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佛头青(一)
时值深秋,傍晚过后,建康城里飘起毛毛细雪。位于建康城北的同泰寺钟声响起,厚重的钟响回荡在城中,经久不散。
同泰寺建于普通二年九月,是一座新寺,由当今圣上亲自督促建造。寺庙金碧辉煌,楼阁台殿,九级浮图耸入云天。天色渐晚,僧人们安坐于大雄宝殿,念经诵佛,参悟佛法。
夜雾中,后院的门吱呀一声打开,牛车拖着一车牡丹进了寺庙。车夫用鞭子轻轻抽了抽牛臀,公牛加快步伐,拉着车子,往寺庙深处行去。因这寺庙刚建成不久,寺院里缺少花草装饰,因此朝廷常拨给经费,为寺院添置装饰之物。
此时并非牡丹盛开时节,牡丹光秃着枝叶,看上去如普通草类一般。小和尚仰头问大和尚:“师兄,天这么冷了,怎的此时移植牡丹?待明年繁花似锦之时,再将它们弄来,不是更好么?”
大和尚没有说话,车夫倒是开了口:“小师傅有所不知,这大冷的天牡丹都休了眠,正如同人在睡觉一般。明年春日里一觉醒来,它已在寺院里生了根,便只能好好长着了。此时移植牡丹,成活的更多,来年枝叶长得更好,花也更加艳丽。”
小和尚微微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此次移植的牡丹品种珍贵,种在九级浮图塔后边,名唤佛头青。佛头青花朵大而洁白,适于佛门清净之地。花匠们等车夫将花安稳放置于地面才小心将牡丹种入土中,一株一株,将花种了下去。
大和尚去宝殿里颂经念佛,小和尚守在一旁目不转睛。花匠们忙完了,擦擦头上的汗水,拎着锄头铲子离去,小和尚行至花圃中间,惊讶地发现其中一盆并未被移入土中,还好好地被装在花盆里。
“喂,几位施主!”小和尚追了出去,然而几个花匠走得飞快,才一会儿就走得老远。夜间起了雾,白雾茫茫,小和尚眨了眨眼,前方花匠的身影只剩下几个黑点。
小和尚转过身呆呆看着新种好的一大片花圃,手足无措。那盆牡丹比其余牡丹低矮一些,就是放在地面上也只同其余牡丹一般高,恐怕正是因为这样,才被花匠给遗漏了。
小和尚走入花圃中,寺院响起颂经之音,香炉中烟雾慢慢上升。他将这盆牡丹单独端了出来,仔细一瞧,这牡丹的枝叶居然生得很好,并未凋零,花盆似乎也与其余牡丹有所不同,青色的,甚至破了一角,看上去已经很旧了,有些年月。他准备自己拿了铲子,将牡丹种入花圃,然而就在他放下花盆那刻,却发现枝叶上有几朵鼓起的花苞。
他仰头去看天上的零星落雪,惊讶道:“这么冷的天气,这牡丹居然鼓了花苞,还真是奇了。”
小和尚在僧袍上擦擦手,对手心哈了一口气,又将牡丹给送了回去。听说花朵鼓了苞便不能轻易动了,不然花朵会凋的。不过,这个时候长了花苞,也多半不会开吧。
天色更晚了,零星细雪慢慢下着,小和尚拢了拢身上僧袍,转身往后。
“小师傅,可以陪我说说话么?”
身后传来一声清朗男声,小和尚转头去看,只见花圃中,那盆佛头青瞬间绽放,花色洁白,花朵硕大,清香四溢。花旁站着一人,轻裘宝带,美服华冠,年约二十岁上下,面冠如玉,眉目如画,唇若点朱,就是潘安在世也不过如此。
小和尚从没见过此等人物,一时间竟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男子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再次道:“小师傅,可以陪我说说话么?”
小和尚连忙点点头,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施主,方才真是对不住,天色已经晚了,您需要烧香拜佛么?”
男子微微摇头:“我只想同你说说话。”
寺院钟声再度响起,檐角的飞鸟振翅而飞,雪下得越发大了。
小尚从梦中醒来,打了个呵欠,起身推门。门外院子里细细地铺了一层白雪,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上几只小麻雀叽叽喳喳叫唤,留下一长串尖尖的小脚印。
“道长,下雪了!”小尚惊呼。“昨天傍晚还只是零星的一点儿,没想到一早起来,竟都铺满了。”
狐偃从房中走出,看了满院的雪,道:“今年的第一场雪,似乎来得早了一些。”
小尚踩进雪里,几只小麻雀被惊吓,纷纷飞起,小尚哈哈大笑,蹲下身去摸雪。雪冰冰凉凉,他身体的温度不高,雪并未化掉,长久地留在他掌心。
狐偃眯着眼睛看雪及雪中的小尚,脑中回忆着昨夜的卦象。小尚在人间留着的日子应该不多了,若是不想别的办法,他就只能让他去了。
“小尚,你想去一趟罗浮山么?”
小尚在雪中回头,问:“道长,罗浮山是什么,在哪里?”
狐偃回答:“在南边,风景很美,我师傅当年修道的地方。”
“那好啊,等找到哥哥就去吧。对了道长,咱们去找了几次都没找到哥哥,你说他会不会已经去投胎了?若是他去投了胎,我留在这里找他也是白费力气,还不如就这样走了。”
“萧鸾是个狠心的,你当时年纪小他对你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你哥。”
小尚想了想,说:“也对,不管怎样,还是先找找哥哥吧。”
又过了两日,薄雪早就散去,天气又恢复了温暖。太阳照在地上,晒得人暖烘烘的。小尚挎着篮子跟在狐偃后边,随他去采买。现在采买算是他的特权,阿鹤和阿鲤只能呆在道观打扫和练功,托他买点吃的回来。小尚心心念念想着城北刚开的点心铺子,嘴里道:“道长,我们今日是不是要往城北啊?城北的东西新鲜。”
狐偃早看穿了小尚的心思,微微笑了一笑,便往城北去了。
同泰寺的钟声回荡在耳畔,原来是正午到了。同泰寺香火旺盛,时时笼罩在一层淡色的烟雾之中,小尚远远朝寺庙塔顶望去,虽说这寺庙他不是头一次见,依然感叹道:“这寺庙还真是大啊,塔真高,花了不少银钱吧。”
当今圣上崇佛,尤其在太子早亡之后崇尚得越发厉害。他甚至亲自舍身寺院,想彻底做个出家人,幸好最后被大臣给赎了回去。当今梁国最不缺的便是僧人,出家修行之人甚至占了人口的很大比例。狐偃深知这并非吉兆,人们躲进寺院不事生产,虽说心灵上得到了安慰,但现实的问题依旧没能得到解决,更不论说,其中有不少人为的是混吃混喝。
太子过世后本当传位于太子长子萧欢,立萧欢为皇太孙,然而由于萧衍与萧统父子间生了嫌隙,圣上考量再三,没有立萧欢为皇长孙,反而立皇三子萧纲为太子。自古立长不立幼,加之所有皇子皆为庶子,谁也不服谁,萧统死后又没能按礼法再立太子,萧纲便成为众兄弟的眼中钉,一场夺嫡之战恐怕终究会因此发生。
狐偃想起为此离开建康的清悠,不禁微微叹气。看来梁国的国运势必是要衰微了,然而那个人……又在当中起着怎样的作用?
狐偃遥望台城的方向,屋舍重重将视线挡去。他早已决心放弃他了,若是清越不提,他也不会在他面前提起。早知是这样的结果,还不如从未知晓过。
“小秃驴赶紧放手,滚回你寺庙里去!这花被我家公子买了,你抓着它做什么?”
小尚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黑色粗服下人打扮之人正在欺负一个穿僧袍的小和尚。那小和尚手里抱着一盆盛开的白色牡丹,任凭那下人如何踢打,都不肯放手。
一个高壮的僧人在一旁劝道:“慧心,你就放手吧,这盆牡丹是师伯他们卖给赵公子的,赵公子给寺庙捐了一万香火钱,就指名要这盆牡丹,你喜欢花草,咱们寺里有的是,赶紧起来跟我回去。”
小和尚摇头,痴痴看着牡丹,双手环抱着花盆,死都不肯松手。
“我说大师傅,这花说好了要给公子的,你们寺里的人怎能这样?”
一位穿袈裟的和尚从寺中走出,严厉道:“慧心,赶紧放手,否则寺规处置!”
黑衣家丁见小和尚不肯轻易放手,朝边上使了个眼色,几个家丁便蜂拥而上,生生将牡丹从他手中夺走。小和尚哭嚎着上前,却被拦住。牡丹被送上马车,往城东方向去了。
穿袈裟的和尚皱了皱眉头,见慧心还躺在地上不起来,冷声道:“慧心,这同泰寺恐怕是容不下你了,趁早另做打算吧。”
大和尚看了看慧心,劝了穿袈裟的和尚几句,那和尚却是不听,摆摆手朝寺里去了。大和尚俯下身劝了慧心几句,道:“慧心啊慧心,你怎么此时这般糊涂,非要护着那盆花做什么,寺院里不还有的是吗?同泰寺是容易进来的地方么?这回师兄是帮不了你了。”说罢他叹了一声,也进了寺庙。
42、佛头青(二)
“他们怎么这样?”小尚气鼓鼓道,上前敲了敲寺门,却没人出来理他。
马车消失在街角,狐偃回眸,若有所思。他道:“小尚,先别敲了,去看看人怎么样。”
小尚摇了摇小和尚,急道:“哎,小和尚,你要不要紧?”然而慧心双眼紧闭,已经昏了过去。
“道长,道长!这小和尚晕了!”狐偃替慧心把了脉,道:“并无大碍。”
“这下可怎么办?那些和尚似乎不想让他再回寺庙里去了。难不成就让他躺在这儿?”
狐偃将慧心扶了起来,背在背上,道:“我们暂且将他带回去。”
“好嘞!”小尚连忙将狐偃手里的东西接了过来,说:“道长,你背着他,东西我来拿。”
建康城郊,桃花道观。三日之后,慧心呼喊着醒来,额上满是汗水。他环顾四周,然而此处并非同泰寺,没有那片牡丹花圃,亦没有盛开的佛头青牡丹。
“公子……公子!你们不能带公子走!”
“你醒了,道长果真料事如神,知道你要醒了,才让我为你准备吃的。来,喝点米粥吧。”
小尚适时将一碗米粥端到慧心面前,然而慧心却似没看见他似的,喃喃念道:“公子……公子呢?”
“什么公子?”小尚他拍了拍慧心的肩膀,继续道:“小师傅,你晕了三日了,滴米未进,快点趁热喝了这碗米粥吧。”
慧心回过神来,见了小尚,扯着他的衣袖,激动道:“我在哪里?!”
“哎哎哎,小师傅别激动,这儿是城郊桃花观,是我们道长将你救回来的。”
“花……花呢!我的花呢!”
慧心的心思完全不在小尚身上,小尚也爱莫能助。他端着一碗米粥被慧心扯着衣襟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僵持着,门吱呀一声开了。
“慧心,你是说那盆佛头青牡丹?”狐偃问道。
慧心停了下来,愣愣看向狐偃。狐偃缓步走至他跟前,将小尚手里的米粥接了过来,道:“慧心,跟我说说究竟怎么回事,那盆佛头青怎么了?”
慧心定睛看狐偃,忽然回避道:“不……没……没什么,但那盆花对小僧很重要……”
“可你刚刚还叫什么公子来着。”小尚在一旁插嘴。
“那是……是小僧睡迷糊了,胡乱说的。”慧心低下头去,不安地搅弄双手。
狐偃盯了他半晌,道:“慧心,你昏迷了几日,该饿了。这米粥还热着,趁热喝吧。”
慧心茫然看着狐偃手中米粥,急切道:“不……不……小僧要去找……”话还未说完,便又昏厥过去。
“哎,你怎么了!”小尚惊道。
狐偃把了把脉,道:“他是急火攻心,外加精气耗费过多,几近油尽灯枯了。”说罢摇摇头,“那盆佛头青,定有问题。”
小尚担忧地看着床上的慧心,问:“道长,那他还能好么?”
“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的,这碗米粥你端回去,等他醒来,你再给他吃。”
“哦,好。”小尚担忧地看了慧心一眼,将米粥端了出去,顺便关上门。
又过了三日,慧心依旧未能醒来,小尚每日去房中看他,慧心却丝毫没有起色。对此,狐偃倒没那么担忧。按他的说法,人各有命,慧心与他们不过萍水相逢,能帮便帮,帮不了也不用替他担忧至此。倒是那盆佛头青引起了他的注意,若他没猜错,这佛头青里,附着一只艳鬼。普通艳鬼不足为惧,他们知道收敛。然而就慧心的情况来看,这只艳鬼是个不知收敛的,容他放肆下去,还不知会闯出什么祸来。
狐偃正思量着,阿鹤从外边进来,恭敬道:“师傅,外面有客求见。”
“哦?今日并非为师算卦的日子。”
阿鹤道:“阿鹤知道师傅的规矩,不过那人说,他主人出一百金,定要见师傅一面。”
“一百金,那倒是符合规矩的,带他进来吧。”狐偃一向不拒绝款爷,这些有钱的富商大贾或是贵族人家才是他收入的主要来源,为女子算卦卜算姻缘不过是闲着无聊罢了。
来人一身普通褐色麻衣,像是家仆打扮,进来便命其余二人将装着金子的箱子搁在地上,诚恳道:“道长,听说您道术了得,我家主人有事相求,请您去城东赵家一趟。箱子里有五十金,若是事成,会奉上剩下的五十金。”
“城东赵家?”狐偃想起前几日之事,道:“莫非是你家少爷……”
那位家仆突然抬起头来,惊讶道:“道长果真料事如神,正是我家少爷出了事,还请道长速速前去,我家老爷已急火攻心了。”
“可备有马车?”
家仆点头哈腰:“早已备好,可即刻出发。”
狐偃颔首,对阿鹤道:“阿鹤,你将小尚唤来,另把为师的箱子带上。”
阿鹤回了声是,连忙进去找小尚。
马车在建康城内疾驰,行人纷纷避让。小尚身子一歪,差些撞到脑袋。狐偃眼疾手快将他搂了过来,问:“没事吧?”
小尚揉揉脑袋,道:“没事没事,只是这赵家的仆人也忒心急了些,我还是头一次坐这样快的马车嘞。”
马车在一栋大宅子前停下,狐偃一下车,便被一群家丁簇拥着进了赵府。身穿华服大腹便便的老者向他鞠了一躬,道:“道长总算来了,快请,小儿的病怕是等不得了。”
狐偃和小尚随他到了内室,只见雕花大床之上躺着一个虚弱的年轻男人。这男人同大腹便便的赵老爷有六七分相似,有些虚胖,面色苍白,双眼紧闭,正昏迷着。
“公子请大夫看过了?”
赵老爷说:“看过了,皆是束手无策。听府里下人说,小儿像是中了邪,我有个生意上的朋友听说道长医术道术皆是极好的,老夫便慌忙令人去城郊桃花观将您请来……”
狐偃上前为赵公子把脉,问:“赵公子昏迷之前,可曾做过什么?”
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站了出来,道:“公子前些日子去了一趟同泰寺,看上了佛寺里的牡丹,便将其买了回来。这些不过是寻常之事,只是不知为何,少爷将花带回来之后,便将自己关在房中不肯出门,只令我们这些下人将饭菜送入房内。后来过了两日,小的见上回送去的饭菜没动过,便自作主张破门而入。当时少爷就躺在地上,昏了过去,手里却紧紧抱着花盆……”
狐偃环视房内,问:“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