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实相反,只要一想到何意可能因此错失了更好的生活,她就无法心安。
梁老师一手转动着桌上的咖啡杯,神色复杂, “可是到了现在这种地步,我也无法接受他。你跟他认识以后,身上的转变越来越让人害怕。我经常想, 如果那天我没有滥好心带他回来, 你现在会是什么样?”
事到如今, 她的语气已毫无攻击力。
贺晏臻道:“我一定考不上A大。”
梁老师点头:“我跟你爸对你的升学没有要求。”
“我性格又偏执又自私,跟别人一起或许闹得更厉害。”
“如果是别人……”梁老师摇摇头,“总不至于牵连到你舅舅。”
“我舅的事情早晚会被人揭发。”
“但至少……不会是你来做,”梁老师喃喃道,“我也不至于这辈子都对兄嫂父母有愧疚。”
贺晏臻:“……”
过了几秒,梁老师又继续道:“这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谈。我不清楚你以后跟何意会不会恢复联系。你已经不听我的招呼,也不在乎我跟你爸的意见。所以我想,最好还是跟你说清楚。你可以自由跟他来往。但我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能接受他。”
贺晏臻顿了顿,答:“我知道。”
母子俩在书房里谈话。
贺晏臻已经工作两年,此时身着西装,眉目沉静严肃。
那张单人沙发对他来说已经有些小,此时他仰靠着,长腿曲起,气质跟空间一样给人以压迫感。
梁老师看过一眼,内心怅然。
孩子终究长大了,他已经成熟、独立,连自己在他跟前都要矮一头。而自己也开始老了,夏天时空调吹久一点便会腿疼,梳头时看到额头和鬓角都冒出小撮白发。
身体上的衰老来得突然,心理上也愈发脆弱——已经失去了父亲,对不住兄嫂,如今无论如何不能再失去儿子。
“我去年迁怒于何意,说了很多过分的话,你为此跟我怄气也可以理解。”梁老师心有不甘,却只能妥协,轻声说,“我以后不会再说他。所以你也体谅一下我,不管你们以后什么关系,都避免让我们见面,彼此为难,这样可以吗?”
“你不想再见他?”贺晏臻问。
梁老师点头:“是的。”
“可以。”贺晏臻点点头。
梁老师转开头,却又听贺晏臻低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为什么?”梁老师感到意外。
贺晏臻:“我在想,如果不是我,他会不会过得更轻松一些。”
梁老师怔了怔:“你为了米忠军几乎要赔上全家,这还不够?”
贺晏臻却摇摇头:“我追他的时候,他已经有更优秀的追求者了。那人对他一心一意,现在在检察院工作。其实如果不是我横插一脚,或许米忠军的事情会更顺利,更简单。”
甄凯南毕业后考了公务员,经过层层选拔进入了检察院。贺晏臻不久前与他一起吃饭,从他口中听到了何意的近况,俩人不免聊起了曾经。
曾经的贺晏臻心高气傲,志得意满,不择手段地从甄凯南手里将何意抢过来。
于是命运的轨迹被他硬生生掰开一段岔路。
“如果不是我死缠烂打地追求他,何意就不会跟米辂碰面,不用在我的升学宴上被当众揭伤开伤疤。你们以前都夸米辂像我的影子,所以何意在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也在被迫地面对着米辂。”
贺晏臻说到这顿住,别开脸去,“我想保护他,可我每次接近他都会给他带来一堆麻烦。他当初跟我分手后,有段时间挺快乐的,那时候我就在想,是不是何意跟我在一块是错的。”
梁老师怔住,看着贺晏臻。
他的神色看似平静,然而眼睛深处却游离着一抹挣扎,梁老师突觉不忍,安慰说:“你何必自责。”
贺晏臻摇摇头。
“那么,你还会跟他复合吗?”梁老师问。
“我不知道。”贺晏臻道,“我……需要点时间。”
他需要时间来解决后顾之忧,也需要时间来确认自己是否仍有追求何意的勇气。
梁老师深深叹息,不再言语。
贺晏臻在家陪父母度过春节,之后却仍是在外面独自居住。
他是律所有名的工作狂,几乎每天忙碌至凌晨两三点,出差也是家常便饭。
同期入职的同事中不乏履历更为漂亮的名校高材生,好友周昀的待遇和职位便比他要高。但一年又一年的熬下来,律所新人里,风头最盛的始终是贺晏臻。
又一年,他成了北城有名的新锐律师,名字开始出现在期刊上。
同事们投来艳羡的目光,贺晏臻却不为所动,只在跟张君或甄凯南联系,打听何意的近况时会提起——他想知道何意有没有在关注,他是否还在意自己。
他心里念着何意,也有人留意他自己。身边不断有年轻男女对他热烈示爱,也有人想方设法获得他的联系方式,制造相处机会,温和进攻。
他年轻有为,英俊不凡,对人越冷淡,别人越觉得他具有成熟魅力。
贺晏臻却厌恶这样的待遇,他拒绝各种聚会邀请,只跟周昀关系近些。
米忠军案终审判决的这天,他喊周昀喝酒。
后者奉命相陪,见他一杯接一杯地沉默下肚,忍不住吐槽:“那什么杂志上的律师排名,我又被你压一头,该喝闷酒的是我好吧?”
说完见贺晏臻不为所动,仍是闷头喝酒,又看他脸色,替同事打探:“老实说,你对K有没有意思?”
K是他们律所海外所的同事,男女通杀,魅力非凡。最近众人都知道他对冷淡出名的贺晏臻大感兴趣。
贺晏臻略一皱眉,随后摇头。
周昀哦了一声,又好奇:“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贺晏臻不理他,接连几杯下肚,面色微醺时终于点点头:“是。”
“……”周昀愈发好奇,“那是谁?这几年怎么也不见你去追?”
贺晏臻嗤笑一声,摇摇头,走到房间的阳台上。
杏花已开,春色灿然,当年在树下遥望的人此时站在屋里。屋里的人却远在天边。
“那年,”贺晏臻身体侧靠着栏杆,一只手提起酒杯,仰头喝下几口,望着外面道,“我租下这里,想方设法……转租给他。”
周昀环视四周,想找到另一个人的痕迹,无果。
那人显然早就搬走了。
“他后来知道了吗?”周昀问。
贺晏臻摇头:“不。”
“好蠢。”周昀啧了一声,“又不让他知道,那你忙活半天图啥?”
“我怕他无家可归。”
那年除夕夜,贺晏臻看到何意被张君的迈巴赫接走,终是难以忍受,驱车离开。后来却又不甘心,在校门口找了个位置停车抽烟,心想,我以后也会开迈巴赫。
他当时以为那俩人在交往,脑子里乱成一团,不知不觉在车里呆坐了两个小时。
于是他又看到张君送何意回来。
贺晏臻感到意外,随后又生气——张君在北城应该有住处,为什么留何意自己在宿舍过年?
他怕何意居无定所,也怕何意将来跟男友吵架后无家可归,于是春节几天在学校和医院附近转悠……终于找到了这处地方。
何意敏感多疑,贺晏臻几经周折,最后从林筱下手。幸好林筱心大,没有多想,也多亏林筱善良,毫不犹豫地拉何意同住。
那时候贺晏臻远远地看过何意几次,他看到何意状态很好,跟林筱一起买零食都会很快乐。
也是那时,他的脑海里有过一个闪念——是不是自己不出现比较好。
可是米辂又去找了何意麻烦。
而在何意每次面对他时,也会一次次的提到米辂。哪怕贺晏臻极力否认,何意仍是难以释怀。于是贺晏臻心里清楚,何意仍是在意自己的,他对自己仍有极强的占有欲。
贺晏臻对米辂的反应稍有迟疑,都会引起他巨大的怒火。
现在米辂已经一无所有——他的公司已经注销,房产也已经拍卖,以前的投资和现金都拿去给米忠军返还了贪污款。
贺晏臻仍觉得不够,但米忠军的事情时隔久远,许多钱财并没有证据证明是非法来源,就连现在的刑期都是检察院两次抗诉后的结果,走到这一步实属不易。
而贺爸爸也屡次劝他凡是不要做太绝,狗急了会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如今米忠军入狱,孙雪柔和米辂财产都被没收,这样已经够了。
他也该从这件事里脱身了。
“再做下去事情就变质了。你既然是为了被打碎的八音盒,那现在你该想想,你是打碎试试修复它,还是将它珍藏起来,以后买一件新的。”贺爸爸意有所指。
此刻,那个八音盒的碎片就在卧室里放着。
贺晏臻还差最后一片就能将它粘好了,然而最后一片死活没找到。
或许冥冥之中,他跟何意注定无法圆满。
贺晏臻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少喝点吧。”周昀看他这样,想了想,道,“我们组有个项目要出差,你要不跟我一块跑一趟,散散心去?”
贺晏臻仍是望着窗外。
“去哪儿?”他问。
“S市。”周昀道,“难得这次的客户是搞技术的。你这两年年假都没休呢,干脆歇几天。”
那边树下仿佛坐着一个人,戴着棒球帽。
可以去看看吧?就悄悄的……像之前那样……
也不做别的,就去看看他,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可以吗?”周昀在后面问,“喂……”
“好。”贺晏臻忽而转回头,眼睛微微一闪,眸底涌起波澜又归于平静,“可以。”
就去看看,看一眼,就一眼。
第102章
周昀难得说动贺晏臻跟他一块出行。翌日, 却突然收到一则消息,他有望被律所升做合伙人。
贺晏臻虽然入职后风头大盛,但执业比他晚。周昀的项目又多是跨境并购和私募股权一类, 业绩惊人, 因此率先满足了律所连续几年的创收标准。
消息来自内部,尚没有正式通知。因此周昀表面上波澜不惊, 实际早已暗中准备起来, 将出差事宜搁置一旁,先顾着手头一宗大案。
幸好S市的客户并不着急, 由着他往后拖延时间。于是出差一事从暮春时节延至夏末,等通知正式下达, 周昀走马上任诸事办妥,出发时已是初秋。
他跟客户敲定好时间,临行时想起贺晏臻, 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当初他是想约着贺晏臻出去散心,谁想一下几个月过去。对方哪里还需要。
再加上最近所里传出一件绯闻,贺晏臻似乎跟一位邹姓律师走得很近。
这传言有头有尾, 据说众人最初发觉,是某日邹律师在同事聚餐中被人针对,贺晏臻正好遇到,竟二话不说出门解围,将人带走。二是有人深夜看到俩人同回邹律师住处, 且是贺晏臻开车。
贺晏臻在律所里是出了名的英俊高贵,冷若冰霜。能如此对待一位普通同事,显然是邹律师有特别之处。
周昀从助理嘴里听来这则绯闻, 不由好奇:“邹律师哪里特别了?”
工作多年, 业绩平平, 至今仍是一个主办。
助理笑道:“你得承认邹律师长的很帅吧。也就仅次于您跟贺律师。年纪跟你们差不多,性格温和,跟谁说话都和和气气的。家里的条件又不好,工作努力,怀才不遇嵛醯。像是贺律师这样要什么有什么,人生接近完美的强者,不就喜欢这种救赎情节吗?”
周昀失笑:“你们埋汰谁呢?就老贺还救赎?”
说完愣住,倒是想到了贺晏臻曾经谈过的那位小男友。他对那位男孩子的了解甚少,贺晏臻似乎对这位兄弟十分防备,连名字来历都没说过。但周昀记得,那男孩子的家庭条件似乎有些差,学习倒是不错。
这样一想,忽然觉得有道理,难怪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他心下好奇,将出差的事情告诉贺晏臻,顺道想打听那位邹律师的情况。
“我跟他不熟悉。”贺晏臻却道,“你哪天走?”
周昀一怔,明白过来他竟然真要同行,忙说:“周一。”
“好。”贺晏臻点头,随后按了按眉头,对他道,“这次我是休年假,私人行程不希望任何人打扰。你务必帮我保密。”
周昀连声应下,又叮嘱了助理不要泄露贺晏臻的行程。。
然而到底有人消息灵通,出发这天,周昀一登机便看到了邹律师。
这位英俊的年轻同事笑着站起来跟他们打招呼,看见贺晏臻时,他眼底闪过一瞬间的紧张。
周昀微笑应对,贺晏臻却好似没看见,自顾自地坐到座位上,戴上眼罩开始闭目休息。
周昀不知道这俩人是什么情况,一路噤声,只眼睛不住地来回瞅。
他看出邹律师的条件果真不宽裕,一身行头加起来也就一张机票钱。这会儿他举手投足间略显局促,注意却又全在贺晏臻身上,目光热烈专情。
那样的神情,叫周昀看了都为之动容。
偏偏贺晏臻一路假寐,连眼神都没分过去一个。
周昀内心恻然,落地后,他忍不住对贺晏臻道:“听说你平时挺照顾他的,怎么在飞机上这么冷漠?”
秋风徐徐,从车窗外灌进来。
贺晏臻出神地望着窗外,他的眉眼罕见地温和下来,有细碎阳光闪入眸中,使他的表情复杂又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