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帝的话说的很明白, 如果他试图出宫, 或在这些人的眼皮子底下消失, 他们一个讯号过去,青一等人立刻人头落地——甚至都不必禀告潜帝。 云起不知道潜帝是否真的下了这样的命令, 但却不敢拿青一他们的小命去赌。 没法子, 如果是用青一他们的小命, 威胁他自己抹脖子上吊,他八成不会答应, 但若只是让他在这里舒舒服服住两天, 还是没问题的。 外面正淅淅沥沥的下着雨,湿漉漉的风吹在脸上蛮舒服的,云起看着窗外斜斜掠过的千丝万缕,目光有些恍惚。 都说江南烟雨最是动人,但那只是诗人的感受, 在云起看来,北方的雨比南方舒服,没那种连棉被内衣都是潮的,仿佛随时能拧出水来的感觉——这里空气干燥,每场雨都是滋润的享受。 潜帝在门口站了有一阵子了,看着那个一向自在惯了的少年猫儿似得蜷缩在太师椅上,目光没有焦距的落在窗外,不知道是在看什么,还是在想什么……神色有些暗淡。 听到门口一声干咳,云起一转头,就看见站在门外,半挑着门帘的潜帝。 潜帝掀开帘子进门,笑道:“该用午膳了……在这儿吃?” 云起“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张成一招手,几个宫女提着食盒无声无息进门,转眼间就将空空荡荡的桌子摆满。 潜帝当先坐下,招手道:“过来吃饭了。” 云起应了一声起身,目光落在满桌子的吃食上,不由微楞。
比起这几天吃饭的阵仗,这一桌子东西不算丰盛,但问题是,这些菜式,竟全是他惯吃、爱吃的。 而且不是今生爱吃的,而是前世。 能弄出这一桌子东西的人,世上只有两个,顾瑶琴、刘钺。 云起坐下,随口道:“这不像是御厨的手艺。” 难得他有主动开口的时候,潜帝心情大好,挑眉道:“怎么说?” 云起道:“御厨的手艺自然色香味俱全,非外面可比。尤其是在‘色’字上,比民间讲究太多。” 这一桌子东西,卖相其实挺不错,很能勾人食欲,但远没有御厨摆的精细。 潜帝点头,道:“顾家丫头的做的。” 一面拿起筷子给他布菜,一面道:“朕看你吃不惯宫里的东西,所以让那丫头进宫,给你弄点顺味的,这些都是她新琢磨出来的菜式,朕尝了下,还不错。” 云起斜着眼睛看他:这人的脸皮怎么如此之厚,他明知自己的儿子是什么德行,还将人姑娘指婚过去,却又在他们大婚的第一天,将他们贬为平民,断绝父子关系…… 将人害的这么惨,一转头又让人进宫给他烧饭……就不怕有人朝锅里吐口水? 潜帝目不斜视,却仿佛感觉到了云起的目光一般,戳了一块鱼肚放进云起的盘子,也给自己来了一块,边吃边道:“她不敢的。” “嗯?” 潜帝道:“不管是下毒还是吐口水,或者是怨恨,她都不敢。 “这世上,有起儿你这样的人,可是更多的,是顾瑶琴那样的。 “和尚们天天说‘众生平等’,为什么?因为其实不平等,所以才要说。” “这种不平等,不是挂在嘴上,写在纸上的,而是藏在这里,”潜帝点点自己的胸口,随意道:“根深蒂固。 “这种认知,甚至与身份高低无关。身份低的,固然是俯首听命惯了,而身份高的,当他们认为自己可以对别人予取予求的时候,就默认了,朕可以主宰他们的前程、命运和生死。 “譬如人在路上走,不小心和人相撞,若撞他的人是乞丐,他会呵斥辱骂,甚至拳打脚踢,若撞他的人是朕,他会跪地求饶,对朕的不杀之恩感激涕零,绝无半点虚情假意。” 他看向云起,笑着耸耸肩,道:“这就是权力。” 又道:“鱼不错,尝尝。” 云起低头吃鱼。 潜帝换了公筷继续给云起布菜,随口道:“权利二字,将人分成三六九等,皇族高高在上。可是佛门天天喊‘众生平等’,但历朝历代的皇帝,却都能容的下它,直到尾大不掉时,才稍作处置,你知道为什么吗?” 云起头也不抬,道:“因为佛门,修的是来生。” 潜帝笑道:“没错,因为他们修的是来生。 “佛门教义,让百姓们恪守本分、行善积德、逆来顺受,求得却不是当下,而是死后的极乐世界,又或者来生做个……人上人。” “人上人……”潜帝摇头失笑,道:“这样的教义,让人如何不喜欢?若佛门能安分守己,朕倒是希望,天下人人皆信佛。” 云起抬眼看了潜帝一眼,没有说话,专心吃饭。 顾瑶琴一惯细心,准备的吃食很是齐全:主食、凉菜、热菜、羹汤、点心……一应俱全,最后还有一壶茶。 云起给自己和潜帝各斟上一盏,却没喝,只嗅了一下便放下,道:“权力固然诱人,但追根究底,它也只是力量的一种。” “嗯?” 潜帝放下筷子,饭也不吃了,饶有兴趣的看着他。 他方才借着顾瑶琴展开话题,无非是向云起展示权力的美妙,告诉他,他所推崇的佛门,也不过是皇家巩固权力的工具之一。 类似这样的话,他已经说过不止一次,以这少年的灵慧,绝不会听不懂,但开口接话,这却是第一次。 “权利是力量,我手中剑也是,”云起道:“天下的确有许多人,孜孜不倦的追求权力二字,究其根本,或者是沉迷于权力本身,或者是要利用权力,获得自己想要的,保护自己拥有的。 “可是前者,我不喜欢,后者,我不需要……我有一剑足矣。” 潜帝手指在案上轻轻敲打,道:“若是你不需要,又怎么会被困在这里? “若这天下是你的,若天下人都为你所用,你又何至于被人胁迫,困在这小小宫闱之中?” 云起嗤笑一声,道:“我之所以会被陛下胁迫,难道不是因为陛下你……不要脸吗?与权力何干?” 不要脸……张成吓得一个哆嗦,瞪大眼难以置信的看向云起,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割下来,假装没听到。 潜帝倒没怎么生气,挑眉看向云起,一副认真听他说话的模样。 云起懒洋洋靠上椅背,道:“陛下武功虽然不错,可惜重任在肩、日理万机,注定不可能走到至高处,是以……便是有张公公相助,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我想在外面的人冲进来之前制住陛下,并非难事……我说的可是?” 潜帝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点头:“不错。” 云起又道:“当日在陛下潜邸,虽是十面埋伏,举目皆敌,且身边亲人被挟持,但当时陛下离我不过半丈之遥,若我和定国公联手,要制住陛下为质,轻而易举……我说的可是?” 潜帝再度点头,淡淡道:“不错。” 云起道:“明知如此,陛下却依旧有恃无恐,无非是笃定了我和定国公都不愿伤你……陛下,因我不愿伤你而有恃无恐,却又反过来用我身边的人要挟于我……这还不算不要脸?” 潜帝定定看了他许久,才道:“算。” 云起与他四目相接,问道:“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潜帝靠上椅背,看着他久久不语,好一阵才道:“自然可以。” 云起笑笑,起身拱手道:“多谢陛下。” 就这样转身走到门口,门外檐下立着几把油纸伞,皆是名家所制,绘制着水墨山水或秋千美人,云起随手拿起一把撑开,就那样走入烟雨之中。 张成看得目瞪口呆,道:“陛、陛下……就就就这么……” 他实在想不明白,分明皇上来的时候,还兴致勃勃的计划着用完饭要带云起游湖,怎么几句话的功夫,就把人放了? 又“啊”的惊呼一声,脸色一白,跺脚道:“坏了坏了!竟然忘了知会外边一声了,小主子这么走出去,那些人要真把青一几个杀了可怎么得了!” 慌慌张张正要出门,就听见潜帝冷然道:“不必了。” 张成急道:“陛下,这可开不得玩笑!若青一他们真死了,您和小主子可就……” 潜帝脸色难看的很,淡淡道:“那几个奴才,早就脱身了。” “啊?”张成愕然,道:“这、这什么时候的事?奴才怎么不知道……呸呸,不是!奴才是说,这事儿小主子怎么知道的?” 身处深宫,整日被几十双眼睛盯着,除了潜帝,连和他说话的人都没有……就算青一几个真跑了,云起又是怎么知道的? 潜帝淡淡道:“青一他们什么时候跑的,朕不知道,起儿怎么知道的,朕也不知道。但是……” 他自嘲一笑,道:“以他的性子,在被人胁迫、身不由己的情况下,怎么会同朕说这样的话?” 那些关于“不要脸”的话,是在指责他不错,但这样的话若在被胁迫的时候说出来,却与哀求何异? 所以只有一个解释,在那之前,少年就已经自由了,问他一句“可不可以”,不过是给他一个台阶罢了。 青一几个怎么跑的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到底是谁的手伸的那么长,在重重关卡之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将消息传了进来。 目光扫过几乎没被动过的一桌膳食,最后落在云起替他斟的那盏茶上,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这茶水,是随着饭菜一起送来的,也是在斟茶之后,云起的话才多了起来。
先前他只觉得顾瑶琴行事周全,如今却觉得不对起来。 这些人是来送饭,又不是来送牢饭,要什么茶水? 还怕云起在这里没有水喝? 便果然是宫里没有的好茶,也只有送茶叶,没有将茶煮好送来的道理——再好的茶,煮好了从御膳房一路送来,还能有什么味儿? 潜帝抬手将面前已经半凉的茶水一饮而尽,下一瞬,茶盏在手里捏成碎片,冷冷道:“六安瓜片……六安!” 六安瓜片,谷雨前后十日采摘,如今才刚刚开始头一波,进贡到宫里还早,可现在,却偏偏提前出现在了他的餐桌上。 六安! 张成忙掏了帕子给潜帝擦手,不安道:“陛下,要不小的找秦将军进来,让他带人去追?” 潜帝淡淡道:“不必。 “那几个奴才虽然跑了,但和尚还在……如今算是各退一步,他暂时不敢离开京城。”第78章 云起撑着伞, 走的不快,细细的雨丝无声无息落在油纸伞上,又化作珠帘洒落,其实是很美妙的一种体验。 周围的景致不错, 树也绿了,花也开了, 一改冬天的萧瑟, 将皇宫的富贵繁华展示的淋漓尽致,看着很是养眼。 云起没走多久就停了下来,抬起伞看向挡在前路的人:高大的不像话的身形, 黑黢黢的皮肤, 冷峻刚毅的脸, 杵在那里像一座黑铁塔似得。 秦毅没撑伞,浑身已经湿透了, 连睫毛上都挂着水珠, 雨水顺着头盔不断的灌进脖子, 云起看了都替他难受。 他身后是一道门,越过这道门出去, 就是云起自由活动的范围之外了。 这里会有人拦截是很正常的, 云起原就准备在这里打一架,所以才走的这么慢……不过,人好像略少? 云起含笑看着他,道:“秦将军,说起来, 我们好像没有真正交过手?” 秦毅“嗯”了一声,却侧开身子,让开道路。 云起微楞,而后笑笑,从他身边越过,秦毅一语不发的转身,跟在他身后。 云起道:“你这样有用吗?” 他熟知秦毅的性格,知道他不吭气,就代表他现在的举动,并非奉命而为,而是他自己的意思。 这人以为自己跟在他身边,那些看守他的人就会以为,他云起是得了圣命出宫的,于是可以避开某些不必要的冲突,甚至挽救青一他们的性命? 秦毅低声道:“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有没有用,但总要做点什么。 云起道:“脑袋不要了?” 潜帝没有下达放他出宫的命令,秦毅身为最大的“狱卒”,却监守自盗,不仅不阻拦,反而送他出宫,事后不被问罪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