进了卡里,跟同学吃了散伙饭并挨了一拳——那一拳是一个朋友给他的,对方暗恋米辂多年,一直在米辂身边当护花使者。
贺晏臻跟米辂的合照几乎都是他拍的,包括那张贺晏臻载着米辂骑着机车疾驰而过的照片。
“别人跟他有恩怨,那是别人的事。”朋友被人拉住时,远远地指着他怒斥道,“但米辂对你掏心掏肺这么多年,是块石头都该焐热了,你他妈真牛逼,竟然当众打他!姓贺的,你就不是人!”
贺晏臻坐在椅子上,伸手摸了摸被打的半边脸,第一反应是,原来何意那天这么疼。
不知道他的脸肿了没有。
他一边摸着自己的侧脸,一边拿出手机给何意打电话。没有人接,贺晏臻便在微信上留言。
“学长,你的脸还疼吗?”贺晏臻用舌尖舔着自己的嘴里的血,对着手机说,“我那天下手太轻了。”
满包厢的朋友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像没事人一样,连眼皮都没朝动手的人掀一下,不由都想,完了,贺晏臻入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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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意办了新的手机号,旧号码却一直没舍得丢,因此原来的微信还用着。
贺晏臻给他的每一条语音他都会点开看,或者是去家教的路上,或是深夜在宿舍失眠的时候。
听到这句问话时,他正在兼职的第二家里给人喂猫。
何意平静地给那只大白猫添了猫砂,添水喂粮,最后将玩具整理好,又把地面擦干净。擦地的工作宠物主人没提过,但何意每次都会顺手收拾好,这天他蹲在地上擦着擦着,情绪突然决堤,毫无准备地就哭了。
他哭自己的软弱无用,从小到大只会在脑海里编织各种剧情,幻想那让一家三口受到惩罚不得好死。他也只会对祖母发狠,说将来要这家人好看,要他们给他妈妈偿命。
可是发狠发了六七年,从11岁到18岁,等真正见到仇人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怎么做。
他只会像泼皮无赖一样骂街打人,拿妈妈的痛苦经历来控诉,给围观的陌生人增加饭后谈资。他无法让这家人感受到哪怕一点点的痛苦。
他只会在电话里发狠,想象着自己能带上刀子去跟米忠军同归于尽,拿着毒药去米辂校门口复仇……他真的希望自己能有那么勇敢。
那天他挺着背慢慢走出酒店,周围人的目光就像一扇扇响亮的巴掌,让他为自己感到羞耻。
何意知道自己本心是想逃避,逃避着米家的那三个人,也逃避着贺晏臻。他也很想面对,可是完全没有勇气……要怎么面对他们才不会崩溃?
吃饭的大白猫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了过来,拿脑袋顶着何意的手,又把身体和屁股靠过去。
何意哭得停不下来,他侧过身背对着房间的摄像头坐着,把呜咽声咽住,只余着肩膀无声地抽动,勉强伸手摸了摸猫猫的脑袋。
大白猫眯着眼将整个脑袋拱到他的手里,随后亲昵地扒拉他的腿,躺到他的怀里打着呼噜让他继续。
何意的泪意便被这番咕噜噜的满足声给吓退了。
他受宠若惊地轻轻摸着怀里的大猫,好久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而猫猫似乎没有安慰他的意思,它只是在他怀里安逸地扭来扭去,找了个喜欢的姿势开始打盹。
大白猫在何意怀里腻歪了半个小时。
何意渐渐止住哭泣,他平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应该给贺晏臻一个交代。临走前他感激地想再抱抱大白猫,然而那家伙睡足之后立刻翻脸不认人,压根儿不让他碰了。
第二天,史宁竟然先回了学校。
史宁听他说起这只宠物猫,不由笑他:“你不就是这样吗?需要的时候跟学弟蹭蹭亲亲,不需要的时候就把人一脚踹开了。你不觉得学弟很可怜?”
自从生日后,何意跟史宁之间的关系越来越近,几乎无话不谈。他虽然很少提起贺晏臻,但那次贺晏臻来学校找他,当众抱抱亲亲闹得人尽皆知。
史宁早为此激动了多少次,甚至开始准备新学期贺晏臻来献殷勤的时候,要好好剥削一下这对狗男男,使唤一下免费劳动力。
没想到一个月过去,暑假还没结束,这俩就结束了。
“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我家里情况也挺复杂的,虽然我的身世跟你的不一样,但有一点是一样的。”史宁又道,“我家人害死了我爱人。”
何意愣住,朝史宁看过去。
史宁手里捏着啤酒罐,仰头看着月亮,笑道:“我自杀过,没死成,所以去年休学了。后来再来学校,就被分到了这个宿舍,第一天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跟他挺像的。”
何意无法掩饰脸上的震惊,想问什么,又怕伤害道史宁,“是长得像吗?”
“不是。”史宁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是那种气质,唯唯诺诺,想躲到角落里的气质。”
何意:“……”
“有时候我会看到他,”史宁又平静地说,“可能是有一点精神分裂?但不重要,我很高兴有这样的功能。”
何意终于明白了当初教导主任为什么非要选中他们宿舍,又千叮咛万嘱咐的要他们包容史宁,说史宁心理比较脆弱了。
如果不是史宁自己提起,他们无论如何都猜不到这点。可史宁的表现太正常了,他跟人交往完全没有异常表现。
“这样需要看医生吗?”何意不敢问他爱人的事情,只关心地看着他。
“看过。”史宁说,“但是我不信任医生。”
“精神病学本身就经历过很多次理论更替,现在临床上,占主导的是把它当做神经疾病,将其归为大脑机能异变上。”史宁道,“可是我知道我的病因,不仅仅是神经生理上的问题,更多的是主观经验,我的经历和心智让我的意识世界出现了小小的紊乱。所以我不愿意药物治疗,当然最主要的是,我不想治疗,我觉得这样挺好。”
假如不会影响其他方面,何意想了想,竟然有些羡慕。
“我明白。”何意轻声道,“如果我也能看见我妈就好了。”
他抬头看着天空,想了想,回答了史宁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米忠军不是个好丈夫和好父亲,但未必不是个好邻居,好朋友。梁老师一家跟他们认识六年多,关系不错,那说明他们之间相处得很好。只要我不出现,梁老师家的生活就不会被打乱。”何意道,“我不想因为自己的存在,让他们家里有矛盾。”
贺家是他心目中的完美家庭,何意保护这个家的欲望就像在保护自己的理想。当然这其中或许还有其他的情感,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分析了。
“而且我……不想见到米家的人,不想跟那家人有任何关系,更不想跟米辂一块放在天平上,像我妈跟他妈一样,让别人来选择。”
“即便他一直选择你?”史宁问。
“即便他选的是我。”何意嘲弄地笑了笑自己,低声道,“我嘴上说报仇,但我不知道怎么报,我心里只希望能离他们远远的,这辈子不要再见面。我想过平平淡淡的生活。”
贺晏臻那天已经地察觉到了何意的意图,他的问题让何意无法回答。
你连我都不要了吗?
是的,何意当时心想,跟米家有关的一切,他都不想要。
——
贺晏臻这天睡得晚,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时,他正拿着冰袋敷脸——那个朋友挥拳很用力,贺晏臻的的嘴里当时就出血了,脸颊也肿了起来。
但他没有还手,也没跟那个朋友说话。
米辂对他如何他心里清楚,以前当朋友时只觉得对方够义气,后来知道对方的心思后,那些关心照顾就都变味了。
贺晏臻虽然有些冷血,不会因对方的付出感动,不会回应对方的感情,但他也不至于恩将仇报让对方难堪,尤其那天米辂还是客人。
那天的爆发纯粹是被激怒了。
朋友的这一拳正好消除了他心里的一点尴尬,贺晏臻一边冰敷一边想,早知道何意挨的那一下这么疼,自己就该再补上两脚。
他替何意感到憋屈,手机突然亮起时,贺晏臻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可上面的确是何意的号码,那个他充过钱的停机的号码。
“学长?”贺晏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
“是我。”何意右手按着八音盒,用尽量平稳客气的语气道,“对不起,我这段时间没有跟你解释清楚就玩失踪,让你担心了。”
贺晏臻愣了下,突然就明白了。
他没说话,只是抿着唇,心底涌起一阵战栗和不甘。
“这个号码我明天会去办销号,那个微信也不会再用了。我……对不起。”何意停顿了一下,他发现那些解释的话全都说不出口,只能重复道,“对不起,贺晏臻。你很优秀,你一定会遇到很多优秀的学长,我们……我,对不起……以及,那天没来得及说,恭喜你考入A大。”
何意说完便屏住呼吸,等着贺晏臻的回应。
贺晏臻生气也好,怒骂也好,甚至挽留哄骗插科打诨也好……何意都做足了准备,他打算用“对不起”来应对一切。
事实也是,是他伤害了贺晏臻的感情,即便他们俩还没有表白,没有开始,那也是他先选择了转身离开。
何意不敢呼吸,他把耳朵贴在手机上,等着贺晏臻的审判。
可是那边迟迟没有任何声音传过来。
贺晏臻始终不出声,何意执着地等待着,一分一分地跟他耗。直到过了很久,手机传来一声悲鸣,这段沉默的对峙才算结束。
何意看着黑掉的手机,想象着没等来的回应。
最后他轻轻闭眼,双手捧着手机,在屏幕上印下一个吻。
第33章
何意的大二是从暑假开始的——他们八月中旬开始军训, 地点是离着北城不远的一处军训基地。
基地的条件跟学校自然没法比,十几人一个宿舍,上下床铁柜子。洗澡的地方没有隔间, 每天洗澡还限时, 人多的时候能几个人钻一个水龙头。
何意的日子一直比较清苦,高中的学校澡堂也是这样, 因而对这些习以为常, 倒是甄凯楠叫苦连天。
铁架子的上下铺稍微一动便吱哇乱叫,晚上只要有人翻身或起夜, 甄凯楠就会睡不好。
他这人还有些洁癖,来的时候不仅带了床单被子, 还拿了一个睡袋。因此每天起床整理内务也比别人麻烦一些。
有时他忙不过来,何意便会伸手帮忙。
甄凯楠感激之余也想着法子答谢,比如每天训练完后去小卖部排长队买雪碧和冰红茶, 吃饭的时候也跟何意一起,找口味好的菜的换给何意。晚上何意如果抽到值夜班,他会跟何意的同伴换一下。
何意的这个暑假过得兵荒马乱的,因而并没有心思注意这些,等意识到甄凯楠的特殊照顾时,军训已经过去了一大半。
那天他凌晨两点值班,同岗的是临床医学的一位同学。何意半夜起床,推门时就见甄凯楠忍着困意在门外等他。
何意之前跟他一起值班只当是巧合, 这次抽签的时候,那位临床的同学跟他打了招呼,何意便知道今晚不是甄凯楠了。
这会儿再见到对方, 不仅有些疑惑。
甄凯楠的眼睛发红, 见何意出来先递了一罐雪碧过去。
“今晚不是你吧?”何意没有接, 只压低声疑惑地看着他。
甄凯楠便走近了一点,指了指楼下,等俩人从宿舍楼出来,他才笑着说:“我跟你同组的换了,反正我也睡不好。”
他说完借着路灯的光线看着何意,似笑非笑道:“难得,我还以为一直等军训结束你也不会发现呢。”
“你之前也是换的?”何意明白过来。
“聪明!”甄凯楠抬手,轻轻拍了下他的头,因为力道太轻,反而像是碰了下何意的头发,“我一直都是换的。”
“别换了。”何意说,“闭目养神也比这样强。”
“你心情不好吗?我知道躺着比熬夜强,但想陪陪你。”甄凯楠看着他,忽然问,“何意,你跟那个男生……是不是分开了?”
何意:“……”
何意沉默着转开脸,他这些天拼命的训练,别人天天盼着下雨,唯有他内心希望能一直晴天,太阳再毒烈一些,训练量再大一些,最好让他汗流浃背地躺在地上,爬不起来,晕在这里。
但这里的教官实在太温柔,何意上学期参加篮球社后,身体素质又好了许多。虽然他不敢参加比赛,哪怕是社团内3v3的挑战赛也不敢,但平时跟着大家跑跑跳跳捡捡球,活动量也增加了不少,应付军训绰绰有余。
因此这种带有自我惩罚的期望并没有被实现。
何意并不能轻松地忘记贺晏臻,他只能假装事情过去了。尽量不去想,可甄凯楠却又来问。
何意有些隐忍的恼怒,但是想到甄凯楠是好意陪自己,却又不好发作。他露出一脸疲态,叹了口气:“可以不聊这个吗?”
甄凯楠眼里的光芒闪闪跳动,他专注地看着何意的侧脸,想了想说:“等军训结束那天吧。”
何意:“什么?”
甄凯楠:“我有话跟你说。”
四天后,何意他们参加完军训的汇报演出,开始准备返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