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若还是不信,何不去把当初的书信翻出来看看,山庄中有没有过玉娘这个人,岂不就一清二楚?” 潜帝终于不再说话,闭上眼睛,面若死灰。 当他第一次看到那枚玉佩,当他在云起脸上,找到越来越多那个人的影子,当他派出去的人将疑点一次次送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有多么激动欣喜,现在就有多么失望。 终究是一场空,一场梦。 就好像十六年前的丧妻丧子之痛,重新又经历了一次一样。 痛彻心扉,痛入骨髓。 不知道过了多久,潜帝长叹一声,睁开眼看,看向顾云卿,声音疲惫:“云卿,我想将云曦的墓迁回京城……” 顾云卿淡淡道:“随你。” “云……国师,”潜帝转向云起,道:“可否请你帮忙寻一个良辰吉日,若是能……” 话未说完,就被云起打断:“不能。” 语气斩钉截铁。 潜帝微微皱眉,看着云起的眼神中带着几分诧异。 云起道:“不管是挑一个良辰吉日,还是找一个风水宝地,甚至是亲自主持此事……都不能!” 潜帝道:“为什么?” 他不是非要逼迫云起去帮顾云曦迁坟,但云起反感抗拒的态度,却让他有些不舒服。 云起道:“因为不喜欢。” “为什么?”潜帝看着他,沉声道:“就算她不是你母亲,也是你的亲姑姑,你……” 云起打断道:“可我不喜欢她,不喜欢到连‘顾云曦’这三个字,我都不想再听见。 “也许在你们眼里,她是天仙,她最纯洁,最善良,最美好……但哪怕她真的是天仙,是观世音菩萨转世,我也不可能喜欢她。” 他看向顾云卿,道:“定国公大人,你知道吗?我娘她,痛苦了一辈子,她死不瞑目。 “当年的事,我不想为娘亲辩解什么,错了就是错了。 “可在那之前,你解释一句‘我对你好,只是因为你长得像我妹妹’,说这句话很难吗? “一句话,就可以让她解开心结,从死胡同里钻出来,重新看见阳光,重新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嫁人生子……就不会有后面那么多事,娘亲不会郁郁而终,我爹也不会为保护娘亲和我而死…… “但国公爷就是不肯说……是因为不知道,没想到? “都不是。 “只是因为,在国公大人心里,我娘亲的生命、爱情,所有的一切加起来,都比不上那个女人一句随口的‘我要给她个惊喜’。 “哪怕明明知道,这早就已经不是什么‘惊喜’了!” 这些话,憋在云起心里很久了,只是他是云寒山和丑娘的儿子,他不愿开口去指责另一个男人对他娘亲的绝情,因为这样的指责,近乎哀求。 如今,却有了恨他、怨他的理由。 顾云卿默然不语,潜帝沉默片刻,道:“但这和云曦无关,她是无辜的……” “她当然无辜,她永远无辜!”云起愤怒打断道:“我不能恨她,我不喜欢她总可以吧?! “是我心胸狭窄,是我妒忌她,行了吧!” 是的,嫉妒。 为丑娘,也为自己。 今生的,前世的。 这全世界加起来,在顾云卿心里,都比不上顾云曦一根头发丝。 他和丑娘,又算得了什么? 他仰起头,将即将涌出眼眶的泪水深深憋了回去,这辈子,他再也不会为这个人,流一滴眼泪。 他深吸口气,起身从一旁拿出一个小匣子,打开,取出一叠东西,道:“这是栖云居的地契,请你收回,那个地方我不会再去。 “青一说,他们一辈子只能有一个主人,想必将他们还给你,以后也没什么好日子过……这里有四十万两银票,还有几处庄子铺子的地契,加起来约六十万两,换他们自由身,如果不够,尽管开口,我再补给你。” 他将这些地契银票推到顾云卿面前,最后从怀里取出那方玉佩,压在上面。 顾云卿一语不发,静静看着他。 云起身体微微颤抖,指甲狠狠掐着自己的掌心。 云起,云起,你不要那么没出息! 我知道你隐隐期待过他是你的父亲,我知道你连做梦都想,回到当初最快活的日子…… 但那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直到现在,他都还将你当成报复潜帝的工具! 在他眼里,你根本,什么都不是! 醒醒吧云起! 想想前世的云寂,想想今生的娘亲…… 云起闭了闭眼,平静开口:“定国公大人亲口说过,当初曾下令给娘亲灌下避子汤……所以,定国公大人,您没有儿子,就算有,那个时候也已经被您杀死了。 “我父亲,姓云,名寒山。 “我母亲,别人都叫她丑娘。
“我父亲为了救我和娘亲的性命,葬身水底,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我。 “我母亲不漂亮,不聪慧,不……纯洁,却倾尽自己的一切来爱我,将我看得比全世界都要珍贵。 “我云起今生今世,只有这样的父母,也只想要这样的父母!” 房中一片死寂。 顾云卿坐在太师椅上,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就那样一动不动,仿佛时间停滞在了他的身上一样,连空气都被凝固。 云起知道,这是这个人心情坏到极致的表现。 前世他受伤后,这个人就是这样站在他的床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动不动,站了很久。 云起忽然觉得心里堵的厉害,逃跑似的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看向潜帝,语气有些疲惫:“这句话,臣希望陛下也能记住。我不知道这件事,以后还会不会有变故,如果有,请陛下想想这句话。 “我记得陛下曾亲手给贵妃娘娘下过堕胎药,我想即使是现在,陛下也不会后悔下了那碗药,只会恨当初,为什么没有下的更重一些,更狠一下,没有当时就要了那个孩子的命,不是吗? “陛下一心一意要杀死他,如今又找他做什么? “抚慰陛下失去贵妃娘娘的伤痛,寄托陛下对贵妃娘娘的思念? “陛下当初的选择无可厚非,云某身为外人,也只会赞一声陛下情深义重,但当初那个孩子,若果然活了下来,却未必会这么深明大义…… “所以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最好不过。” 他从匣子里,取出剩下两张纸,放在潜帝身前,道:“这是陛下赐的宅子和皇庄,想来如果不是怀疑臣的身份,陛下出手也不会如此大方……还请收回。”
说完躬身一礼,道:“陛下,定国公大人,云某告辞。” 不管身后两人如何反应,转身离开。 这场鸿门宴,本是他亲手所设,最后的结果却是三败俱伤。 却也,一身轻松。 云起走出院落,天上的阳光刺眼的很,地上的积雪也刺眼的很,刺的他双眼有些模糊。 “聊完了?” 一个熟悉的要命的声音传来。 一听到这个声音,云起的鼻子就开始发酸,所有的坚强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师傅……” “哎,在呢!在呢!” “师傅,你怎么会在这里?” “和尚没事下山逛逛……顺路接你回家。” “师傅,”云起哽咽道:“我又变成穷光蛋了……” “没关系,”大和尚安慰道:“师傅卖字挣了好多银子,全都给你!” “师傅,今天晚上我要跟你睡……”第64章 一连几天, 云起心里都有些空落落的,做什么事儿都提不起劲。 和小和尚们玩的也少了,每天大多窝在房间里练符练印,倒是进展飞快, 陆续成功了两张,而且画完之后, 脑袋不再“哐哐哐”疼个没完了, 只会头重脚轻的一顿时间。 期间秦毅又来过一次,云起正懒得见人,便令人告诉他自己正在闭关, 要数日才能出关, 让他帮忙将画成的符带了一个给张成, 算是完成了先前的承诺。 “公子,”青一进门, 道:“外面有个人非要见您, 我都说了您在闭关了, 可他说,您欠了他银子, 问他欠了多少, 他又不说,说您自己知道。” 我什么时候欠人银子了? 云起先是茫然,然后恍然。 肯定是陈群那小子!分明是找人借银子来了,却偏说别人欠他银子,真不要脸! 道:“你去让他进来吧!” 青一应了, 出去后不久又一个人回来,道:“他不肯进来,说让您出去。” 云起冷哼一声:“爱进不进,不理他。” 继续画符。 片刻后,一个人影大大咧咧的翻窗而入,手里提着一个大酒坛子,“砰”的一声搁在桌上:“小和尚,喝酒不?” 云起顿时无语:“还来?” 挨打没挨够怎么的? 陈群挑眉道:“可不是我故意惹事啊,我都说了让你出来了,你自己不来,怪我啊?” 云起叹气道:“你就不能不带酒?” “不能!”陈群直着脖子嚷道:“你不是整天喊我大侠吗?不喝酒,算什么大侠?” 云起察觉他状态不对:“你喝多了?” 陈群“嗯”了一声:“喝了,没喝多!我酒量好着呢!呃!” 云起挥手让青一几个出去,道:“出了什么事?你和你那帮人决裂了?” 看他的模样,显然不只是喝醉了酒这么简单,才几天不见,这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就整个颓废了下来,精气神仿佛一下子去了一半,眼睛里也全是血丝。 陈群摊倒在太师椅上,无力的歪着头,笑道:“决裂了……是决裂了啊!” 云起默然,这个时候,他很能理解陈群的心情。 那些人显然不是良善之辈,他站在旁人的角度,自然可以轻飘飘的说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可对陈群本人而言,却无疑是切肤之痛。 便如见人夫妻反目时,外人说一句“君若无情我便休”,多么快意潇洒,却不知,不是局中人白痴懦弱、自欺欺人,而是这样的割舍,实在太痛。 痛的就像是被血淋淋的撕成了两半,痛的人说不出话,喘不过气。 陈群再次打了个酒嗝,停了一会,又呵呵笑起来:“知道吗?你们前几天送去顺天府的人犯,死了、三个……三个首脑,都死了!”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高声吼道:“我!我杀的!是我杀的!” 云起简直气乐了:“你杀的你骄傲是吧?” 陈群不理他,呵呵一笑,道:“我他妈的听了你的话,去跟他们说清楚,给他们钱,我说……虽然以后各走各的路,但情分还在,以后他们若有难处,招呼一声,就算上刀山下油锅,我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虽然大家不是一路人,可我陈群,还是愿意为他们去死!” “可他们不要钱,他们说,让我帮他们做最后一件事,以后两不相欠……” 云起见他很久都没继续说下去,问道:“他们让你去顺天府的大牢杀人?” “嗯,”陈群闭上眼,道:“我去了,差点没能回来……现在城里到处都贴满了我的画像……赏银一千两! “一千两……我真他妈的不值钱……呵呵……呃!” 云起讶然道:“你就这样光明正大的闯进去了?” 干这种事儿,就算做不到伪装身份,混进去无声无息把人杀了再混出去,最起码也该把脸蒙一下,或者贴个大胡子什么的吧? 而且以陈群的身手,顺天府里有人能拦得住他吗?就算真有那样的高手,也不会整天窝在大牢里啊!陈群是去杀人,又不是去劫狱,等高手赶到,他早就该办完事逃之夭夭了……怎么说差点回不来? 陈群抬头看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你觉得,我很像傻子吗?” 云起点头:何止是像啊,简直就是。 陈群不理他,仰头喝酒,不过不像是喝酒,倒像是在洗脸,好几口下肚之后,长出了一口气,道:“你说像就像吧,反正最后的结果,都差不多。” “不过这样也好,”他自嘲一笑,道:“他们养我教我一场,我也帮他们卖了许久的命,我上次出卖他们一次,正好他们也出卖我一次……这才叫两不相欠不是?” 云起猜也是这样,问道:“你没杀狱卒吧?” 陈群瞪着他,显然对他的问题很不满意,口齿不清的嚷道:“杀了怎么样?没杀又怎么样?” 云起轻描淡写道:“杀了,我就将你送去官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