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匪不高兴了:“我爱拿多少拿多少,你管得着吗?”
柳卅不懂自己哪里惹恼他了,如今这世道,怎么还有人嫌钱多的呢?他站在马路上看容匪,容匪此时在一家泰餐馆门前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朝柳卅招手,要他过去。柳卅把钱揣回兜里,容匪的心思他猜不着,不过这次考试的题目他心里已经有数了。柳卅赶了上去,跟在容匪后头走进了餐馆,迎面一股香喷喷的椰浆味,把柳卅肚子里的馋虫兜勾上来了。两人坐下后,一个白衣的伙计送上来张菜单。
容匪努努下巴,对柳卅说:“你的考题。”
他要柳卅将菜名一道道念给他听,柳卅一拿到菜单,起先有些慌张,定了定神后,小声地开始。餐馆里只有他们一桌客人,不点单也不议论,一个听着一个读菜单,两人的举动多少有些怪异。翻着白眼的伙计来了两回都被容匪打发了,第三回他又来给他们摆脸色看,容匪长吁短叹,说道:“不好意思啊,我不识字,看不懂您这里都有些什么,让我兄弟给我读一读。”
那伙计拿他没辙,用力啧了两声走开了。柳卅大约是脸皮薄,涨红了脸,他快速念完最后一道甜点心,对容匪说:“点菜吧。”
他在泰国晒出来的那身黑皮早就褪了,人又白回来,脸一红,特别明显。
“那你点吧。”容匪说。柳卅已经不会再问容匪怎么不吃东西了,他一追究,容匪就问他拳是哪里学的,到最后对话都是无疾而终。
柳卅要了一桌子吃的,他吃起东西旁若无人,动作夸张,咀嚼的声音很小,被泰式炒河辣到了就使劲喝水。先前对他们爱理不理的伙计也被柳卅吃喝的阵势吓到了,索性拿了两扎壶水放在他们桌上让他喝个够。桌上的饭菜扫荡到一半,外头进来群客人,闹哄哄的。容匪望了眼,这群人打扮各异,有穿西装的,也有武师模样的,有几个武师腰上用一根红绳挂着块玉佛。容匪往柳卅那里看,红绳玉佛,显然是青帮混出了头的红棍的打扮。柳卅正吃得热火朝天,哪还有空看别人,他不闻不问,那群食客里有个光头武师倒先注意上他了。光头对身边众人使了个眼色,有个一身灰西装的年轻人哈哈笑着从人群里朝柳卅走过来,嘴上道:“这不是小阎罗吗?这么巧你也来这里吃东西?”
他个子不高,说话时鼻音很重,有点异国腔调,皮肤黑黄。柳卅瞥瞥他,什么也没说,继续埋头吃饭。
西装男走近了,眼神扫过容匪,容匪笑笑,冲他举起茶杯,道了声好。那西装男视若无睹,伸手猛地拍了下柳卅的肩,人还笑着,继续道:“怎么已经点上了?都是谁点的啊?我看看,这回没再点些菜单上没有的东西了吧?哈哈哈吃泰餐的地方你张口要一碗云吞面,这种事情也就你干得出来。”
柳卅应了声,抓着筷子的手收紧了。容匪和西装男道:“原来是我这位柳兄弟的朋友,这满桌的菜,要是各位不嫌弃,赏个薄面一块儿吃吧?”
西装男按住柳卅的肩膀,冲着容匪说:“你们吃,你们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做红棍的,没那一身力气怎么行?不过这个小阎罗,真看不出来是根红棍,朱爷带他去泰国,我们一起吃饭,朱爷看他吃东西就高兴,我就想,怎么样嘛,这个人是带出来给朱爷找乐子的吗?”
容匪听了就笑,柳卅始终不搭腔,西装男又语重心长道:“小阎罗,社团不亏待你,你吃饱了也要好好干活,光吃不出力,那不就成了个活饭桶了嘛?”
不远处与他同来的那桌人都笑开了。容匪看看柳卅,他脸上没有任何异样,嘴里塞得满满的,一手捧碗一手抓筷,抬眼盯了西装男几秒。西装男脸上一僵,洋派地耸了耸肩,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入座后,那群人还没消停,但凡柳卅一有什么动作,他们就爆发出串大笑。柳卅吃不下去了,放下了筷子,无声地嚼着嘴里的食物。容匪看他还剩了两条烤鱼,分了点鱼肉夹给他。柳卅不动,容匪把筷子推给他,说:“吃啊,别浪费。”
柳卅转过头看他,容匪脸上还是笑笑的样子,柳卅被他笑得顿住了,一擦嘴,一点头,也不要筷子了,左手抓鱼头,右手捏鱼尾,拿起来就啃。
容匪趁他吃鱼的时候去前台买了单,柳卅吃完他就招呼他走,柳卅闷头走了出去,容匪没他那么着急,慢慢行到门口,走之前还和西装男那桌打了声招呼。他算是明白柳卅从泰国回来捏着张菜单要学字的原因了。
这顿饭吃掉了容匪一张大钞票,他行到餐馆外时正看到柳卅从对面的包子店买了一大袋包子,往街上的乞丐碗里人手发了两个。包子发完,柳卅走了回来,容匪问他:“你干吗呢?”
柳卅说:“你请我吃饭,我该请回你,可你又不吃东西,就当是你做了点善事吧。”
容匪看柳卅有点济世活佛的意思,对他道:“你心地这么好,也别整天打打杀杀混社团了,剃了头去庙里敲钟算了,反正也是跟大哥混,佛祖可是三界龙头。”
柳卅站在餐馆外面搓鼻子,露出个懒得搭理的表情,说道:“那我先走了。”
他指指龙虎山的方向。容匪撑开了伞,挡着太阳,点了点头,他也没别的事情可干,打算回朝阳街,和柳卅恰是反方向。
但两人谁都没动,还在街上站着。柳卅踢了脚地砖缝,低着头问:“我还能学点别的什么吗……”
“学点英文吧,能派上用场的。”
“你教吗?”他还是低着头。
“我不会,你找别人吧。”
容匪的影子落在了柳卅的裤腿上,柳卅又说:“有一个护士人很好,会给我妈读信,还会帮她回信。”
“那挺好,以后你多写些信回去。”容匪怕热,拿出手帕擦汗。柳卅好似想不出什么可说的话了,就默默地继续想,他用头顶对着容匪,容匪连他脑袋上有几个旋都数出来了,他热得受不了了,问柳卅:“你几点要去龙虎山?”
柳卅抬起头,眼神灰灰的:“也不着急,晚上六点半到百味和朱爷碰头。”
容匪算了算:“那还有点时间。”他指着不远处的巴士站,“我想去后海走走,你要不要一起去?”
柳卅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也没回答去还是不去,跑去路边买了两袋甘蔗汁,提着就往巴士站走,还大声催容匪:“你傻站着干什么?不是你要去后海的吗?巴士要到站了!”
容匪想挪揄他两句,可柳卅跑过来拉着他就跳上了进站的巴士,一上车一坐下,刚才到了嘴边的话竟全忘了,就只好干坐着看柳卅喝甘蔗汁。饮料大约是甜到他心里去了,他笑得很开心。爱吃爱喝的人就是容易满足。
巴士开到后海时,正是一天中阳光最刺眼的时候。此刻的后海海滩依旧难觅人迹,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唯有个老伯提着竹篓沿着海岸线捡拾玻璃瓶。容匪下了车打起伞,沿着马路走了阵就停下了脚步,不停擦汗。柳卅一点都不忌讳阳光,兴冲冲地走他前面,两人离得有些远了后,他回头找容匪,看到他在抽烟,倒回来几步,和他站在了一起。
“不用等我,我腿脚慢。”容匪说,“怕热。”
柳卅怪不好意思的,还是陪他站着。容匪问他:“下过海吗?”
柳卅摇了摇头,转头望向大海,他不知看到了什么新奇有趣的景色,露出个大大的笑容,似是按奈不住想奔向大海,可人却依旧没动。容匪见状,往前走了几步,柳卅这也才迈开步子,尽量收敛着激动,步子比之前小了些。他们往大海的方向走。走进沙滩里时,柳卅脱下鞋子,把布鞋插在裤腰上,光着脚踩进暗黄色的沙土里。太阳把沙晒得很热,甚至有些烫,沙滩上的碎玻璃和碎石子很多,触感并不柔软,这些柳卅都不在意,他的步伐始终很欢快,目光始终在前方,在海上。
海面宽广,几片云从天边飘来,挡住了半个太阳。海水由蓝转绿,海天交接处灰蒙蒙的,看上去十分平静,近一些的地方却很喧闹。白色的泡沫在泛灰的海浪上滚了一圈镶边,拍到岸上后又迅速被后面的浪头拖入腹中,后浪追着前浪,一波接着一波,一浪吃着一浪。柳卅站到了浅浅的海水里,一阵浪头过来,拍着他的小腿,溅起朵朵水花。容匪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他身上的烟味被海风吹开,半阴的天气让他松了口气,将伞收了起来,拿在手里。
柳卅弯下腰,他想抓一把拍到他腿上的浪花,海浪过来,他准准地握住一朵浪花,浪头退下,他抓了满手的水。柳卅张开手哈哈笑,他没有失落,反而很开心,在裤子上擦了擦,便笑着迎上另一波海浪了。他喊了容匪一声,容匪道:“我怕水,就不过去了。”
柳卅道:“你怕水还要来后海走走?”
他笑着,不像在挖苦、嘲笑,只是觉得很高兴。容匪对他打了个手势,柳卅也没再强求,一个人在海滩上跑来跑去,玩得起劲。容匪慢慢悠悠地跟着他走,腥味扑鼻的风闻久了他有些不舒服,用手帕掩着口鼻走远了些。柳卅一转身,看到他落在了很远的地方,忙踩着水跑过去。
容匪觉得他此举实在可笑,便问他:“你干吗?还担心我走丢了?”
柳卅才要回答,看到容匪手里的手帕,走到他面前,湿漉漉的脚掌踩在干燥的沙地上,在口袋里摸索了阵,掏出了一块灰色的方巾。
容匪看到这块方巾,呼吸一顿,叹息了声,眼神放远了。他沉默着,仿佛在大海面前,所有对话,所有语言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一个海浪过来,什么故事箴言都会被击碎。
柳卅说:“马面焦的事我弄清楚了,你替他安置了家人。我想来想去,你应该是在我杀了白风城的那天晚上去给马面焦里送的钱,包在这块方巾里面。所以那晚你见到他了吗?你们提前统一了说法吗?”
容匪问他:“你哪里找来的这块方巾?”
柳卅道:“我去了他家里……他家人已经回老家了,屋里很乱,我找到这块方巾,闻上去像是你的。”
“鼻子这么灵,下辈子投胎当狗算了。”容匪笑了,也不瞒着柳卅了,“你想知道那就告诉你吧,那天晚上我是去了马面焦家里,只是他已经被带走,我留了点钱在房门口,毕竟祸不及子女。”
“那他……”
容匪要往回走,说:“我是有口皆碑的中间人,好信誉,他都知道的。他信任我嘛。保住我就等于保住了他的家人。”
柳卅看着他,声音轻了下去,好像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自己不想承认,又必须承认。他道:“你人其实很好……比很多人都好……”
他说的中肯温和,容匪赞同地点了点头,好像这句夸张用在他身上是天经地义的:“我人好不用你说,我早就知道了。”
柳卅皱起眉,似是他没见过行容匪这么没皮没脸的人,可他眼里却有些笑意,这让他的样子看上去很怪。他道:“我在泰国被人笑话了……”
容匪让他打住:“恭维的话我就收下了,其他的事我不想听也不爱听,你别得寸进尺。”他又说,“青帮我带你加入了,饭让你吃饱了,你来讨主意,我给了。你要学字,我也教了,现在你学完了,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别再来找我了。”
柳卅站在沙滩上,海水蔓过了他的脚踝,凉凉的。
容匪又是一声叹息,一阵抱怨:“马面焦的事你都能发现,恐怕雷符也已经知道了,希望他别来找我麻烦。”
柳卅忙说:“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
他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柳卅突然变得这么不干脆,容匪不太习惯,却又谢天谢地。柳卅一开口就是麻烦,容匪算是怕了他了,重申道:“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他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太阳彻底被云层遮蔽,强劲的海风把容匪浑身的热都吹散了,他冷静下来。他想他找到了入秋之后他依旧总觉得热的受不了的原因了。那是他头脑发热答应柳卅给他出主意的延续,这点冲上脑门的热度从夏天持续到了秋天,热得他犯晕,连明哲保身都顾不上了,替柳卅解决了炮仗不说还糊里糊涂地给他当了老师。容匪不觉得后海热得讨厌了,他十分庆幸他来了后海,吹了海风。海风里的味道他虽然不喜欢,可他诚心感谢它给他带来了迟到了足足三个多月的冷静。
他想起柳卅送给他的四个字,心如止水,这四个字柳卅送错了,他境界不够,根本配不上这个词。他还要努力。
容匪回到站台等返程的巴士,柳卅也很快过来了,他试图和容匪说话,容匪置若罔闻,试了几次全都无果后,柳卅也不再尝试了,闭紧嘴巴,低下头清理脚底的沙子。半个多小时过去,他们没能等到巴士,却等到了场大雨。容匪手里有伞,雨才落下两滴,他便撑开了伞,好整以暇地继续等车。秋雨气魄惊人,片刻间便形成瓢泼之势。容匪从伞下瞄了眼柳卅,柳卅拿着两只布鞋挡在脑袋上,光脚站在雨里,脸上又急又苦恼。他东张西望,似是在找避雨的地方,看了一圈,就是没往容匪这里看,也没能找到半片屋檐。豆大的雨珠打在他身上脸上,很快他全身都淋湿了,衣服和头发贴在脸上,胳膊上布满了雨珠,他脚上还没穿鞋,看上去格外狼狈。他眼里也进了水,那双看上去总是过于锋利的眼睛此时有些睁不开了。
容匪没出声,雨珠噼噼啪啪打在他的伞面上,他静静地听雨,静静地看着柳卅。
巴士在二十多分钟后才出现,容匪和柳卅上了车,容匪坐到了车尾,柳卅尴尬地在车里站着。他的衣服不停往下滴水,手里的鞋子湿透了,想穿也没法穿了。
巴士开进朝阳街,容匪站起来往后门走,他往柳卅站着的地方扫了眼,恰巧柳卅也正在看他,大雨将他淋成了个落汤鸡,却没能浇灭他身上的哪怕一丝锐气。他只是看上去落迫,却一点都不可怜。他缺乏让人怜爱的气质。哪怕在餐馆里被人取笑,他也未曾流露过一点卑微,未曾向别人讨要过一点同情。他不会,就去学,不懂,就问,不明白的事就要自己去搞明白。这点劲头实在固执得可恨。他仿佛生来就不知道软弱,容匪甚至能想象,他就算被人捅了好几刀,站都站不直了,他那身傲骨也绝不会屈折。
可此刻容匪却从他眼里看出些柔软来了,大约是因为他满身的水,水汽沾湿了他的黑眸子,稀释了那些霸道强悍。容匪握紧了扶手,巴士到站了,后门打开,雨被风吹了进来。源自海面的寒意竟一路追踪到了这辆巴士里。
容匪走过去拉了拉柳卅,撇过头,没去看他,说道:“走吧,去我家里换身衣服。”
柳卅眨眨眼睛,擦了把脸,跟着他走了。
两人回到朝阳街,柳卅去浴室里用热水擦身,容匪翻箱倒柜找出来两件合身的衣服给他。那是身上下一套的校服,白色短袖衬衣配黑色裤子。衬衣胸口绣着“明湖大学”的字样。
柳卅穿上后,容匪还给他拿来一双皮鞋,和这身校服十分合称。
雨还在下,时间不早了,柳卅还要赶去百味酒楼,他走到门口,对容匪说:“那我走了。”
容匪想了想,把伞给了他,还道:“记得要还,我就这么一把伞。”
柳卅笑了,拿起伞就跑了。他从前面的楼梯下去,撑开了伞站在街上冲容匪使劲挥手,伞是把油纸伞,伞面很大,伞骨朱红,这点红映在他脸上衬得他的笑容格外生动。容匪动了动下巴,柳卅这才笑着走开。容匪关上门,又走到窗前张望,他还能看到柳卅撑着伞在人群里穿梭的背影。他走得远了,容匪就只能看到一条条的红,和那红色下面的一点白和一抹黑,颇有几分似曾相识的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