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左右徘徊,时不时看他的锅一眼。 宋煦暂停了对话,站起来招呼道:“这位婶子,要尝尝新鲜小吃煎饺吗?野菜鸡蛋馅儿,油香酥脆,好吃啊!” 妇人穿得破旧,肤色蜡黄,低着头。 不用仔细瞧,老远看见就能嗅到寒酸的味道。 “……多,多少钱?” 她鼓起巨大的勇气问了一句,宋煦依然面带微笑,友好道:“四文钱一只。” “啊……这、这么贵。” 妇人感叹了一句,便站在那里不动了,像是要把煎饺看出朵花儿来。 宋煦:“……”两人相对无言,就傻站着。 旁边的米糕兄把摊子收好,刚准备跟宋煦道别,转头一看就乐了:“嘿,这位大婶儿,您是要还是不要呢?这煎饺可好吃啊!早前刚出锅的时候,嚯,那人围得叫一个里三层外三层,里里外外翻九层啊!饺子的香味更是飘到十里外,城门口那几个侍卫都闻着了,还特地跑来买呢!您有兴趣就买一个尝尝,就吃一个那也花不了多少钱,但没吃过煎饺都不配叫活过一场。说句真的,这饺子都已经放到你面前了,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宋煦和大婶好奇地看着看着米糕兄。 只见他双手一拍:“叫缘分啊!” 宋煦:“……” 大婶:“……” 真是个人才啊。 宋煦自叹弗如,与相声演员米糕兄道了别,转而又与大婶大眼瞪小眼起来。 “婶子,您买吗?” “……”妇人张了张嘴,又闭起来,犹豫了一下又张开,把宋煦看得烦躁得想躺下来做套瑜伽静静心。 “我,我没钱。” 半晌,婶子终于憋出了一句话,宋煦只觉得心力交瘁。 锅里只剩下最后八只饺子,时间已经接近正午。宋煦叹了口气,包起两只饺子递给那落魄婶子:“我今天第一天开张,结个善缘,这两只饺子就送给您了。别出去乱说啊,不然别人该不乐意了。” 那婶子似乎是没想到真的能得到这金贵小吃,而且还是两只,一时间愣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那,那个,谢谢你,我去给你拿点针线玩意儿,等,等着,我家不远……就,一些时新花样帕子,能,能抵一些钱、” “今天算了,”宋煦笑着打断她:“我这就收摊回去了,夫郎还在家等我呢。下次吧,我逢大集就在这儿摆摊。你要是有心给钱也行,没有也罢了,本来就是我送给你的。“ “……哎,哎。” 婶子抬头,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纯粹温暖的笑容。 宋煦微微一愣,突然发现这佝偻的妇人,应该曾经非常漂亮过。 婶子转身走了,他也开始收摊。 刚把炉子彻底熄灭,近处却传来一阵杂乱的响声和一道略微耳熟的惊呼。 宋煦抬眼看去,却见那婶子正被人团团围住! “嘿,彩秀姐姐!怎么一个人在街上抛头露面啊?” 不怀好意的人说话也阴阳怪气,冲突中心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宋煦皱眉,撇开摊子也往人群里挤去。 “你可欠了我们东家三个月的租子了!每次上你家讨要,你都借口说家里只有自己一个女人,不肯放我们进去……嘿,这不在街上就遇到了!不过恕小弟多嘴,你不肯放我们进屋……怕不是因为屋里头藏了见不得人的汉子吧!哈哈哈哈哈!“ 围着那“彩秀”婶子的有十几人,一起哄笑起来,声势浩大。 宋煦皱皱眉,为首那人真眼熟……不是上他们家来抢小春时候的那位领头人“尖嘴”吗! 怎么处处都有他!? 宋煦低头后退了几步,把自己掩盖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尽量压低存在感。 彩秀婶被那尖嘴一脚踹到了地上,正呜呜地哭着。 她也不反驳,就捂着胸口。 别人觉得奇怪,但宋煦知道,她只是在护着那装着两只煎饺的油纸包。 “说话啊,彩秀姐?是不是在家偷人了?那倒也不奇怪,毕竟我们彩秀姑娘年轻的时候可是名满云城呢,在家养几个闲汉还不是老本行?不过不管你从哪个男人那儿弄钱,是不是应该把钱三爷的钱给还了——” 尖嘴停顿了一下,然后陡然拔高声音:“我们三爷的钱是那么好欠的吗!?” 彩秀婶被吓得尖叫起来,她一手捂胸,一手抱头,像个疯子一般:“别杀我,别杀我!我给,我给!” “哼,你给得出来吗?”尖嘴晃悠着他丑陋的大脑袋:“我们三爷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早就说了,你肯回春风楼重新挂牌,我们三爷可以免了你的租子……看在老交情的份上,还请你吃顿好——嗯?你拿的什么?!” 彩秀婶瘫在地上发抖,油纸包不小心露出一个角。 尖嘴的眼睛也挺尖,一个健步就冲上来,往彩秀怀里摸—— “不要!不要啊啊啊——!” 当街把手伸进妇人的胸口,无论放到哪里都是件羞辱意味十足的事。 那尖嘴却好像根本没这意识。 彩秀死死捂着衣襟,却根本敌不过男人的力气,僵持了区区几秒,就被尖嘴给抢了去。 周围人寂静无声。 尖嘴打开油纸包,里头是两只他没见过的新奇吃食。 他凑近闻了闻,又给那十几个兄弟们辨认了一下,大家纷纷说没吃过。 “嘿!”尖嘴乐了:“彩秀姐宝刀不老啊!这上哪儿弄来的吃的?……不过我闻了闻,是不是因为捂在我们彩秀姑娘的胸口,怎么一股骚味儿啊……” 说着,他在彩秀七分惊恐三分憎恨的目光下,把那两只煎饺扔在了地上,然后抬脚狠狠一踩——! “啊————!”彩秀婶发出了一声长泣,围观人纷纷转头不忍再看。 宋煦握紧了拳头。 忽然,前方一阵骚乱,只听那尖嘴一回身,脸上变色一样掺进十分的谄媚:“钱三爷!三爷您来啦!!” ☆、第 8 章 明明只是一个小小县城的地头蛇,却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钱三狗出门,十人抬轿,比风光大嫁的新娘子还多两位。与抬轿人并行的是几顶明艳的华盖,最后头跟着三辆马车,帘子遮得严严实实,似乎坐着几位女眷。 人群被分向两边,宋煦也被裹挟着挤到一旁。 轿上的人与宋煦有些距离,面目看不真切。 但他痴肥的身形,头顶丑陋的癞子,却瞧得一清二楚。 “都聚在这儿干什么?王威,你在干嘛?” “老爷!老爷您瞧,我碰巧在街上遇到了彩秀姑娘,这便帮您讨要租子呢……” 彩秀跪坐在地上,伏下身子,恨不得整个人钻进地底去。 “……哟呵,不说我还认不出来,这不是春风楼的头牌彩秀吗?……怎么几年不见,变成这副丑模样了?”
路人都知道这钱三狗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但没有人敢言语。万一惹了他不高兴,随便打死打残,在这春阳县都没地方说理去。 “说起来,我们还有段缘分呢……虽然后来没什么交集了,但我好心给你提供住处,也算是你的恩人吧?”钱三狗似乎来了点兴致,也不指望听见彩秀的回答,踩着抬轿人的后背下了轿:“这样,我也不为难你,就给我在这儿唱个曲儿,我免了你半年的租子怎么样?” 钱三狗很喜欢别人看他时那畏惧的眼神,他挪动肥硕的身躯,纡尊降贵地坐到路边一个茶摊上,跷起二郎腿,等着彩秀缓缓站起。 彩秀眼神悲切地流连在地上。 那两只被踩烂的饺子,已经染了泥污的颜色,里头的汁水流出,把地上洇出两块深色的痕迹。 尖嘴的那人叫王威,他得了钱三狗的授意,便开始驱散路人,宋煦心里愤懑,借机往钱三狗身边靠近。 彩秀终于把视线从饺子上移开,战战兢兢地站起来。 她蓬头垢面,一张脸写满了苦难沧桑,实在不复曾经的美艳,只剩下了可怜可笑。 她慢慢走到钱三狗的身前,两人间只隔了一张桌子的距离,钱三狗满意的点点头,示意彩秀开始。 “小,小女唱予你——”她端立起来,刚掐了个起手势,却见那钱三狗笑容不变,端起桌上的热茶就往前一泼! “啊!”彩秀下意识地尖叫一声,手臂挡在眼前,预料中的烫水却没泼到她身上! “……啊,啊……”她吓得瘫坐在地,连滚带爬跑出了茶摊,一时间,场中只剩下了坐着的钱三狗,和侧身挡住了热茶的人。 钱三狗怔忡。 很多年了,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做出这样违逆的事,他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嘿,嘿!”他怒极反笑:“哪来的乡巴佬,连本大爷都不认识!?王威!” 尖嘴上前。 “给我把他压着,打个二十杖,教他认认人!”
宋煦愣了好半天,问小春:“韩三是谁?” 他家宝贝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个东西?还远在京城? 这些年他虽然出过远门,但几个孩子还小,都没有带出去过,上哪儿认识京城的人? 小春先是茫然了一会儿,接着突然想起了什么。 “是不是那个……韩小将军?” 常弥点点头。 宋煦想起来了。 就是那个在小弥五岁不到的时候就给了他一大笔财产当谢礼,其中一部分还被他拿来做客栈,至今仍在疯狂盈利的那个……韩小将军。 宋煦一时拧起了眉头。 他对北边边境的关注不如以前,对现在的朝中局势更是知之甚少。只早几年听说,国舅爷家倒台了,死了不少人。丞相一派虽然赢了一时,却也没赢多久,许多人都被撸了官职。 石尽云也不在京里了,去了地方上。 韩家这个小辈,后来有没有从边关回来? 现在又混得怎么样了? 不过他到底对小弥怎么回事?他大了小弥足足十一岁呢! 常弥自己也不太知道,倒是又说了个事:“对了父亲,山子哥也写了封信回来,说也在京城呢——” 常弥慢悠悠地从身后举出一张纸,宋煦眼疾手快地抢过,瞪了他一眼。 小春也凑过去看,只见原山写道,自己不日将随队去京城驻扎,估计要停个半年多。 宋煦和小春凝神思考,常弥却悄悄露了个狡黠的笑容,并与宋漫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搞定:) 原山五年前去参了军,说是想做一些他能够做的事情,建功立业。 他毕竟不是真的下人,宋煦担忧之余也支持了他,并告诉他这里永远是他的家,逢年过节记得写家书。 原山一走就是五年,中间写过信,却也不频繁,算算真的太久没见了。 宋煦转头,看见常弥期待的眼神,再看看身边这个机灵鬼那写满了“我想去京城”的脸,幽幽叹了口气。 “行吧!去京城走走……一个人肯定是不行,全家一起吧!” 宋漫从凳子上唰地跳下,与常弥嘻嘻哈哈抱作一团。 白鹅趁机跑到门前,嘎嘎地叫起来。 宋煦被小春在桌子下牵住了手,两人相视一笑,交换了一个吻。
太荒唐了。 宋煦被三个大汉压在地上,眼前是正午亮白的阳光。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一个地头蛇,甚至不是官身,但他一句话,竟然能左右人的生死? “啪——!” 一棍子下去,宋煦额头冒出了豆大的冷汗。 那棍棒粗糙,加上之前背上的烫伤,惊痛之下他不禁怀疑了一秒的人生。 那实打实的杖责,不是拳打脚踢的力度可比的,三五棍下去,鲜血迸溅。 等到二十杖打完,宋煦背后已经血肉模糊。 他眼前一片模糊,直到视线里出现了钱三狗的一只脚,才勉强辨认出来。 “你,与那彩秀相识?” “……不认识。”宋煦咬牙道。 钱三狗皱眉,转头看向王威。 王威狗腿地上前,介绍道:“老爷,这真是巧了,这位壮士我还真认识!他是我们县东边十里的大石村人,前几天本来要卖夫郎,可夫郎却突然怀孕的那个!” 钱三狗瞪圆了眼睛:“就是你!?”说罢又笑起来,饶有兴致地说:“怀孕的小双儿我还没玩过呢!你,把夫郎给我弄来,我给你五十两,也不追究你刚才对本大爷的冒犯!” “……宋家有祖训,夫郎肚子里是我老宋家的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