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梦长拿起茶几上的信封,放进了自己的包里,跟老白说了再见,然后离开了家。
这应该是迄今为止邱梦长参加过的最隆重的葬礼,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有商业巨鳄,也有高官政要,大多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老总裁的孙子,那位年轻的接班人,正站在灵堂接待那些来为他爷爷吊丧的长辈,他身边站着一位与他样貌相似的中年男人,是他的父亲。
邱梦长跟在院长和主任身后,走上前依次把花放在了老总裁的灵位前,院长代表医院表达慰问,邱梦长抬眼时,正好与梁佟视线交汇,对方脸上毫无表情,面目冷峻,让人看不出是不悲伤,还是表情管理得太好。
与站在他身旁的父亲相比,他看起来好像更冷静。
毕竟他的父亲眼角还有些哭过的痕迹。
梁怀玉侧头贴着梁佟的耳朵说了些什么,梁佟点了下头,说了句“失陪一下”就转身走了。
院长正与梁怀玉攀谈,邱梦长低声对主任说:“主任,我有点事,先出去一趟,一会过来。”
主任扭头看了他一眼,说:“一会咱们就得走了,你别耽搁太久。”
邱梦长紧跟着梁佟走出了灵堂。
梁舟安坐在花园的长椅上,垂着脑袋,哭得鼻头发红。
梁佟走到了梁舟安面前,问:“好了吗?”
梁舟安没说话,侧过脸去吸了吸鼻子,抬手蹭了一下眼睛。她的胳膊还未痊愈,一只手吊着,石膏还没拆。
“你要躲在这里哭到葬礼结束吗。”梁佟又问。
梁舟安继续沉默。
“他们都在问‘梁小姐去哪了’。”
梁舟安转过脸来,带着鼻音说:“他们管我去哪了。”她的眼圈倏地红了,刚止住的眼泪在看到她哥的一瞬间又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梁舟安。”梁佟半蹲下来,一只手覆在梁舟安的脑袋上,“之后有的是时间伤心,现在,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好吗,葬礼还有很久才能结束,我们有很多人要接待。”
梁佟话说得无情,声音却少见的温柔,近距离看,梁舟安才发现她哥的眼睛里全是血丝。
她哥大多数时刻是很冷酷薄情的,至少那些不了解他的人都这么认为。
“哥。”梁舟安含着眼泪问他,“你是不是很累?”
梁佟嗯了一声:“很累。”
梁舟安抿住了嘴唇,伸手抱了一下梁佟,梁佟半蹲着,闭上眼,用脸贴了贴她的头发。
“已经发生的事是没办法改变的。”梁佟在她耳边低声说,“哥不喜欢看你哭。”
梁舟安沉默了会,站起来拉着梁佟的手,说:“走吧。”
梁佟说:“你先过去,我打个电话。”他说着给梁舟安递了一包纸巾。
梁舟安抽了张纸擦了擦眼泪和鼻涕,“那你快点过来。”
梁佟没有打电话,只是在原地站了一会。
大约两分钟后,他听到身后有人喊了一声“梁总”。
这声音很耳熟,梁佟微怔,毫无防备地转过了头。
这下轮到邱梦长愣住了,梁佟转过来的一瞬,他看到了从他鼻梁上滑下来的泪滴。
梁佟下意识去摸口袋,突然意识到纸巾已经给了梁舟安。他抬起手,用手指很随意地蹭了一下鼻梁上的泪痕。
“有事吗?”梁佟问。
邱梦长走过去,从包里拿出了一封信,递给梁佟,信封上署名“梁堰”。梁佟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眼邱梦长。
邱梦长说:“老梁总给我的,他让我帮忙转交给你。”
梁佟接过信封,嗓音有些嘶哑:“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月前。”
梁佟低头看着信封,表情有些怔愣,他不明白这种东西老爷子为什么不亲自交给他,邱梦长似乎看出他的困惑,主动解释道:“他说他不想当着你的面把这封信交给你,所以让我帮忙转交。”
梁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说了声“谢谢”。
邱梦长走后,梁佟打开了信封,信不长。
“早晚要走,舍不得你们,又想早点去见你奶奶。
眼下是快了。
这些年来,不知道你怪不怪我,要怪就怪吧。
你的事情,我早已知晓,不愿多说,随心便好。
多的不说了,也没力气写了。
照顾好你爸和你妹妹,更要照顾好自己。
逝者已去,生者已矣。
佟佟,保重身体。
梁堰”
他爷爷的字很漂亮,年轻时也是个见多识广的知识青年。
“你的事情”,还能指哪些事呢——
他爷爷早就知道他不喜欢女人了。
除了先前就委托律师保管的遗嘱,他爷爷不曾留有遗书,甚至连遗言都没有一句。
该交代的他早就跟梁佟交代清楚了,大抵就是守好梁家,守好寰厦。他给梁佟提供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也曾让他失去本该有的童年。
梁佟不怪他,还很爱他。
每个人爱的方式是不一样的。
回去的时候,邱梦长在半路上遇到了科室的刘副主任。
刘主任见了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梦长,咱可不兴搞腐败啊。”
邱梦长一头雾水,表情疑惑:“搞什么腐败?”
刘主任走到一旁,示意邱梦长也过来,他压低了声音,神情严肃地看着邱梦长:“刚刚我去洗手间的时候可都看到了,你跟寰厦的那个接班人。”
邱梦长反应过来了,嗤笑一声:“我一小大夫谁稀得跟我搞腐败啊。”
“你给我严肃点啊。”
邱梦长本想闭口不谈此事,可眼下不解释还不知道刘主任会不会产生更离谱的误会,他只好坦言:“那是老总裁给他孙子写的信,让我转交的。”
“不是支票?”
“您这脑洞也忒大了。”
刘主任看了他一眼:“我说呢,心想你胆子这么大呢,这种事也不避着点人。”
邱梦长心头闪过一丝疑虑,他回过头,发现梁佟还在原处,身边已经簇拥了不少人,刘主任的话让他忽然间意识到一个问题——在这种场合把信交给梁佟是不妥的。
他被太多人关注着了,在外人眼里,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放大。
说不定其他旁观者也会和刘主任一样,产生莫须有的误解。
梁佟没多久就回到了灵堂,邱梦长一行人正准备告辞离开。梁舟安手伸过来挽住了梁佟的手腕,她眼圈发红,眼皮也是肿的。
梁舟安是个哭包,从小就爱哭,梁佟刚好相反,眼泪很少,连他妈去世的那一天,他都没哭。
迄今为止唯一掉过的一滴眼泪,就在刚刚,被面前这位医生看到了。
梁佟目光流转间,和邱梦长对视了一眼,他觉得邱大夫好像有话要跟他说。
果不其然,离开前,邱梦长突然朝他走了过来。
“抱歉。”邱梦长用比较低的声音说,“我应该找个更合适的时机把信交给你,希望没有给你造成困扰。”
他低沉的嗓音环绕在两人之间。
梁佟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想跟他多说两句话,便装傻地问:“什么困扰?”
梁佟是什么身份的人,还能听不懂这么简单的言外之意?邱梦长不太明白他为什么明知故问,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应该知道。”
果然在邱梦长面前玩天真那一套是没用的,他的思维很成熟,是梁佟喜欢的那一类聪明人。梁佟回答他:“放心吧,你没有给我造成任何困扰。”
“那就好。”邱梦长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梁佟的眼周,想确认一下这位年轻总裁之后是否又哭过,他也只是看了两秒,就被当事人发现了。
“在看什么?”梁佟很直接地问。
邱梦长很快回答:“没什么。”
梁佟没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像是一定要等到他的回答。
邱梦长在心底笑了下,心想不愧是集团总裁,眼神果然很有杀伤力。他觉得自己的脸都快被盯穿了。
邱梦长坦白:“在看你眼睛红不红。”
“红吗?”梁佟问。
“还好,就是血丝有点多,要多休息。”
“梦长?”主任站在门口催促。
“我先走了,保重身体。”
梁佟微微点了下头:“有机会再见。”
第6章
上车后,科室的几位前辈纷纷向邱梦长问起了寰厦集团那位年轻的接班人,问他跟对方很熟吗,怎么嘀嘀咕咕说了那么久的话。又说豪门出身的孩子果然都薄情,亲爷爷去世了一点反应都没有。
院长开口了:“非得哭天抢地的才能叫感情深吗?”他扭头看了眼邱梦长,喊道:“梦长。”
邱梦长本来在看手机,闻声抬起头:“诶。”
“那个叫赵晓阳的病人,现在是什么情况?”
“检查出来是毛细胞型星形细胞瘤。”
“手术时间定了吗?”
“还没,家属那边手术费有点困难,他妈妈现在还在筹钱。”
江予勤点了点头,问他:“今天几台手术?晚上回不回得去?”
“上午一台,不出意外应该不用加班。”
“行,晚上来我家吃饭,你师母有个小姑娘要介绍给你认识。”
邱梦长今年三十,单身,江予勤江院长是他的老师,也是他爸的故交,他爸远在非洲,江予勤作为老师兼长辈,偶尔也会关心他的人生大事。
邱梦长刚来附院实习那会就有很多人给他介绍对象,职业是医生的适婚人士一般都很抢手,那些刚毕业的年轻大夫,要么早早地被挑走,要么就医院内部消化。
邱梦长没被挑得走,也没消化得了。
邱梦长笑了笑:“院长,您要这么说的话,这顿饭我可不敢去蹭了。”
“德行,不就见个面认识一下。”
刘主任笑着看向邱梦长:“梦长,你还没找对象呐。”
邱梦长漫不经心地笑笑:“缘分还没到。”
江予勤说:“缘分不是等来的,你不去跟别人接触,哪来的缘分?”
本来邱梦长想找个理由婉拒师母的好意,结果下午明阳路发生大型车祸,医院急诊拉来了一堆伤患,邱梦长连理由都不用找,直接留在医院加班了。
梁佟最近很忙,最直观的表现就是他回家回得少了,虽然他以前也忙,但只要梁舟安放假在家,他每周至少会回来个两三趟。
梁舟安自从手骨折后就一直住在家里,每天由保姆照顾饮食起居,司机接送上下学。爷爷的葬礼结束之后,她已经很久没见到梁佟,每次给他打电话收到的回复都是“在忙”。
梁佟下班前收到了梁舟安的微信消息,问他今天回不回家,他说不回。谁知晚上到家后,楼下保安突然给他打电话,说他妹妹造访。
梁佟住在单独一栋楼的最顶层,楼下安保系统比较严格,进楼需要人脸识别,进电梯又要按指纹,如果不是经过梁佟本人允许,外人是一概进不来的。
梁佟通知保安放行,梁舟安进屋后把梁佟埋怨了一通,控诉他没有人性,连亲妹妹都不能随意进他家的门,来这一趟还得经过层层审核。
“你又不是第一次来我这里。”梁佟不以为意。
“你什么时候能把我的脸录入系统?”
梁佟淡淡道:“想都不要想。”
开玩笑,这里要是能让梁舟安任意进出,他还有清净可言吗?
“你怎么过来了?”梁佟问她,“晚饭吃了吗?”
“吃过了。”梁舟安把手里的保温盒放在茶几上,“喏,爸爸包的馄饨,刀鱼馅儿的。”
“我不吃,里面有葱。”
“没放!”梁舟安骂骂咧咧地打开了保温盒,“你怎么比我还难伺候啊。”
梁佟瞥了她一眼:“你也知道自己难伺候。”
梁佟瘦了——
这是梁舟安的直观感受,他的精气神明显大不如前,两颊凹陷,下颚线变得格外明显。半个多月没见,人都成薄薄的一片了。
见她哥这个状态,梁舟安不忍心跟他顶嘴了,往他身边一坐,问:“哥,最近很忙吗?”
“我什么时候不忙?”
“家里有醋吗?我去给你拿醋。”梁舟安今天格外体贴。
“没有。”梁佟说。
“我差点忘了你这里的厨房一直是摆设来着,也不知道弄这么大一个厨房干什么。”梁舟安起身去厨房拿了一副碗筷。
梁怀玉除了经商,其他样样在行,做饭也很好吃,既然刀鱼馅里没有放葱,那还是可以勉强一尝。
梁佟接过碗筷,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梁舟安给她哥倒了杯水,问道:“哥,你最近怎么一直没回家啊?”
“没时间。”梁佟说。
“你瘦了很多诶。”梁舟安戳了戳梁佟的大腿。
一个月前的葬礼上,明明是梁佟对她说“已经发生的事是没办法改变的”。
梁舟安知道,她哥讨厌暴露弱点,也很少会让人看到他柔和的一面。
转移注意力或许能帮她哥尽快恢复状态。
梁舟安话题一转:“哥,之前爷爷葬礼上的那个人,是不是源哥说的那个医生?”
梁佟抬眸看了她一眼。
“就那个医院里过来的,你跟他说了好久的话的。”
“怎么了?”梁佟低头继续吃饺子。
梁舟安仔细回忆了一下那位医生的长相,勾了勾嘴角:“原来你喜欢这种类型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