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般极出色的相貌,怕是要让女子觉得惭愧的,纵使他这般眉眼离了市井,有着悠然出世的气质与并非出自本心的高傲,早已无法引出庸人的妒意。江元是为这等人惊艳的,而略略一想,自他来到这个世界,令他惊艳的又何止这一人。 他有些恍然,如果经年不见于这时重逢,剑身的冰凉反而削减了他的无措,他可以暂时逃过满脑子错乱的思绪与难以言说的怯懦,只专心眼前这杀局。 江元笑起来,却不是隔很远招呼时,带着试探与疏离的样子。 “罗公子,此举是何意。” 他的匕首抵在那人腰侧,那人的长剑却横在他颈侧。这一招原本是他输了,只是江元或说江半日曾记得,多年之前,至少,他杀人的技艺是好于阿暖的。只是因着记忆杂乱,匆忙应对,他不得不有些懊恼,却少了来时路上因对闻十九的揣测所产生的不安与愤懑。 闻十九这般聪明的人,为何用了最不讨好的法子。但转念一想,便是如何的人才能值得这般聪明的人,费力用了讨好的法子呢。 他的思绪飘得太远,再加上眼前这人总也是无法引得他的警惕,于是他不知觉叹出一口气,却引得原本从容的罗裘暖疑惑了一瞬。 “在下不知道因何缘由,竟然能引得苦稚楼的罗裘暖亲自来杀我。”江元既这么说了,便带上的确有些疑惑的样子。 “原意如此。”而罗裘暖说这话时,眉眼一如既往的温和,便如同见故人道一句好久不见一般带着宁静平和的意味。“只是在下改了主意。” 江元收回了他的匕首,湖边的风有些大了,吹起罗裘暖的锦袍,月白色像一团于星夜仰视时。从树杈中挣扎而出,锋利笔直的月色,倒是比湖里的那一轮看上去更干净清冷一些。 罗裘暖将剑送入剑鞘,重新拿起他那把过于精致的丝绸扇子。 “只是在下的一位朋友太过任性了,只好再使江公子受累一番。”罗裘暖重新坐下来,舟已滑到僻静处,那湖中远处随州阁的大船与小舟,像是一支不怎么经意被落在地上的女子的金步摇,点点碎金,珠光宝气,闪烁耀眼,只是离了远看,却让处在另一端安静夜色里凝视那处的人觉着有些寂寞。 罗裘暖抬眸,目光如水,不知是否同江元同样的心境。 江元注视着罗裘暖越发浅淡的瞳色,里面或许飘进了年复一年苦稚楼深冬与初春落在湖上的雪,苍茫以致于不知所求。 “就像你我此刻皆在亭中,去处茫茫不可见,但总归是要离开的,只是有时提步,雨落满身却不自知。那位巷中一见的弟子,想必公子也有所猜测。” 罗裘暖说这话时望了一眼远处的堤岸,相比湖中的粼粼波光,那处显得灯火暗淡,人影绰绰看不真切。 江元自然有所猜测,即使当时他还未有得这一部分记忆,也不知晓女子究竟是谁,甚至也并没有什么依据,但他却确信随州城中有此猜测的决不止他一人。坐到一派掌门之位,封掌门饶是年少时意气风发,如今也自然不会是性情中人。一个男-宠而已,若不是此人身系诸多秘辛,何必为此丢尽颜面,成人笑柄。天下美人何其之多,越是莫扈莫这般行踪诡秘之人,怕是更加惜命。此人若不是牵扯甚重,以至于身系某些高位者的命脉,如何引得莫扈莫特意去杀他,又如何引得封掌门如此震怒。 再加上随光门那位早已被害,却未引起一丝波澜与封掌门颇有渊源的弟子,事件愈莫测,倒会惹得愈多人猜疑了。 他自然也知道,凡事扯上了苦稚楼,常人若涉足太深,自然凶险异常。即便在他还是江半日时,也从未全部看透。 “他人的命数而已,如在下这等潦倒的游散之人,自然没有心力去掺和。也不是闻公子那般,在下算不上聪明不说,就算愿意去蹚浑水,怕也找不到门路。只是阁下这么一说,想必是在下早已身在其中,无路可退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与江湖这次动荡有所牵扯,他不知道这具身体的来历,自然不知道在这场杀局里,这幅身体背负着什么,离了江半日的壳子与苦稚楼的身份,他甚至只沉在水底,连水面涟漪也未能看的清楚。 “然除了他人的纷乱,江公子自己却也招惹了不少事情,不说莫扈莫怕是要来寻你,那日在琴坊,公子虽杀了顾小遥和他的丈夫荆五,却也会有人来寻你。” 荆五。 那日在琴坊,他便知晓闻十九要买琴送予春笺是托词,到了里面闻十九只略略转过一圈,便要离开,谁知原本柔弱端庄的店中女子却突然发难,那琴坊诸多布置自成一个阵法,店内密集的琴弦,加上那女子身上陡然散出的异香,沾之即死,若不是江半日的本能还在,两人却要死在那处了。 而荆五,却也是在江半日记忆里颇为奇特的一人。荆五原名荆武,原本是丹城派一位长老的得意门生,当年原本也是意气风发,妻子是老掌门的侄女。荆五自己与后来的丹城派掌门苏浩坤交情也颇好,只是不知何故,当年一次下山的寻常事务,却再也未曾回来。与他同去的弟子只带回一封信,说明他与一女子情投意合,不忍心将她贬为妾室,却自知对不起家中正妻,于是只好携心上人远走他乡。苏浩坤与丹城派上下自然视其为一桩丑事,而当时江湖中却有不少好事者,将其视为一桩风月美谈,颇为流传了一阵子。 如今看来,却只是在那时,江湖中便有人在暗自蓄力了。 罗裘暖突然又开口道:“便要立夏了,阁下与我一见如故,而阁下也与我一位故人一般,都是游移不定,好安稳却不愿退缩的性子。原本要来的总要来,公子到青安去等,总归还能来的晚些,若是侥幸避过了,立夏之日,可到苦稚楼里饮一杯酒,也算是谢过在下,如何?” 闻十九坐在高处饮酒。 在野在一边殷勤地端着瓜果,时不时搭几句话。 “公子这几日怎不在赵府好生待着,如今随州城里可不太平。” “随州不太平,赵府却也不太平啊,”闻十九笑起来:“也不知何等大人物要来,赵处整日脚不沾地,我自帮不上忙,也不愿去烦扰他。这几日好不容易歇下来了,我知晓贵客怕是马上到了,便不愿在赵府四处游逛,自然要到外面来。” 闻十九说着饮下一口酒,将少年揽在胸前,揉了一把他的头顶,玩笑道: “你是怕公子我在这处呆着,麻烦你了?” “怎么会怎么会,公子是小的的恩人,怎会嫌公子麻烦。那同公子一道的那位公子呢?有人听说他是赵处大少爷的门客,相貌又这般不凡,特来向我打听呢。” 闻十九笑得更开心了,胸膛起伏,便松开了少年。“他可不是什么赵处的门客,只是同我一样寄住而在赵府,打发日子罢了。昨日便因事走了。” 在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揉了揉自己乱糟糟的头发。 “公子,小的还要早点回去做事,便不陪着公子了。下次我给公子带掌柜的最宝贝的酒尝一尝。” 闻十九挥了挥手,手肘撑在屋顶的砖瓦上,点了点头便看着在野离开,想到赵处或许也该回来了,便翻身跳下。 年轻公子翻飞落地,正好落在一位提着篮子正在走路的年轻女子身前,或许是哪家的丫鬟吧,梳着双丫髻,发出短促地惊叫声,闻十九反应过来,冲她露出一个带着些微醉意的笑意,那小姑娘便陡然羞涩起来,粉色染上细白的脖颈,一溜烟跑走了。 闻十九才又笑起来,刚要转身,却陡然停驻了脚步。 他扔掉手上的酒壶,绘了泼墨山水的扇子刷的一声展开。 “初次相见时,未来得及询问公子贵性,在下莫扈莫。”对面瘦弱的书生笑得文雅,一只石簪束起,他站在阴影里,淬毒的目光像之前那晚深巷中浓稠的血腥味,透过涂满泥灰的砖墙,将二人锁在这一处杀机四溢的小巷里。 “怕是你也不需知晓在下的名字了。”闻十九倒不慌乱,甩了甩扇子,抬头望了一眼今晚的月色,从容道:“今日杀机,在于莫兄你,却与在下无关。” 又是春笺满是柔软粉黛颜色的温柔乡,只是此刻却只有闻十九一个人。 也不知闻十九是何等的幸运,他明明是传闻中只有轻功入得了眼的人,却在莫扈莫手下撑了许多招,待到一个闪身终于像要躲不过时,便还是在暗处藏了许久的男子现身,在莫扈莫还未来得及用毒时,便凌厉一剑,逼退了那人。 春笺是有许多疑问的,饶是他们多年的交情,却也不是总能想的明白,闻十九这般的人,如何愿意只为这点小事便让自己受伤: “那位江公子这般心软,如何斗得过你。” “若他原本是来杀莫扈莫,便是闻某运气好,若是他原本要杀的是我,那便是莫扈莫运气不好,替我挡了这霉运了,这几下,总归是该还的。” 春笺替他料理完了,拉上他的袖子,心想江公子总也是有些通透的,终于没有杀了莫扈莫,也算是留了线索,于是一边替他整理衣服,一边道: “那你日后要如何?我却没想到你这样聪明的人要走这步棋,你也不要怪我愚笨看不懂,因着你这番事确实不是常理猜测的了。前些日子我便知道你接了苦稚楼那位公子的嘱托。现在一来,我便想你恐怕不只答应了一家吧。若是罗公子未杀了江公子,江公子总得找你寻仇,你到时怕不是该后悔惹了这一摊子浑事,如今确实罗裘暖里的人留了他一条活路,你却像是更满意的样子。” “你这般聪明,怎会不懂呢?” 闻十九笑了笑,把玩着他的扇子,放肆仰躺在女子发着热气的绣榻上。 “他此时怕还有其他麻烦,短时间,却不会来找我了。” 他说这话时,也不知看向何处,春笺梳理着他披到脑后的墨发,棕色的羽睫落在面上,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惹得她想要扯开这张没换多日的假脸,却又怨恨自己,从不忍心责怪他什么。第92章 陌上游人归也未 随州的地方大得很,从前江半日来这处多是为了楼里的事物,自己一人也不愿游玩,饶是江元在这处呆了些时日,但总是闻十九带他跑来跑去,自己却也没记住几处。 江元慢悠悠地顺着石阶往上走,脚边有潮湿的石头与松软泥土,几只兔子也不知从哪里来,蹲在这一处路边,嘴里嚼着不停。 往上再走了半个时辰,隐约能看到一座院落,院内外一片青绿茂盛的药田,绵延一片。 路上遇见一个挑着柴的农夫,颇为和善的大爷,穿着粗布短打,见这一位俊秀不凡的公子颇有些恍惚的样子,便好言问道: “公子预往哪里去啊?” 江元却整个愣住了,原本走水路却方便一点,他却直觉想要避着任何视线。他抬头望望云层,看着老大爷的样子,才回到:“往青安去。” 那大爷笑起来,“唉,这位公子,你往青安去怎么走到这里来了,我告诉你,你这样走...” 他终究掉头。 离了那漫天云霞随州的一处,往青安去了。 若说中原武林,除了文溪丹城派与凭阑山庄之外,连随州余古派,随光门与临州安烨派之列,第五遐裔总是未太过上心的,再加上这武林中能伤的了她的更是屈指可数,第五宁纵使心中万般不满,却也未有法子拦着已做了教主的第五遐裔。 虽已年近半百但仍旧美得浓烈的女子饮了一口烈酒,拨弄着手上的琥珀连青金石手串,身边的下人一边避着第五宁身边趴着打呼的幼豹,一边为她递上冰块。
“教主现在到哪里了?” “已到了随州。” 第五宁往嘴里扔了颗葡萄,朱色的指甲沾上一点汁水,任由下人麻利地用锦帕为她擦拭干净,幼豹是多年前曾为她挡了一击的黑豹的幼崽,此刻被人吵醒,呜呜了几声,要跳进她怀里。 扔了块乳羊带血的小腿,曾经惹得多少年轻俊秀心猿意马的容颜露出一个冷淡的笑来。 “这么说,阿元在随州了?” 那下首的人原本也是魔教一门里有头脸的人物,此刻却摸不准这位第五长老的意思,只老老实实答道: “是。” 看着自己心腹这般谨小慎微的样子,第五宁倒是颇有些不耐。 “那时我儿绕了那么大个圈子,确实要救他,我也心疼阿元,只是如今,连那群老头子都不愿再管这些事情,她只是找人我便也没什么,只是她这番一定要自己跑去中原,我确实有些疑惑了。” 那下首总算听出些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