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好一个问心无愧!你问心无愧?!”梁老师梁老师微怔,回神后自嘲地大笑几声。
路过的学生纷纷朝这边看,她浑然不觉,止住笑时眼里已经满是泪花,再看向何意时,她满目都是失望和懊悔,“何意啊何意,你很厉害。”
她走前两步,几乎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晏臻反反复复求我,让我对你好点,可是何意,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如果这几年的相处换来你的这种对待,那我对当初的选择感到后悔。我后悔认识你,带你回家,引狼入室!”
何意的全身都僵住。
手里的礼物变得烫手起来,他抿着嘴,怔怔地望着梁老师,半晌后低下了头。
兜里的手机振动起来,何意伸手去关掉,抬手时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在抖着,看着竟又几分滑稽。
然而惶然过后,神智又渐渐清楚——在米忠军的事情上,他没有错。他只是低估了那两家的关系,错在承了梁老师的情,认识了贺晏臻。
一切回到原点。
梁老师说的对,早知如此,何必相识。他跟他们不是一类人。
何意咬了下舌尖,一把按灭手机,同时后退了两步,面色决然地朝梁老师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梁老师,我让您失望了。”
他说完,将手里的小礼盒放在地上,站直,又鞠一躬,随后深吸一口气,转身走了。
马教授准时赶到了咖啡店,却一个人也没见到。
他拿出手机,这才发现几分钟前,手机上有何意的未接来电。
梁老师也给他发了一条信息:“我已跟何意见过面,感谢教授好意。只不过以后,我跟他再无见面的必要。”
马教授大吃一惊,忙给爱徒打电话。
何意很快接起,喊了一句“老师”,却又停下了。
教授听到那边隐忍的哽咽,忽然觉得不是滋味。他不忍心问下去,半晌后叹了口气,站在街头低声安慰:“没事的,何意,咱不强求。”
说完顿了顿,又道,“明天老师给你送行,你今天就好好休息,你既然都要走了,就轻装上阵。”
——
何意离开北城时,送行的人比他预想的多,
林筱从外省连夜赶了回来,彭海请了假,带着女朋友一块送上礼物。马教授则塞给他一封红包,里面是面额不同的美元。
何意拜别恩师,又跟朋友们一一拥抱,他始终面带微笑,随后在安检口,冲大家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当年春节,何意给马教授打电话拜年,并汇报了自己的近况——导师偏爱,课题顺利,进度超前。
教授颇感欣慰,问他现在有没有什么难处,有就告诉自己。
何意迟疑了一下,腼腆地提出要求:“我想资助几个学生,但不清楚流程和费用,能不能麻烦您帮我打听一下。”
马教授道:“当然可以,你要资助什么样的?”
“高三生,贫困,自闭……但仍在努力的。”
他并非做慈善,只是想回头,拉一把曾经的自己。
而同一时间,贺晏臻也在跟梁老师通电话,气氛却跟这边截然不同。
贺晏臻临走前,向梁老师表示自己跟何意提了分手,这次是他伤害了何意,因此希望梁老师能时时关心下对方。这次通话,他问起这个,梁老师便直言:“我只当不认识这个人。”
她将自己对何意的不满说了出来。
“你提前撵我走,就是为了搜我房间?”贺晏臻沉默片刻,随后道,“但你想错了,那张材料是我的。”
梁老师愣住:“什么?!”
那天,她在贺晏臻的房间里撬出了一张薄纸,上面列举着梁舅舅、米忠军和罗家的几笔往来款项,以及大嫂的哥哥跟罗家一起成立的公司。
因这里面米忠军被圈在正中,她便理所当然的以为是何意的。
“何意怎么会知道我舅妈和她哥的名字?”贺晏臻道,“他从头到尾只想揭发米忠军而已,只不过材料被我拦下了。”
“那你想干什么?”梁老师倒吸一口气。
“我什么都没干,只是随便捋捋关系。”贺晏臻道,“不过为官不仁,人人得而诛之。我锁起来的纸都能被你翻出来,那我存在网上的东西,或许也会被正义之士看到……你要不就先有点心理准备?”
梁老师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如遭五雷轰顶。
第二年四月份,梁舅舅在一次会议中被带走。
梁老爷子没想到会有这种事,在家里气得大喊“教子无方,丢尽颜面”,几声之后怒急攻心,倒地不起,最后进了医院。
贺爸爸陪着梁老师去探望,夫妻俩从头到尾没有吭声。
老爷子自觉时日无多,殷殷嘱咐他们几句好好做人,又将家里的那只大白兔子托付给他们。
贺爸爸去疗养院接回兔子,到家时,却遭到梁老师的激烈反对。她死死盯着那只毫无反抗之力的兔子,眼神里充满了懊悔和愤恨,不肯碰它一下,也死活不让它进门。
后来,贺爸爸才知道这兔子跟何意的渊源。
他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贺晏臻为什么会那么痛快的跟何意分手——壁虎断尾求生。
在何意还没意识到这些时,贺晏臻将自己、梁家和米忠军绑在了一块,痛快地从他身上脱落,逼何意脱离险境。
可是这些,除了贺晏臻自己,再不会有人知道。
六月份,贺晏臻回国。
他才下飞机,迎头便被梁老师扇了巴掌。梁老师满脸是泪,押着他去梁老爷子的墓前,从始至终没跟他说一句话。
贺晏臻也一声不吭,他到姥爷的墓前直挺挺地跪下,从早上一直跪到墓园关门。
同月,因A大与何意所去的学校签订了联合培养的协议,何意表现突出,于是干脆作为联合培养的博士继续留学一年。
甄凯楠和史宁一块去看何意,三人一起开车旅行,到海边冲浪,放肆地享受假期。
假期结束的前一天,一份关于米忠军的材料被寄送到了相关部门。
与一年前的那份相比,这次的材料有厚厚一沓,证据充分,几层影子公司的利益关系罗列清楚,显然举报人极为熟悉米忠军的业务往来。
工作人员暗暗佩服这份材料的详尽,他特意去看实名页,记住了上面的名字,贺晏臻。
而此时的何意,正在大洋彼岸被同学邀请参加生日趴,参加聚会的皆是来自名校的帅哥美女。有位金发碧眼的小帅哥受尽大家关注,却在聚会即将结束时向何意示爱。
何意愕然抬头,看到了对方俊挺的鼻子和浓密卷翘的睫毛。
帅哥深情地念着情诗表白。何意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脑子里却走神,心想,他学识、谈吐、修养、外表都极好,可惜……瞳孔的颜色不对。
何意暗自叹息,回到公寓时,记忆里的那道身影仍是挥之不去,心底升起一阵寂寥。
何意怅然半晌,又转为恼怒——恼怒自己的不争气。
他愈发努力的攻读学业,又因实验条件好,发表论文之余也时不时帮师弟师妹们看文章改数据。
又一年,进修结束,何意早已攒够毕业需要的大小论文和课题数,他回国前跟教授商量:“我不想回北城,可以不去学校吗?”
他这两年虽然在国外,但平时没少帮教授干活,甚至连师兄师姐的事情都帮了不少。
马教授又格外偏疼他,要不是学校还没有提前毕业的先例,何意此时想直接毕业,教授也会帮他申请。
“可以不来,答辩的时候过来一下就行了。”马教授叹了口气,不禁问:“你以后都不回北城了?我想建议你留校的。”
当然,最好继续读下博士后,这样以后更稳。不过即便不读,马教授也愿意出力为他安排。
何意笑了笑,坚定道:“谢谢老师,我不回去了。”
那些人,那些事,那座城市,他再也不想接触了。
他知道马教授这种为学生尽心尽力操持的导师很难得。但名利、前途、社会地位对他来说本来就不是重要的东西。
他从始至终的愿望都很卑小,只想过平稳安定,无风无雨的小日子。
何意这年回国,避开北城,径直去了林筱所在的H市。
林筱为他接风洗尘,何意将行李暂时寄放在这边,随后自己收拾行囊,加入了一个驴友团。
他在江南坐船,去古城老街看粉黛深巷。又跟人去新疆,从雪山、草原一直到戈壁滩。每到一个地方,何意就在地图上打个标。于是城市一个接一个地被点亮。
林筱时不时会问他的行程,又关心他有没有遇到不开心的事情。
“有啊,”何意性格爽朗许多,对她道,“前天刚在山路上被抢了,还差点挨了打。”
“哪里这么无法无天?”
“深山老林。”何意道,“偏僻到没有名字。”
“安全第一啊。不要再去这种地方了。”林筱担忧道,“还有吗?”
“在海鲜市场被人骗了,买到了死螃蟹。”
“你又不会做饭,下次还是下馆子好了。”林筱不厚道地哈哈大笑,“还有呢?”
“……”
还有在城市街头,有人从旁边路口经过,他一时认错,追了两条街。等对方回头时发现不是那人,又心生懊恼——被人分手,脑子不长记性,腿也不争气。
回到宾馆,吃一桶泡面,突然觉得行万里路没了意思。
还有在安徽的某个山村里,驴友说有家小店的饭菜可口。他欣然往之,与驴友把酒言欢时,店家端上一道家常小炒。
那味道如此熟悉,仿佛是某个寒假奔来的少年急火热油匆匆炒就。何意吃了一口,喉头发紧,竟再也张不开口。
嘴巴也是不争气的。
还有许许多多,无法启齿,又不足为道的小事。
何意怅然片刻,在电话那头微笑着回答:“没有,再也没有了。”
他走走停停,用去十个多月,答辩前,终于彻底过瘾收心。于是直奔了S市医院。
其实这一年里,早有单位和高校朝他抛来橄榄枝,给出的条件都十分优厚。何意却一直记得那位对他青眼有加的副院长。
对方早已升任院长,得知何意真要来喜不自胜。先给出丰厚的安家费和年薪,又先问何意有什么要求。
何意笑道:“我想效仿吴教授,以后定期为偏远贫困地区的患者免费手术。”
吴教授便是当年小儿先心的年轻专家,如今已经是业内大牛。
院长笑道:“这是好事,其他的要求呢?”
何意摇摇头。
这一年,何意答辩完成后,请马教授吃了谢师宴,随后一天都没有多留,携带全部家当直奔S市。
医院给他解决了户口,安排了住房,发放了安家费,对于何意来讲,等于他在这边有家了。
他要求不高,打算先有家,稳定后再找个人。
也是同一年,米忠军因犯贪污受贿罪,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6个月,处罚金50万元,追缴全部违法所得。
米忠军当庭表示服判。
他在梁舅舅出事前就为自己准备了后路,他这些年积累的人脉,该打点的都已打点到位,事发后又积极退赃,第一时间检举梁舅舅,为自己争取了自首和立功和悔罪的机会。至于律师,更是早早砸下重金,找的有门路的。
他知道后者还会有其他操作,正要暗怀得意的离开时,却看到了旁听席上的贺晏臻。
贺晏臻神色淡漠,见他望过来,冲他微一颔首。
米忠军愣住,当即觉得不妙。这次他的感觉倒是没错。因为很快,检察院便以量刑畸轻为由提出抗诉。
于是中级人民法院又将案件发回重审。
米忠军不知道这是跟贺晏臻有没有关系。但他心里清楚一点,贺晏臻不会放过自己。
他会一直咬着自己一轮一轮地斗下去。
何意,就因为何意……米忠军只后悔当初怎么没摔死那个兔崽子,如今终成后患,给自己引来这头恶狼。
恶狼一年多没进家门,直到这年春节,他才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梁老师深深叹息,对他道:“你回来吧,我们谈谈。”
第101章
这次的会谈对母子俩人来说都有些沉重。
对梁老师而言, 贺晏臻的所作所为对她来说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这几年她时常反思自己的教育,又尝试着去理解贺晏臻的转变,但直到今时今日, 她仍是不能完全接受儿子会变成这样。
她始终认为这些跟何意脱不开关系。
毕竟在认识何意之前, 贺晏臻一直是听话的。当初偷骑机车已经算是极为叛逆的举动。无论什么事情,自己强烈反对的他一定不会去做。他那么在乎家人, 很少让爸妈生气, 无论如何,贺晏臻不该这样六亲不认。
可她也无法继续苛责何意。
尤其是在大哥被留置后, 她因大哥拒绝承认违纪行为,以为他一身清白, 于是费尽心思为他奔走。
她开始跟瞧不上的孙雪柔等人接触,试图自己去了解更多内情。却没料到孙雪柔亲口抖出了更多细节。梁米两家的关系比她以为的要深得多。米忠军从奉城到北城,也是大哥的手笔。
“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何意。”梁老师对贺晏臻道, “如果不是你舅舅把米忠军调来北城,何意的生活可能会更好,也可能会更坏,但不管怎么样,那都跟梁家没有关系。我也不用对他心怀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