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垂丝海棠开的极好,今年春天来得晚,四月中旬暖意才将将折了身段,将那闺阁女子一般娇贵的芊芊玉手搭上了这方小镇的一隅,染嫩了一片新绿。 外头的江元选了个好地方,靠着一棵颇高的树摆下自己写着“福缘”二字的摊子,又扶了扶自己的帽子,这才神在在的坐下,总是外行人的小心翼翼,声怕自己哪个地方漏了怯,砸了自己的招牌,即使这个招牌原本也没什么分量。 江元此刻还在补功课,拿出本书倒不是装样子,为了这门生计,老老实实看了起来。 雾气沁过了鼻尖,一阵不算烦扰的花香从衣衫上凉凉的一阵而过,待江元抬起头凑近了鼻子却落得一场空。他便顿了一下,复要低下头去。 可偏偏江元选了个好地方。 有一女子,墨色滚边繁花绿叶裙,盘起的涵烟簪,只在脑后有一朵银珠花。不像是跋涉的样子,她带着垂至胸前的面纱,勾起一串翠色的珠链垂在鬓旁耳后,衬得颈侧肌肤莹白似雪。 江元便这般愣住了。 这般女子是梦不见的,哪怕说书人,勿论戏词中。 这女子不是水,却是华丽珠饰锦绣霓裳,金丝玉帛拼凑出的艳丽奢华。那么一朵做工精巧的银珠花,却形容素淡,仿若只是牡丹旁吹落一朵柳絮。 怕要在她垂眸的一瞬间忘了女子半遮的容貌,江元这么神游着,总归寻常人的魂魄是装不下这般的女子,怕却只因那一时的错目便愣怔,连带着记忆也被她冷艳眉目,一瞥消散。 江元自觉自己失礼,缓了缓惊诧,却见那女子突然望过来,而路边人早开始窃窃私语。 “江公子。” 原是有人在喊他。 江元立马端居正坐,对那脑袋还歪向女子的富态男人露出一个笑意来。 “冯员外,今日可有什么喜事?” 而待得他得空再回头时,那女子已然不在那处了。 男人正襟危坐,一把长剑在手中把玩,明明是古林里冰凉深潭一般的瞳孔,幽暗深邃,纵使想要往里望上一望,却还要担忧那寒意冻上了骨头。任谁便只好草草收拾了探寻的心思,感叹一番,除了那凭阑山庄庄主,这世上何时有了第二个这般凛然锋利如剑一般的年轻男人。 但女子似乎并不属于此列,她素手撩起面纱,抿一口清茶,茶梗沉在一片瓷白里,令女子有些入神。 对面的男人不为她的美貌所动,女子亦不为他的肃杀所惧,他们的手上带茧,彼此之间早已在多年前便省了许多客套。 “乐公子此行定是颇顺利。” 男子没有答话,女子自顾自续上一杯茶,白瓷温润,茶叶青绿,一缕茶雾氤氲而起,勾绕在女子修长嫩白的指尖。想必她已吩咐了小二,桌上只上了一壶上好的茶,没什么别的酒菜,也无人来扰。 也不知这般店里哪里找来的顶好的青釉香炉,炉中燃香不浓郁,只觉心神俱清,女子扫过一眼,喝茶时微微敛目,似乎颇为满意。 “我原是做好了主人交代的事,便想四处走走,待到初九便回青安去,只是恰好知道乐公子在此处,便来叨扰一番。” 两人原本是平级,只是女子这般与他们尊敬疏离惯了,多年也未曾改过,男子也从未有心思想到过介意的理由,便随众人一般,任由她这般称呼。 他原本只扶着自己剑才有点鲜活的样子,这番才终于抬起头: “何事?” 女子不觉他有所冒犯,显然也对男子颇为熟悉,便对他这简短冷硬的问句仔细回了话: “舒缠近日到随州有些琐事,只是傅公子深居简出,若是楼里的事倒也还好,如今怕要麻烦乐公子一趟。” 江元把摊子收起来,刚抬起头,却被眼前的女子吓了一跳。 薄暮十分,灰色的天际带着干净的青蓝色在边角,说不出的惬意凉爽,清风灌袖,让江元心情颇好。那女子取了面纱,一双美目,纵使着了娇嫩的黛色,却因为那眼角并不过分圆润的清冷形状减了几分媚气。 江元不知为何,也没有说话,那女子倒是笑起来,温和带着些艳丽的笑意,与她那冷艳的五官一起,万般颜色,直教人愣怔。周围人总有的放慢了脚步频频回头,而江元这才回过神来。 那笑意美是美矣,让他心头一动,总觉得这般温和笑意不该出现在这女子脸上。 “姑娘可有何事要算?” 女子颇有兴致,要考一考江元一般。 “公子可有算得何事?” 江元不知为何,也没有推脱,凭着不知从谁那里学来的半吊子,手指一掐,清风微扬,墨发拂袖。 “谁扣荆扉惊鹤梦,月明千里故人来。” 此时风凉正好,似挽袖拂过,满目余晖。 闻十九拎着一壶清酒,神智清明,却斜靠在窗边摇摇晃晃地像要坠落一般。 那边店家看到了,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吆喝一声,让他小心着些。 他一头长发胡乱在脑后束上,有几缕挣脱了不算认真的束缚,散落在胸前,被风吹起来,铺在闻十九眼前,他索性摘了发簪与发冠,任由它去。 正准备往嘴里倒酒,他却突然跳下来,落地时毫无声响,仿佛一瞬便站到了另一侧窗边,可惜这一层人声鼎沸,倒也没人注意他。 “这位公子。”他趴在窗边,笑呵呵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楼下的江元听的清楚。 江元带着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正慢悠悠地往临时的住处走,随即抬起头来。 “这位公子。”男子又喊道,江元眯起眼睛抬头看他,男子相貌普通,只一双眼睛,光华璀璨,让人印象深刻。 江元初一见面,想想之前未曾有过印象,只好笑着问道:“公子要算一卦吗?” 男子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稍等,宽大的袖摆在空中划过一道歪扭的弧线,那边传来一阵小二被撞到的抱怨声,哐里哐当的声音紧接着响起,转瞬间,江元就看到摇着扇子的男子站在了门口。 江元这才仔细观察起男子。 一身青灰相间的长衫,却不怎么像江湖人士,他笑的颇爽朗,眼睛微微眯起来,漫不经心又不设防的样子,他也不说话,做个潇洒的手势,邀江元进去,朝店家要了一壶茶。 “在下的确要请公子算上一算。” 男子凑得不算近,就是偏偏给人一种极亲切好相与的样子,绘了山水的扇子放在一边,为江元倒上茶,神态自然仿若两人相识已久,无端端便让人生出好感。
江元看着那随意放在桌上的的扇子,十六档象牙扇骨,哪有随便江湖人士有这等情趣。 “公子要算什么,姻缘,凶吉或财运?” “不不不。” 那男子笑起来,身上带着些还算浅淡的酒气,却不拘于品茶悠然的动作,豪饮下一杯茶水,颇舒畅地眯起眼,他嘴角弯起的角度极明朗,带着些容易感染人的恣意风流,竟让这等普通的相貌也有些不凡之气。 “在下想让公子算个方位。” “这倒很有趣。”江元思索了一下。在这等小镇,他原本便是随便混口饭吃,这个人却不是随便可以打发的样子,倒也好奇,今天是什么日子,遇上两个这般有些奇怪的人。“莫非公子也是要考考在下?” “那倒不是”男子合起扇子,轻轻敲着自己的手心,似乎在跟着茶馆里唱词女子的拍子:“在下有一件紧要事,只是对到何处办成这件事没有头绪,望公子指点一二。” 江元一笑,学着他的样子,一杯茶一饮而尽。
“随州是个好地方,恰好在下也有意去一趟,公子可愿同往。” 男子依旧笑的随意,答道: “自然,在下闻十九。” “在下江元。” 随州 “江公子在随州可有相熟?” 江元正忙着寻找住处,倒是闻十九一副悠闲的样子,摇着扇子,一席寻常灰色长袍,只有一条黑色龙凤纹锦带束在腰间,墨发束起,显出男子清俊挺拔的身形。 “江某独身一人惯了,在随州自然没有相熟的。” 准确的说,自江元到达个世界起,他便一个人在某个小镇的破庙里,除却一些杂七杂八的旁人所言旁门左道的琐碎记忆,和偶尔能忆起的几个奇怪招式,便只有不算差的轻功让他有些依仗。空荡荡的记忆倒不怎么令他烦扰,他只是凭着系统偶尔的提示,做着神棍的活计。一路走走停停,直到遇到了闻十九。 “既然如此,江公子在随州便暂时无处可去了?” 江元思索了一下,答道:“也无妨,身上还有些琐碎银钱,够支撑一阵子。”轻功对他这等不愿惹麻烦的人来说只是个保障而已,江元前些日子遇上一位途径小镇的年轻富家公子,跟着几位武功深不可测的家仆,虽说看上去低调的紧,身边种种却不似凡品,江元总算没有过分,只在夜里盗了他一些碎银就罢手,盼望不要得罪了人,惹上麻烦。 “江公子不必客气,在下在随州有一位好友,此番叨扰,江公子与在下同往,我那位好友向来好客,自是不会介意。” 闻十九说着便买了路边的一些小吃,随手扔进嘴里,递给路边商贩些碎银,又自然地把另一包塞进江元手里。 “那江某就麻烦公子了。” 看江元咬一口手里的甜点,闻十九用扇柄拍着自己的手掌,笑道,“走走走,那边有家店,我们去吃糯米凉糕,旁边的汤面也很是不错。”第88章 陌上游人归也未 在随州城里,不仅有江湖门派,也有不少富商在这儿置办下精致的庭院,周边商贸繁荣,自然不少生意人聚居于此。只是生意做的无论大小,都难免与江湖上的人打交道,赵处生意做的最大,自然也与江湖人交往最密,偏偏赵处是个爱交朋友的,一来二去,江湖人也大多知道赵处的名字。 赵处正在书房里查账,那边管家跑进来,递过一把扇子,赵处一看,也不管账本了,笑着便往外走。还未到正厅,便道: “好些日子不见,怎么想到到我这里来了?” 他走进去才看到屋里原是有两人坐在那里喝茶,便未接着说下去,闻十九熟络地朝他笑了笑,接着回到:“这不是正好到随州,自然是要来叨扰你的。” 赵处这才看向他的方向,温润的样子,熟稔地调侃道:“闻兄这般,可是在下的荣幸了。” 江元也赶忙站起来寒暄几句,几句话下来,果然是好客的儒商,没多时便吩咐下去,为两人收拾两间房出来。 正是临近三十而立的年纪,赵处的身形不是商人常有的富态,而是武林人士一般挺拔且俊朗,相比起只一双丹凤眼夺目的闻十九,赵处反而更像是年轻俊秀的翩翩侠士,眉目清秀,透出正气,只是多了些商人客套的笑意,显得圆滑稳重。 没多时,赵处便有事告辞了,闻十九主人一般为江元大致介绍了一番,便被老管家叫走帮忙。直到用晚膳时,江元才重新见到他。 原本闻十九与赵处关系颇熟络,又是多年好友,只是赵处却令人传话过来,大意便是有其他事物缠身,怕是不能陪老友与江公子用膳,便命身边的家仆好好伺候着两人,却连老管家也没有现身。 闻十九笑呵呵的,也没有什么想法,似乎连江元未曾表现在面上的好奇都无有一点,江元原本是一个人用膳也算随意,只是没想到闻十九这等看起来颇洒脱的人,用膳时礼仪处处得当,桌上更不言语,倒是令江元拾起了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琐碎记忆,也怀疑这位闻公子是位江湖闲散人还是位世家贵公子了。 用过晚膳,江元答应了闻十九外出游玩的邀请,那边闻十九便换好了一身杏白色的长衫,石簪把长发束起。他收起了第一次相见的带在身边的扇子,换了一把绘了袅娜美人的纸扇,站在门外等着江元。而只穿着一件寻常铺子里青色长衫的江元一和他站在一起,倒是显得闻十九也有股儒雅的书卷气了。 “江公子这般倒是像书生一般。” 闻十九开口调笑道。 江元低头看看自己的打扮,他确实没什么闲钱和其他心思置办衣物,自然朴素一些好,再者说他一个走江湖算命的闲散人,原本相貌便不算平庸,再仔细装扮上,岂不是更乍眼了,他甚至还没搞清楚这副身体的来历,也因为系统的隐瞒对剧情一无所知,更是不太想出风头。 闻十九原本上面这话也算是逾越,只是他料定了江元不是计较这些的人,便接着道: “随州有家不错的地方,我原本想置办一些衣物,正好看江公子这件青衫颇顺眼,倒是也照着做一件。” 江元是个好说话的,此刻心情正好,吃饱喝足,便欣然与他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