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从被窝里抬起头,跟旁边床铺的彭海对视了一眼。
“心理方面咋了?”彭海问,“是有什么……病吗?”
“我也不知道,这属于个人隐私了。但是他刚录取就办休学,应该是有点什么问题。”甄凯楠说,“学校安排到咱寝室是考察过的,主任白天其实找过我,说希望我们能跟他和平相处,不要孤立他。我当时拒绝了,没想到最后还是安排咱宿舍了。”
何意这一学期开始参加社团,跟同学们相处,多多少少也清楚了他们宿舍在别人眼里的形象。
三个人里甄凯楠温柔成熟,文质彬彬,是学生会的新骨干,在众人心中威望很高。彭海是热血青年,义气开朗高大帅气,班级和学院的篮球赛里从来少不了他。至于何意,则是安安静静与世无争的学霸一枚。
这样的宿舍,三个人各有亮点,关系又近,一直被众人羡慕。也是老师心目中,安排问题同学的最好去处。
甄凯楠的顾虑是,如果新同学有抑郁症之类的,他们又不了解这些,万一对方出了问题,他们负责不起。
更何况跟心理健康状况不好的人相处,压力太大了,要时刻关注他们的情绪。
甄凯楠说,面对这样的人,他只想逃离。
“其实还好吧,”彭海反倒是觉得无所谓,“何意刚开始也挺自闭的,你那时候不是挺积极吗,天天逼着我喊何意去餐厅,我想出个校门都不行。”
何意正思索着,听到自己被点名,顿觉有些哭笑不得。
他知道甄凯楠有些尴尬,幸好黑暗能掩饰住这一切。
“那不一样。”甄凯楠在对面笑了笑,最后似乎无奈,道,“睡吧,这两天新舍友就来了。”
何意对于新舍友的到来既无期待也不抗拒。
那天晚上,他从贺晏臻的那句请求里,听出了贺晏臻弯弯绕绕的逻辑——我会考得更好,让你足以报答梁老师,所以请你不要为了梁老师的请求,去教别人。
当然,这一切的根源,是贺晏臻不想让他接触其他人。
一种十分霸道的独占欲。
何意答应下来,同时也提出了另一个要求——高考之前,他们俩先不要见面。
这下连周日的补课都取消了。
贺晏臻当时表情破碎,却没有说话,只定定地望着他。似乎知道何意既然提了出来,一定有足够的理由来说服自己。
他偏就不问“为什么”。
何意主动道:“从下周开始,我要拿出全部的精力来给你出试卷。”
贺晏臻愣住:“……什么?”
“你巩固好基础,我来出题帮你查缺补漏。”何意抬手,摸了摸贺晏臻的头发,那道刻痕早就消失了,“最后几周了……我们一起冲刺一把。”
贺晏臻张了张嘴,面露纠结。
何意垫起脚,在他额头上亲了亲:“好不好?”
于是贺晏臻心甘情愿地上了当,抱着他好久才松开。
何意这样做,主要是怕贺晏臻压力越大越难以控制冲动,其次,他也是真想有针对性的给贺晏臻出题。
临近高考,学校的大型考试会逐渐停掉,避免考生产生厌倦心理。老师们的最后一轮复习和测试,也会倾向于抓大方向和必考点。
这时候许多偏僻题型反而不会拿来给学生做,怕他们越做思维越乱,万一考不好影响心态。
何意出试卷便是要针对贺晏臻自己的弱点,加上他研究辅导机构的押题风格后,自己模拟出题组的反思维方式,摸索出的新题型。
这个工作要比讲解知识难得多,何意要对每一道题进行反复的验证修改,以保证题目没有漏洞。否则弄巧成拙,反倒坏事。
新舍友来报道时,何意刚刚趁午饭时间完成第一份试卷。
他自己验算了三四天,没白没黑地推来推去,快要做吐了。听到门口有人打招呼,何意一脸菜色,抬起了头。
有浮尘在阳光里起舞,何意顺着午时的光线看过去,跟新来的舍友四目相对。
竟然是个美人。五官精致,棕色卷发的漂亮男孩。
何意呆了呆,才想起要站起来打招呼:“你好,请进!你是英语系的新舍友吗?”
“是我。”对方颔首,走进来打量了一下宿舍环境,又看向何意,“史宁。”
“我叫何意。”
何意被他看得紧张,指了指史宁的桌子,“这是你的桌子,铺盖领过了吗?”说完又指向“进门的那四个是衣柜,右上那个是空的,上面有钥匙。”
史宁认真地听他说话,眼神却不往远处看,而是充满兴趣地看着何意:“你在做题?”
何意愣了下,点头:“嗯,给家教的学生整理的试卷。”
“我看看。”史宁过去,目光从何意的桌面上掠过,手指捏了张试卷出来,“呐,是需要补补啊……”
何意:“……”
何意没出英语试卷,他自知没那样的能力,这张试卷是他自己做的四级模拟题。
“这是我的……”何意有些不好意思,“我准备这学期考四级。”
“四级闭着眼都能过。”史宁却道,“你这水平六级有点悬,学校不允许六级刷高分,你要来个低分通过,以后更麻烦。”
何意:“……”
“好的,谢谢。”何意有些拘束,没话找话道,“你吃过饭了吗?”
史宁:“还没有。要一起去吃吗?”
何意有些尴尬:“我让他们带饭了。”
“那你问这个干什么?”史宁看过来,精巧的下巴抬了抬,一脸疑惑。
何意:“……”
史宁无论气质还是表现,都像是个居高临下指点江山的小少爷。何意完全无法把他跟甄凯楠说的需要包容的敏感舍友联系起来。
何意的的气场在一开始便被史宁全面压制,后面越聊越被动,几乎成了一问一答。幸好甄凯楠和彭海很快回到了宿舍。
几人一番介绍,意外地发现他们跟史宁挺聊得来。
“看着你一点儿也不内向啊!”彭海心直口快,对史宁说,“我还当你也是那种自闭敏感的呢。”
史宁笑了笑,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床铺,问甄凯楠:“咱俩头对头,还是脚碰脚?”
何意花了两天的时间适应宿舍里的新人。
他发现别人的适应能力都很强,史宁才来了半天便跟甄凯楠和彭海聊得火热,晚上他们还组了队去峡谷。四个人里,何意反而成了适应最慢的那个。
但他并不讨厌史宁。而且晚上关灯后,史宁还会给大家唱英文歌。
温柔缱绻,声如天籁。
何意听得入迷,忍不住问了史宁那首歌的名字。他找来原唱,然而同样的曲调被糙汉吼出,却又突然失了味儿。
甄凯楠也忍不住慨叹,对史宁说:“感谢主任坚持把你送到我们宿舍来。我差点做出本年度最后悔的决定。”
史宁讶异地挑眉,漂亮的眼睛斜睨过去:“原来你还拒绝过我?眼光够差。”
甄凯楠抿嘴笑了笑:“……但运气不错。”
那天彭海正带妹打游戏,何意则将试卷放进密封袋里,准备第二天交给梁老师。听到身后俩人的交谈后,何意回身时看了眼他们的布置——相邻的两张床位,是枕头挨着枕头。
史宁能轻而易举地获得所有人的喜欢。
而甄凯楠面对史宁时也格外大方,无论是外貌的欣赏还是灵魂的契合,甄凯楠都不必遮遮掩掩地表达。
一种说不出的情绪漫上心头,何意垂眸,朝那个反复思量别人意思的自己投去怜悯的一笑。
“何意,”甄凯楠却正好转过头看他,轻咳了一声,问,“你是不是快过生日了?”
史宁和彭海闻言齐刷刷抬头,望了过来。
何意被他们看得心慌,摆手笑了笑、
“没有,我不过生日。”他说完顿了顿,怕舍友暗中安排,强调道,“从来不过。”
第27章
何意说的是实话。
小时候, 家里人都不重视过生日,何意甚至不知道妈妈的生日是哪天。当然妈妈会记得他的,有时候还会给他零花钱, 让他自己去买点好吃的。
等到中学, 何意开始住校,脑子里就更没有庆生的概念了。
他知道很多同学都会在意这一点。高二时, 他们班长过生日, 还曾请全班同学到酒店吃饭。何意收到邀请后想过给对方买礼物,但是一琢磨, 一旦开始参与同学庆生,以后其他同学的礼物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于是便又放弃了。
拒绝一次总比拒绝多次要省事一些,这是个很浅显的道理。
不过在另一件事上,何意却做了相反的选择——他主动告诉梁老师, 假如有家长想要自己的联系方式,梁老师可以放心给出,到时候他自己来拒绝。
这样做避免了梁老师从中为难,但对何意来说却多了不少麻烦。尤其是有的家长内心焦虑,往往不考虑何意是否在上课,便打电话说请他做家教的事情。
何意只能将手机静音,等课间再给他们回复,一一拒绝。
在日复一日的平淡日子里, 何意的注意力开始被史宁分去一些。
他会不自觉地留意史宁的一切,对方聊什么话题,穿什么衣服, 笑起来是什么样……何意打心里觉得史宁漂亮, 充满灵气的眼睛, 天然上翘的嘴唇,仿佛生来就是让人宠爱的。
他偶尔想着自己也该换下衣服,打开网店,却总忍不住看史宁穿过的款。然而他知道自己不能买一样的,更何况也买不起。
买回来穿上,也不是史宁那样的气质和样子。
何意发现自己开始为了高考而患得患失,又或者是为了高考的那个人。
孙雪柔就是这时毫无征兆地闯进了何意的生活里。
她给这位传说中的何同学打电话,声音极尽温柔讨好,又抛出高薪利诱。
何意在听到这个家长的声音时便觉得不舒服,等到对方开始夸奖自家孩子如何聪明的时候,何意才敏感地抓到了关键字——“米辂”。
这时候,话筒里的声音终于跟记忆深处的某个人对上了号。
那个跑去学校,在操场拉着他给他下跪的年轻女人
那个说“让你妈放过我”的小三。
何意这天带了午饭回宿舍,本来打算中午给贺晏臻批时间的。反应过来后,却脑子里发空,只觉得浑身血液冰凉。
他握着手机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偏偏声音十分稳定,问对方:“请问,你老公是米院长吗?”
那边的女人愣了下,随后惊喜地承认:“是啊,是他,是不是你家里人认识?”
“是的。”何意的牙齿打颤,在对方的期待中笑着说,“孙女士,你七年前给我下过跪。不如这次,你再来操场跪一次,求我啊?”
电话那头的声音戛然而止。
何意的左手勾着打包袋,袋口倾斜,盒饭掉到了地上,他却毫无知觉,只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里,慢慢道:“原来你儿子也在附中读书?那我可得好好认识认识。”
“是你?!”孙雪柔从巨大的惊诧中回神,终于把“何同学”跟米院长的大儿子一块,她在那边惊惧大喊,“你敢!你要敢招惹米辂,我绝对饶不了你!我、我……找人弄死你!你怎么不去死!”
“我会的。”何意道,“我会死的。拉了你们全家陪葬后。”
孙雪柔:“……”
“你知道我聿熹为什么考来北城吗?”何意说,“我来这就是为了找你们。你知道我学的最好的是什么吗?是化学。”
他深吸一口气,在对方的沉默中徐徐道,“附中是吗?我记住了。以后你儿子在校外买的东西,吃的喝的,手摸过的,不一定哪样就被我加工过。放心,我不会直接要他的命,我会让你亲眼看着他怎么时不时地痛苦。”
“你……”
“你逼死了我妈,我来逼死你儿子。”何意一字一顿道,“你就慢慢等着吧,我们都等着。”
他在那边的咒骂中挂了电话。过了很久,何意松开手机,慢慢蹲了下去。
宿舍门开着,有人走进来,给他披了一件外套。地上的盒饭被人收走,地面被用湿巾擦过。又过了会儿,那人洗过手,在何意对面蹲下,随后改为单膝跪地,用力地抱住了他。
“没事了。”史宁轻轻拍着何意,声音隔着衣服闷闷地传过来,“没事了,不生气。”
何意的身体倔强地僵着,骨头硬的像钢板。史宁便一直单膝撑着,又去握他垂在身侧的手,一点一点把他的手指掰开。
“贱人自有天收。”史宁说,“大仇未报,可别把自己气坏了。”
他的肩膀上有淡淡的檀木香,何意垂着脑袋,被他抱了好一会儿,身体渐渐放松下来。温暖的檀香随即把他包裹住,何意缓过劲,有些不好意思,扭头躲了躲。
“躲什么?”史宁笑着问,“害羞了吗……真脸红了啊?”
何意又尴尬又感动,连忙站起来,见史宁还单膝跪着,又连忙拉他:“谢谢,我……我没事了。”
甄凯楠、彭海跟一位学长正好推门进来,见何意脸色通红都是一愣,随即看到了地上的史宁。
“……”史宁在众人注视中,一本正经地仰着头,“快说我愿意,我把戒指套上咱就完婚了。”
何意被宿舍的人一顿插科打诨,很快将这通电话忘到了脑后。
另一边的孙雪柔却陷入了惊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