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起恍若未闻,连揭开面巾看一眼他的脸的兴趣都没有, 就那样在他拼命摇头挣扎中, 将剩下半瓶药水,缓缓倒在他脸上。 蒙面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硬生生弹起来, 像是一条被剥了腹的鱼, 在地上拼命的翻滚抽搐, 留下一地的血污,又被雨水渐渐冲淡。 许久之后, 才逐渐安静。 云起看向奄奄一息的蒙面人, 如今他是否蒙面, 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无论什么人来, 都无法辨认出这张脸, 曾经属于谁。 面巾已经在挣扎中脱落,露出的那张脸上,没剩下一寸完好的肌肤,眼睛、鼻子、嘴唇已经消失,变成一团团扭曲模糊的血肉, 在雨水的浇灌下,不断的渗出血水。 这般模样,便是再胆大的人见了,只怕也会吓得半死,云起却没什么感觉,这样的脸,他早就看惯了。 不过这个人比他要坚强的多,当初他很快就昏厥了过去,而这个人,竟然直到现在还清醒着,还有余力一声声的咒骂着他。 只是声音微弱而含糊,只能勉强辨认出“魔鬼”、“佛祖”、“不得好死”之类的字眼。 现在的场景,确实血腥而残暴,而造成这一切的云起,似乎也的确配的上“魔鬼”二字。 他却不以为意,魔鬼又如何? 在好人面前,他愿意做好人,在坏人面前,他宁愿当坏人,在魔鬼面前,他自然会变成魔鬼。 你欲如何对我,我便如何待你,公平的很。 至于以德报怨四个字,抱歉,他在寺里住了十年,也没能学会。 前世那场无妄之灾,他怎么可能心中无恨无怨,只是拿前世的事报复今生的人,他说服不了自己。 所以他该感谢这个人才对,若不是他一模一样的出现在他面前,他何以能将前世的怨气也一起消解? 云起随手扔掉瓷瓶,转身便走。 “站在!站住……” 听到脚步声的蒙面人又开始挣扎。 云起停下脚步,道:“这么疼都不肯死,我知道你等着我问——‘到底是谁指使的’,可惜不管你准备说真话,还是假话,我都不想听。” 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心中一动,扭头看去。 只见拐角的阴暗处,身材高大的男人慢慢转了出来,也是黑衣蒙面,云起却依旧能认出来:“刘钺?” “是。” “看了很久?” “是。” “来给他收尸?” “是。” 春天的雨其实很凉,云起这会儿已经浑身湿透,也没什么聊天的欲望,显然刘钺也是,于是道:“如此殿下请便。” 就要离开。 刘钺加快脚步,拦住去路:“师弟!” 云起抬眼看去,刘钺却又沉默下来,直到云起等的有些不耐烦,才低声道:“顾瑶琴是不是告诉你,当初派人毁去你容貌的人,是我?” 云起不置可否,淡淡一笑,道:“是你吗?” 刘钺笑容有些惨淡,侧头避开他的目光,道:“半个月,给我半个月的时间,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管,半个月之内,我给你一个交代……” 云起笑笑,没有听他说完,举步离开。 等他回到院子,回头再看时,外面已经空无一人,刘钺也好,蒙面人也罢,都不见了身影,只有地上的血迹在雨水的冲刷下,渐渐消失。 云起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一身湿透了的青衣,抬手撕下一片衣襟,蒙在脸上,转身踏入雨幕。 都已经死过一次了,若还是听凭他这位师兄说什么便是什么,他岂不是白活了这一世? 雨下的很大,地上的血迹很快被冲刷干净,但那股刺鼻的气味,却依旧顽固的盘旋在空气中。 云起并未刻意隐藏身形,仗着五感灵敏,循着这股气味,不疾不徐的跟了上去,然后发现,气味越过一道小门,进了他白天刚出来的地方——皇宫。 云起愕然:那家伙想做什么?将尸体千辛万苦运到皇宫去毁尸灭迹?这也太荒谬了吧? 云起没有刘钺那样,半夜敲开皇宫小门的本事,好在他轻功够好,感知够高,对皇宫也还算熟悉,再加上漆黑雨夜的掩护,费了一番手脚之后,终于无惊无险的潜了进去。 绕一圈重新寻到那一缕气味,花了云起少许时间,再越过几座宫殿,云起便看见了他一路追来的目标。 刘钺早已不见影踪,那个被他大费周章运来的黑衣人,正被一根绳索勒在腰上,悬在一处宫殿的窗棂上一动不动,显然早已气绝。
他被悬空吊着,脚堪堪着地,上身靠在窗户上,远远看去,仿佛一个人正贴窗站着。 云起看了片刻,摘下一截树枝,射了出去。 “笃!” 窗棂上传出一声轻响。 片刻后,窗内传出些许动静,有人来到窗口,隔着窗户低声说话,可惜离得太远,云起一句也未能听清。 当然,悬在窗外的死人,也听不见。 许久之后,见外面的人既不应,又不走,窗内的人终于坐不住了。 云起安安静静的站在暗影处,看着纱窗内亮起烛火,看着纱窗被人打开,看着贴着窗户“站”在着“人”,一头“扑”了进去…… 就算冷漠如云起,脸上也露出不忍目睹的表情来。 那样一张恐怖的脸,只是远远看一眼,就已经让人毛骨悚然了,何况是骤然出现在这么近的距离?再加上雨夜、烛火和“扑” 的动作……足以将人吓得心脏炸裂、魂飞魄散。 一个短促到让人觉得只是幻觉的惊恐尖叫响起,窗内的烛光剧烈的晃动了几下后,滚落在地上,熄灭。 在这种情形下,竟然还能将尖叫声死死咽回去,云起佩服她。 窗内很久都没有动静,只有将头探进了窗口的黑衣“人”,被风吹的轻轻晃动。 又过了好一阵,一把剪刀伸出窗口,剪断了尸体腰间的绳索,将他慢慢拖了进去,关上窗户。 …… 第二天天气不坏,太阳竟舍得露脸了。 院子外面死了人,怪晦气,是以云起一早起床便退了房,另换了家客栈。 依旧挑了个清净的小院,住的也还清净——一连两天,除了张成来带过两次话,送了些东西过来,外加周围多了许多双眼睛之外,一切还好。 云起也不着急,如今潜帝脑子正热着,让他先冷静冷静,才好说话。 云起住的地方既是客栈,也是酒楼,饭菜味道不错,他懒得出门,每天就在前面大堂里凑合吃,听那些客人东南西北的侃大山,也怪有趣。 不过今天的话题却不再五花八门,而是集中在了一处。 继诸位皇子被关被贬之后,京城终于又出了大新闻。 山西地界出了一个贪官,四品知府,贪墨公款、私了人命、卖官卖官、谋财害命、强抢民女、巧设名目增加赋税等等……但凡能想得到的恶事,他几乎都做了,仅直接间接死在他手上的人,就有上百条。 在整个天下而言,这其实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问题是,这个无恶不作的贪官,在当地为官一任,整整三年,每年吏部的考绩竟然都是优。 当地被他害的家破人亡的百姓不计其数,豁出去告状的也不少,却大都求告无门,直到数年后的今天,才被捅到了潜帝面前。 在这件事中,吏部和刑部,都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分别协理两部的刘钦和刘钺,也难辞其咎。 只是在百姓口中,他们却成了罪魁祸首。 这样的贪官污吏,为何年年考绩为优?因为财可通神——哪位神?当然是协理吏部的四皇子,刘钦。 这样的累累恶行,为何百姓求告无门?因为官官相护——哪个官?当然是协理刑部的六皇子,刘钺。 “三皇子殿下没了,大皇子、二皇子、五皇子被圈禁,七皇子被贬为庶民,这下连四皇子和六皇子殿下都……”有人扳着指头数了下,摇头叹气道:“咱们陛下英明神武,怎么生的儿子,却个个都……唉!” 云起听着议论,默默吃完饭,付了钱,然后起身,拍了拍坐在门口不远的青衣汉子的肩膀。 那汉子仿佛被他吓住了,直愣愣的看着他,额上慢慢渗出冷汗。 云起道:“麻烦回去转告你家主子一声,就说上次我还他的那栋五进大宅,可否借我再住几天?” 汉子低声应了声“是”,弯腰退到门外,转身快步离开。第80章 云起还给潜帝的五进大宅, 自然是那座潜帝的潜邸,潜邸曾借着替长公主“还债”的名义赐给云起,又被云起还了回去。 云起肯主动住进潜邸,无疑是态度上的极大软化, 潜帝喜出望外,哪有不允的道理?立刻就下旨让云起搬进去。 说是“搬”, 实则云起孑然一身, 连衣服都是在成衣店现买的,且不说质地做工,连合身这个起码的要求都做不到。 倒是潜帝和太后的赏赐, 以及后宫娘娘们“后知后觉”的馈赠, 扎扎实实的搬了足足半日。 再然后, 是朝廷大员、王公贵族们,争先恐后将一件件奇珍异宝, 不要钱似的送进了潜邸。 这一次云起一改身为国师时的“清高”, 虽依旧不见客, 送的东西却来者不拒。 先前潜帝闹出偌大的动静,还光明正大的将云起接进宫, 恨不得同吃同住, 怎么可能瞒得住人? 更何况潜帝根本就没有要瞒人的意思,没主动去满世界说已经不错了,是以全京城有些来头的人,对云起的身世大都心知肚明,只是在昭告天下之前, 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而如今云起光明正大的住进潜帝潜邸,在他们眼中,无疑是要一飞冲天的迹象。 先前被带进宫也就罢了,哪个皇子不是宫里生、宫里长的?过了十八岁才会出宫开府。这位“云公子”年方十六,加上他生母的身份,住进宫里很正常,受宠也很正常,说明不了什么。 但潜邸就不同了。 潜邸,又称“潜龙邸”,那可是“潜龙”住的地方。 更何况潜帝的潜邸和前朝又有所不同,自他登基之后,潜邸并未荒废,一直在扩建修整,潜帝每年还会去住上一段时间,岂是普通王府能比?如今却毫不犹豫的将它赐给云起,可见他对这个儿子的喜爱。 在七个成年皇子相继出事的当口,潜帝将潜邸赐给云起……这里面,是否有别的深意? 还有些聪明人,想的更深,更阴谋化。 这一连串的事儿,会不会发生的太巧? 三皇子“暴毙”且不说,七皇子被逐也不提,算是罪有应得,可大皇子、二皇子和五皇子,都是因为肃清佛门不力,而被圈禁的,这个罪名,怎么看都觉得太牵强。而肃清佛门的事儿,偏偏和这位云公子息息相关。 至于四皇子和六皇子,就更蹊跷了。 那个知府贪腐的事儿,两位皇子的确有监管不力的责任,但说他们是罪魁祸首,可就太荒谬了! 可偏偏这样无稽的谣言,却传的满天下都是,哪怕两位皇子派人出来澄清、镇压,也毫无起色,甚至越演越烈——若说这里面无人推动,谁信? 这一桩桩的事堆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像有人在为这位“云公子”的回归,扫清道路。 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手笔?一出手就将七个皇子一一打落尘埃? 嫌疑人还真不少。 潜帝、太后、定国公。 三个人,谁都有动机,谁都有能力,谁都……惹不起。 更大的可能,是这三个人联手设局。 若真是这三位的意思,谁疯了才会去反对,只能苦中作乐的想,这位云公子,其实也不错? 度海大师的高徒,就算不是明君,也能当个仁君嘛! …… “皇兄!”慈宁宫外,长公主神色中带了几分疯狂,嘶声道:“皇兄,你还没看明白吗?这一切都是顾云卿的阴谋!他就是要逼你传位给那个来历不明的贱种!皇兄,你不能这样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啊!皇兄!” 就要冲回宫殿。 两把连鞘刀交叉挡在身前,长公主愤然推开,秦毅跨前一步,冷然道:“陛下有令,让长公主殿下即刻出宫!来人,送长公主殿下!”
两个侍卫应声上前,抬手道:“长公主殿下,请!” 嘴上说的客气,手却一左一右按向长公主的肩头。 “尔敢!”长公主大怒,厉声呵斥一声,又咬牙道:“本宫自己会走!” 她终究不想弄得自己太难堪,阴冷的目光狠狠盯了秦毅一阵后,才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