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蛋糕店,他坚持买了二十八根蜡烛,那只12寸的豪华综合水果蛋糕恐怕难逃**成筛子的命运。虚拟水族馆的门票也预定好了,两个大人两个小孩,高级套票的游览时间是五个小时。那家仿真效果极佳,陆汀小时候去过几回,每次都错觉自己真的置身海底,是富有梦幻色彩的那种,只有物种丰富的瑰丽,没有远离阳光的漆黑,他想休息一夜,第二天带孩子们去长长见识,再在特区吃点好的。 至于紧急避孕药……陆汀到了人造人聚居区才想起来自己忘了买。附近没有医疗机构,不过陆汀也没有太着急,72小时还绰绰有余,邓莫迟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急着要他吃的意思。在那片熟悉的街区降落飞船时,陆汀决定等天亮了再说。 洪水比离开时减轻了不少,但地面尚有积水,并且不浅,走到那栋淡黄色平房旁边,一汪水池赫然横在门前,沉甸甸的雨滴密密麻麻地垂落其上。 当初洪灾最严重时这片地表都保持了裸露,现在被积水覆盖,只能说明一点,排水系统早已停止工作了。陆汀心中升起不安,邓莫迟则从他举着的伞面下钻出,直接走过那滩及膝的污水,跨上台阶,在裤子上抹了抹手,按上门口的指纹锁。 陆汀快步跟去,水从靴筒边缘流入,很凉,附近的路灯也没有一盏是亮的。他慌慌张张地收伞,门在这时打开,屋里漆黑一片,拉下开关吊灯也不亮。 “B-12-3398号客户,您已欠费12天零3小时28分,请尽快前往人造人供电署补交电费以及欠费罚款,以确保正常使用。”电表传出的机械女声这样提醒。 “睡了吗?”陆汀摸黑把蛋糕放在鞋柜上,喊道,“我们回来啦!” 邓莫迟则从电箱里摸出备用手电筒,瓦数不高,虚弱白光照在面前的地板上,陆汀低头去看,湿漉漉的脚印格外扎眼,地面蒙了厚厚一层灰,那是辐射尘沉降积累的结果。 沉闷的空气中隐约有腐烂的味道,臭,也有一丝甜腻,从冰箱的方向飘出。 那股不安一下子从心口冲上脑门,孩子们这么偷懒不打扫卫生,要好好教育一顿了……陆汀屏住呼吸,揪着最后一根稻草般不断重复这个想法,然而当他走到那扇阻隔在走廊中的栅栏门前时,这根稻草也断了。 栅栏是开的,里面两间卧室,一个人也没有。 入室抢劫?可能性几乎为零,无论是门口还是房间都没有打斗痕迹,物品也都在原位摆得整齐。那是两个孩子出去乱跑了?去了哪里,至少十二天都没有回来? 还是……给谁开门了? 邓莫迟则不发一语,转身出了大门,他冒雨绕到窄街后面,陆汀追着给他打伞,撑在车头前面,半天才打着那辆老式摩托。坐上后座,陆汀只有一只手能去抱邓莫迟的腰,另一只手紧攥打滑伞把。这一路平房之间过道很窄,摩托将将能过,飞船肯定开不过也停不下。气流也被挤得很急,伞面被疾风顶撞,好像随时都能翻过去抑或直接散架飘走。 “我们去哪儿?”他大声问。 邓莫迟不答。 “老大,你知道他们在哪儿,是吗?” 邓莫迟照旧沉默得让人心惊。 最终他们竟在阿波罗门口停下,那家建得像个临时加油站的酒吧,初识的时候,邓莫迟带陆汀来到这里,喝了两杯水。此时那块蓝底粉字的巨型霓虹灯依旧在闪烁,“Apollo”这六个字母,被雨水晕染得模糊。 邓莫迟连摩托都没锁,径直推门而入,细致地环顾四周,走过一张张酒桌和一条条吧台。他在寻找什么,没有找到,又进到靠里的小厅,包间…… 陆汀紧跟在他身后,杂乱的信息素中,他嗅着铁锈的味道,感觉到巨大的愤怒。 最终邓莫迟在厕所旁的墙角停步,那个人他找到了,陆汀也认得,是那个爱打人的酒鬼,邓莫迟百般防范,要求弟妹不给开门的“父亲”。 如今还是那副老样子,不成人形。 “人呢。”邓莫迟提起他的领子。 “啊?……什么,人啊,”那人放下啤酒瓶,张着大嘴,不知是酒液还是口水,直往领口里滴,“你是谁啊。” “你儿子和女儿呢。”邓莫迟把他拽起来摁在墙上,强迫他和自己面对面。 也许是这般逼视实在太冷,那人笑嘻嘻的神情持续了一会儿,蓦地僵在脸上,“那个……你先放我下来,有话好说,你先放我下来。”他丢了酒瓶,举手投降。 邓莫迟却扽着他的领子转身就走,这人喝得站都站不稳,跌跌撞撞摔倒在地,就直接被像拖行李一样拖过了酒吧布满泥鞋印的地面。陆汀不想扶他起来,看邓莫迟的样子,他也不知自己该不该上前一起拽……或者用押犯人的反剪式是不是更好?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孩子找到,邓莫迟似乎确信,这个人知道消息,甚至是始作俑者。
酒吧外打起架来的确更畅快,带着腐蚀感的豪雨中,陆汀压住那人双膝,用专业手法折了将近一百八十度,避免所有逃窜的可能,邓莫迟则蹲在他跟前,扼起他的下巴,“你去找过他们,对吗?” “哈哈,我是他们爸爸,我当然……” “带去哪儿了,”邓莫迟又压上一只手,虎口和五指死死掐着他的脖子,“两分钟不说,我杀了你。” “你,咳,你这人——” “人呢!”邓莫迟吼道,陆汀看得出来,他的力气确实已经是在把人往死里掐了,那人也终于感到切实的害怕,好像酒一下子就醒了,呜呜咽咽了一会儿,发出软弱的、濒死的哭号,“我说,我说!”破碎的声音隐约可辨,邓莫迟把他松开,他又喘吁吁地缓了好一阵子,才痛哭着说:“在厄瑞波斯俱乐部,明月城那个厄瑞波斯!” 邓莫迟猛地站起来,后退了一步。 陆汀也瞬间彻骨生寒,这个俱乐部相当有名,虽然在特区没有一家,但经常出现在警务记录中,是一家连锁的大众妓院。 大众的意思相当于,常见、混乱,谁都消费得起。 明月城那家是厄瑞波斯总部,有关这家门店提供未成年***一事,前几年媒体闹得沸沸扬扬,当地警局也立了案,还闹到了总警署,结果后来查出童妓都是人造人后代,也就不了了之了。 而今忆起的每一条信息,都让陆汀如坠冰窟。 那个男人还在痛哭,狗一样爬起来,在石板地上一个劲儿磕头,“我,我欠了好多钱,他们要杀我,我真的活不下去了,我只卖了R180,他们,他们只收Omega,收,收女孩,我只卖了她一个,饶了我,求求你饶了我……” 邓莫迟问:“R179,在哪里。” “追,追过去了,”额头磕得血肉模糊,那人还不敢停下,“跟着我们,要救他妹妹……” “什么时候的事?”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邓莫迟一靠近,那人又哆哆嗦嗦地改口,“半个月多前,10月,10月13号!” 邓莫迟揪着他的头发,把他伏在地上的脑袋掀起来,盯进他浑浊的眼睛:“好。” 听起来却像是:“我回来就杀你。” 随后他把人像麻袋一样丢下,兀自走了,陆汀把一根微型定位针插进那人耳朵,赶在摩托冲出去之前跳上后座,“我先报警,折回去开飞船不划算,但那边警察肯定比我们快!” “警察不会管的。” “会管!”手环正在拨号,几乎要被五指捏碎,陆汀被雨水呛得咳嗽,大喊道,“他们必须管!” 邓莫迟却恢复了缄默,不再说一句话。 第39章 这种感觉又来了,它根本就不新鲜——你在做一件晚了太久的事,明知没有意义,但还是在做。邓莫迟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年幼且愚蠢的那一两年,因为不想挨打所以躲到床底下,或是跑到大街上游荡,妄图就此从世界消失。 他当然能够清楚地料到被拖出去接着挨揍的命运,倘若一直四处流浪,他也会被巡警当成可疑人物押回那间平房,交给家长看管,找不到家长就直接送去人造人培训基地当义工,在重体力活上耗一辈子。实际上当歇斯底里的殴打开始,躲避就为时已晚,但他每一次仍然要躲。 原因只是在床板下、大街上那一段时间,他或多或少地能够感觉到那种被称之为“安全”的东西。 如今道理也是一样。半个月已经过去了,倘使把它当作一个估量折磨的单位,那么现在的半个小时未免显得太过微薄,太杯水车薪。但邓莫迟仍然无法放弃,哪怕仅仅是早到半分钟的可能性。他不知道弟弟在哪儿,亦不确定妹妹是否还活着,但如果活着,奄奄一息地、伤痕零落地,只要活着就好。他想尽量让她少受些罪。 因此邓莫迟把摩托时速抓到最快,抄了每一条他有印象的近路,陆汀在他背后和人争吵,“是小女孩,别人家刚十四岁的小孩被拐过去了!”信号不好,雨太大,又或是别的原因,他的通话时断时续,“我是谁?普通拨号敢给我挂断是吧,好好看看现在,专线电话,你说我是谁?听懂了就赶紧给我出警!” 他把高官子弟的跋扈尽数拿出,却并不熟练,好像自己也很累。邓莫迟默默听着,心中并没有多少期待,厄瑞波斯俱乐部的水太深了,尤其是总部这一家,突然搜查极有可能会得罪比总统的小儿子更不好惹的人物。果然,当他们抵达那座明月城,挤过雨中仍然熙攘的宽街窄巷,厄瑞波斯的门口毫无动静,只有造型婀娜的艳色招牌还在雨中富丽。
警局的那群窝囊废果然发挥稳定。 陆汀却震惊极了,一时没说出话,神情表明了一切:他刚刚知道,这个世界上还会发生这样的事。 两人从摩托上跳下来,一同往俱乐部门口奔去。 跑到门口,上台阶前,邓莫迟突然被抓住脚踝,上一秒他甚至不知道地上还有个人。低头去看,阶脚蜷缩着一个瘦小的家伙,满身都是黑泥,已经和地面混为一摊,完全看不出原本的衣裳和肤色。他大概是快死了,完全抬不起头来,抓人像是用了全身力气,但仍然孱弱。 邓莫迟强迫自己蹲下,他托起那人的下巴,就着雨水抹开他脸上的脏污,那张熟悉的面容瘦得脱相,被霓虹照得如同鬼魂。 “哥,哥……”R179呛了好几口,眼皮肿得睁不开,皮肤被脓水撑得透明,“妹妹……咳,在里面!” “两条腿都腿骨折了,脊柱不知道有没有事,”陆汀已经粗略检查了一边他的伤情,新伤和旧伤,还有被酸雨淋出的溃烂,“腰侧面应该刚被钝器砸过,还在渗血。” “你送他去医院。”邓莫迟道。 “我得和你一起进去,”手环的热敏键盘在雨中闪动幽幽蓝光,陆汀的声音压抑着颤抖,“我叫救护车,我叫救护车。” “直走,再过两个路口就有急救中心,”邓莫迟把R179抱了起来,“腿已经坏了,不能再失血过多。” 号码横在光屏上,陆汀最终没有按下去。在此时,此地,公共服务的信任体系似乎已经在他心中崩塌。他默默弯下腰,把快散架的小男孩接在自己背上,小心地托稳。邓莫迟格外清晰地听见他的呼吸,在雨中跌跌撞撞,也看到弟弟血肉模糊的手,徒劳地张开又攥起,像是想要抓住什么。 “那边安定下来我就回来找你,很快的,”陆汀跑了两步又回头,“你注意安全,一定要保持联系!” 邓莫迟已经进入了俱乐部的大门,他听到陆汀的话,却没有工夫应答。在这偌大的四层建筑中寻找一个小女孩,对他来说不是难事,有服务员迎上来,大概是他被雨淋透的落魄模样引人怀疑。试探的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那人被邓莫迟看着,突然就乖乖闭嘴引路,他带邓莫迟去找了一个领班,领班又和他经历了同样的变化,从戒备到顺服,再到把邓莫迟领到正确的地方,倒在墙角,沉沉地睡去。 按平常来说,催眠两个人轻而易举,但邓莫迟已经感觉到吃力。他站在一间地下室门前,残花败柳的脂粉气跟着他一起沉下来,还有泛滥的信息素,裹着满楼翻滚的欲望。那扇门已经被领班打开,里面黑洞洞的,还在散发着更加令人头痛欲裂的气息。 直觉已经来了,它从不迟到,这也正是邓莫迟畏惧那扇门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