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至于。” 于是云起不再说话,微微加快了脚步,秦毅一声不吭的跟在后面。 安安静静走了一路,秦毅看着近在咫尺的宫门,停下脚步,欲言又止,最后只抱拳弯腰,沉声道:“云公子慢走,末将不送。” 云起嗯了一声,没有告诉他,青一几个其实已经脱身,他的一番好意纯属白费,就这么撑着伞跨过门槛。 宫门外停着不少车马,云起径直走向最近的一辆,将手中的伞扔给车夫,掀开车帘跳了上去。 车厢里坐的有人,一个青衣男人正在斟茶,神色平静,眉目隽永如画。 他半起身,将茶盏放在云起身前。 茶来的正好,云起在外面沾了一身水气,正觉得有些不舒服,坐下来一饮而尽,道:“火候正好,可惜水差了点。” 顾云卿漫不经心道:“城门口的大碗茶你都喝了,雪水煮的六安茶倒还挑三拣四。” 云起耸耸肩,前世今生截然不同的经历,造就了他现在的矛盾性格:多差的东西都不嫌弃,多好的东西也不稀罕。 问道:“青一他们呢?” 顾云卿随口道:“被我撵出京去了。” 又道:“你知道我会救他们?” 云起理所当然道:“你答应过的啊!” 潜帝潜邸时,顾云卿便说过要“带他出去”,后来他虽因顾忌青一几人的性命,答应跟着潜帝回宫,但顾云卿的承诺却还在……正因如此,他才安安稳稳的在宫里住下,等着顾云卿出手。 前世今生,这个人对他说过的话,从来没有做不到的。 他既然说了会带他出去,就绝不会食言。 云起忽又想起一事,道:“顾瑶琴为什么会帮你?你答应了帮她和离?” 顾云卿又替他斟上一盏热茶,放下茶壶,道:“为何要让她帮忙?装食盒的时候,多放一壶茶进去就行……顾瑶琴以为是宫里的规矩,宫里的人以为是顾瑶琴的规矩,谁都不会多话。” 云起顿时无语:合着他又坑了顾瑶琴一把,这坑来坑去的,弄的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不过忽然又想起来,胎记的事儿是顾瑶琴捅出来的,坑她一次似乎也不算冤枉? 于是不再多想,看着窗外移动的街景,道:“去哪儿?” 顾云卿道:“定国公府。” 云起道:“定国公大人您这是……虱子多了不痒?” 将青一几个救出来也就算了,还光明正大的将他弄回家去——这是要明目张胆的和潜帝打擂台? 做到这种地步,值得吗? 是为了他,还是顾云曦? 云起自嘲一笑,道:“我在前面路口下车,听说那里有家客栈环境不错。” 在事情解决之前,他还是别把麻烦带回苦渡寺了。 他现在最后悔的,是不该那么早将国师的头衔给卸了。 那是大和尚专门给他准备的护身符,结果他以为身世的事已经了结,转手就扔掉了,谁知道兜兜转转的,竟又绕了回来。
若他这会儿还是国师,潜帝也只能对着他干瞪眼。 云起正在心里叹着气,忽然听见顾云卿道:“想做皇帝吗?” 云起愕然抬头,看见的就是低头喝茶的顾云卿。 这个人,语气还是那么平静,神色还是那么冷淡,仿佛他刚才问的,不是“想做皇帝吗?”,而是“想喝茶吗?” 云起笑笑,笑容中不乏嘲讽之意,道:“是不是无论我想,还是不想,你都会帮我?” 顾云卿淡淡的,极为随意的、自然的,甚至是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就像前世的无数次那样。 “师傅,我不想学写诗,写诗不好玩!” “嗯。” “师傅,帮我画风筝!” “嗯。” “师傅,我要吃你煮的鱼!” “嗯。” 云起缓缓低下头,鼻子有些发酸,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明明对这个人充满了警惕,可是却又本能的,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甚至在潜意识里,依旧依赖着他。 “顾云卿。” 顾云卿微微皱眉,不是因为被云起直呼全名而不悦,对他而言,“顾云卿”三个字,比“定国公大人”要顺耳的多,只是云起的声音中,似乎带着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让他有些不舒服。 “这次的事,多谢了。”云起顿了顿,道:“不管定国公大人是因为什么对我格外关照,不管阁下曾对谁做出过承诺,做到现在这个地步,已经仁至义尽了。 “定国公大人的恩义,日后若有机会,云某自会全力报答。” 顾云卿眼神渐渐冷了下去,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云起道:“请定国公大人,以后不要再管我的……” 话未说完,便被顾云卿冷冷打断:“为什么?” 云起平静道:“欠的太多,我怕我还不起。” 顾云卿道:“我不需要你还。” 云起道:“定国公大人对我太好……我更怕自己被惯坏之后,又被丢开手。” 顾云卿眼中充斥着怒火,冷然道:“你对那老和尚,也这样?” 云起道:“师傅自然是不一样的,他永远都不会抛弃我,他也一直在教我,如何面对外面的世界。” 可你不一样,你会将鸟养在笼子里,将花放在温室里,养得它们不知世间何为风、何为雨,然后再弃若敝履,任由凋零。 顾云卿声音中带上了隐怒:“为何你就认定了,我一定会抛下你管?” 他自认从未对人这般上心过,他自认自这少年出生之日起,他从不曾对他放开手过。 他或许不在他身边,却从没有不管他。 他到底哪里来的这样荒谬的想法?! 丢开手?他若能丢的开手,何必要等到现在? 忽然又想起那晚在定国公府,身受重伤、神志不清的少年在他怀里哭的天昏地暗,又咬的他血迹斑斑的模样,仿佛真的被他抛弃过一次一般。 心里腾起的怒火,不知怎的就消散了一半。 “因为你会。” 少年的声音平静之极,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个与己无关事实。 顾云卿沉默下来,目光落在窗外,许久之后才平静道:“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那么一定是我死了,或者快死了。” 云起默然许久,忽然哑声道:“我到了。” 也不招呼车夫停车,就那样跳了下去。 车夫急忙拉住缰绳:“公子,伞。” 云起一语不发的接过,撑开伞走进雨中的街道。 …… 在附近最大的客栈租下一个独院,给了赏银让伙计代买衣物,又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换上干净干爽的衣服,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之后,终于无事可做的云起,又克制不住的想起那句话——“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那么一定是我死了,或者快死了。” 忽然就喘不过气来。 云起吁了口气,在床上盘膝坐下,闭上眼睛,施佛门禅定印,净心宁意。 与往日呼吸间即可入定不同,这一次,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终于变得心无杂念,开始观想天地。 光线一点点暗了下去,云起忽然毫无预兆的睁开眼睛,周围已经是一片漆黑,窗外无星无月,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传来……听起来比白天大了许多。 云起目光转向窗口,那里没有任何动静,但云起就是知道,有人。 如他这样有些道行的修士,或者无法看清自己的命运,却可以凭着本能感知恶意,趋吉避凶。 尤其是在禅定中时,六感更是灵敏,云起忽然睁开眼睛,便是被一股凶厉的杀意惊醒。 云起静静的看着窗口,片刻后,一根沾湿的手指无声无息在窗纸上轻轻一捅,已经被浸湿泡软的窗纸上,立刻多了一个鸽子蛋大小的小洞,然后一根竹管伸了进来。 是下三滥的毛贼? 云起没再继续等下去,摸出一枚铜板就丢了出去。 只见伸进窗户的竹管闪电般缩了回去,紧接着外面传来“哎哟”一声惊呼,然后是一瘸一拐,狼狈逃离的声音。 云起呼吸微微一滞,然后毫不犹豫的追出门,就看见一个矮小瘦削的人影,正快速隐没在黑暗中,云起足尖一点,冲进雨中。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听到身后动静的人影毫不犹豫的转身跪地,连连磕头:“都是小的鬼迷心窍,想要摸点银子,才冒犯了大爷……求大爷饶过小的这次……” 那人黑衣蒙面,身形瘦小,雌雄模辩,声音尖利,不及女人的娇柔,也不似男人的低沉,更没有少年的清澈,听着有些刺耳。 云起在他身前半丈处停下,安静看着他,神情悲喜难辨。 蒙面人见云起不再步步紧逼,顿时大喜,磕头如捣葱,一掌接一掌的扇着自己的耳光:“求大爷大人大量,饶过小的这遭,小的也是实在没法子,才来做这不光彩的勾当……可怜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幼儿嗷嗷待哺……” 云起“咦”了一声,道:“怎么太监也有儿子的么?” 蒙面人愕然,而后赔笑道:“大爷您误会了,小的不是什么太监……” 他话未说完,云起已经一脚踹向他的脖子,这一脚又快又重,带起凌厉的风声。 竟出手就是杀招! 蒙面人神色一凛,终于没敢拿自己的小命去赌,就着双膝跪地的姿势向后一倒,避过云起的攻击,同时右脚由上而下,无声无息踹向云起下1身,一截闪着诡异光芒的利刃,透出脚尖——哪有半点受伤的迹象? 蒙面人身体灵活的不可思议,仿佛关节可以随意扭转,手、脚、肘、膝、胸、背,几乎每一处都是他的武器,可以随时随地从任何角度发起致命攻击,无声无息,防不胜防。 这样的身手,比青一等人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便是秦毅遇到他,猝不及防之下也可能会阴沟里翻船,但云起,却是他的克星。 在他那双眼睛面前,没有什么出其不意、诡异莫测,一切都清清楚楚。 数招之后,只听“咔嚓”一声,一身黑衣的蒙面人一声痛呼,不由自主的歪倒下去,一只右脚异样的扭曲翻折着。 他还未曾彻底倒下,就见云起一挥手,几枚铜板飞射而来,顿时四肢溅血,剧痛传来。 蒙面人惨叫一声,摊倒在地上,手脚颤抖不已,哑声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云起你出生佛门,行事居然如此歹毒,就不怕辱了度海大师的名声?就不怕你那些徒子徒孙……” 云起对他的话恍若未闻,缓步上前,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匕首,挑开蒙面人的衣襟,就看见一个蓝色瓷瓶从他怀里滚了出来。 蒙面人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中透出一丝惧意。
云起捡起瓷瓶,揭开瓶塞,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 云起看也不看,随手扔掉瓶塞,将瓷瓶伸到蒙面人上方,在他恐惧的目光和喃喃的哀求中,缓缓倾斜。 带着几分粘稠的液体伴着雨水一起洒落,蒙面人凄厉恐惧的惨嚎声响彻夜空。 云起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这个人,以为扮作入室盗窃的蹩脚小贼,就可以瞒过云起,却怎么也不会想到,云起其实是认得他的。 前世那个刻骨铭心的夜晚,十三岁的云寂从熟睡中惊醒,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迎面泼来的刺鼻药水。 然后是铺天盖地的疼痛。 那一晚,他也叫的如此惨烈。 那一晚,他失去了一张脸,一只手,一只眼睛,也失去了一辈子的温暖快乐。 直到现在,他还时常被噩梦缠绕,每每满头大汗的醒来时,就会觉得那销肌蚀骨的剧痛,仿佛还停留在他脸上,仿佛那种疼痛,已经牢牢刻进他的灵魂,哪怕转世投胎,都未能消磨。 这个人的背影和声音,也随着噩梦,一遍遍的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根深蒂固,刻骨铭心。 他其实没有想过要去找他报仇,一是因为毫无线索,二是因为,今生不愿为前世而活。 却万万没想到,明明他已经拥有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这个人却还是找上了门来,带着和前世一样的目的。第79章 “饶了我……饶了我……我只是奉命行事, 身不由己……” 蒙面人四肢尽废,叫声越发凄厉,断断续续说的话,也从“饶了我”, 变成“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