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清洄没有刻意探查过,不知道他是失去了内力,还是脑子坏了空有雄浑的内功却不知如何使用。
短暂的惊讶后,尤清洄的心情有些复杂。
许是听到动静,敖小群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微微睁开眼,待见到尤清洄后,残存的迷糊立时被清醒取代,敖小群一下子便跳了起来。
“尤儿尤儿,你醒啦?”虽然脸色不好,但生龙活虎的模样不见分毫病态。
尤清洄绕过他,向门外走去。
敖小群却不依不饶的追在他身后,“尤儿你昨晚睡得好不好?”
尤清洄脚步不停。
“尤儿你有没有冻着?”
尤清洄脚步依旧不停。
“尤儿尤儿……”
忘记了世事纷愁,忘记了追名逐利,就这么无忧无虑全心全意的只围绕一个人转,说不准是福还是祸。
……
花母谷的坟有两座,一座孙思的,一座尤塑的。
顾松知静静的站在墓前,目光深长。尤塑伤害了清洄,他便可以说他有苦衷替他找各种理由开脱,到最后,师父仍是师父。而他们犯了错,却一下便被判了死刑,虽然没有撕心裂肺,但清洄却总是与他们保持着不冷不热的距离,也只是不冷不热。看得到希望,却永远徘徊在希望的边缘,看得见摸不着,这种惩罚,其绝望更让人痛苦。
现在,殷傲遗疯了,清洄本就很少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多半更是被分给了殷傲遗。
难道非要死了,才能在他的心上留下一点痕迹么?
“你在看什么?”突如其来的声音让顾松知猛然惊醒,暗自心惊有人靠近他竟是没发现。
转头一看是敖小群,便释然了,这家伙虽然傻了,武功还是在的,与他只在伯仲之间。
就见敖小群缩着脖子好奇的盯着那两座坟左看右看,看了一阵,觉得无趣,又转而研究起顾松知,盯着仔细的瞧,“我好像见过你。”
顾松知额角一抽,却猛然觉得一阵眩晕袭来,身体晃了晃,又勉强站直了,谁知眼前又一黑,身体不受控制的向下倒去……
见那人突然倒下了,敖小群大惊失色,“你怎么了?!”
顾松知使出全身力气想要对敖小群说别告诉尤清洄,终究抵挡不住一波一波强烈的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六七章:寂寞余生(三)
尤清洄刚得到顾松知晕厥的消息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顾松知壮的跟头牛似的,怎么会昏过去?
在替顾松知诊脉的过程中,尤清洄的眉越蹙越紧,怎么回事,他没感觉错吧,脉搏孱弱,气海空虚,精气隐隐有枯竭之征,这分明是将死之人的脉象。
看着床上脸色苍白昏睡不自知的顾松知,尤清洄面色凝重,急召来下人,“快去把陆先生请来。”
陆先生闻讯急急赶来,诊完脉后,面露遗憾,摇了摇头。
原来还欲落不落的大石一下子压上了心间,又闷又痛。
尤清洄心知这多半是情况很糟糕的意思,不由哑声道:“还请陆先生直说。”
陆先生叹了口气,“阳脱阴竭,精血衰微,津液衰败,内力也在逐步流失,只怕,顾盟主活不了多久了。”
连退几步,尤清洄抚着额,平息着激荡的心气,若陆先生不说,多少还抱有一分希冀,然噩耗骤然得到承认,尤清洄还是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为什么……会这样?”他喃喃出声。明明应该是身体健硕他走到哪他便死皮赖脸跟到哪的混蛋,怎么会突然就……不行了……有一种如坠梦中的恍惚感。
“具体的原因我也查不出,还要等顾盟主醒来细细询问。”
等待的过程漫长而煎熬,足够尤清洄静下心来想清楚一直逃避的问题——那些久远而发酵的感情,是否可以全部放下。
尤清洄发现,再见面后,他竟从没仔细看过那人,原来他早已不是记忆里的模样了,鼻梁挺拔,眉眼更加深刻成熟,原本带着些许锐气的棱角柔和在沉静的安眠里。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油灯渐渐掌了起来,而那个人依旧双眼紧闭,不知何时能醒来。
到了用餐时间,尤清洄没什么胃口,简单的吃了些,便又守在他的床前。
若是顾松知知晓尤清洄为他这般忧心,怕是要激动欣喜的跳起来了罢,还会像个小孩子似的黏上来索要拥抱亲吻。
可是,顾松知,你何时才能醒来?
这一夜,尤清洄趴在顾松知身边不知不觉便睡着了。第二日挣扎在半梦半醒间,感觉到脸颊落下了连绵柔软的触感,他不由醒了,对上顾松知含笑的双眼。
尤清洄惊喜,“你醒了?”
顾松知眼里带着淡淡的心疼,“怎的睡在这里,仔细着凉。”
尤清洄摇摇头,看着顾松知精神似乎不错,欲言又止,最后默然不言。
顾松知勾起嘴角,笑容竟是无比灿烂,“你都知道了吧?”
尤清洄一时有些呆愣。
“我活不久了。”
怔愣后,便是惊怒、懊恼、挣扎、恍惚…哀痛等等,诸多情绪浮现在他眼中,尤清洄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要说什么。半晌,才问出口,“怎么回事?”声音带着些沙哑,也不知是因为没睡好,还是因着什么。
顾松知淡淡一笑,似是不甚在意的样子,“还记得我习的那揠苗助长的功法么?既然想短时间内取得高深功力,付出的代价自然也是昂贵的。”
答案呼之欲出,顾松知接着道:“对,是我的生命。我活不过三十岁。”顿了顿,他又道:“而我马上就要三十岁了。”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低诉给尤清洄听。
尤清洄怔怔的看着一脸淡然的顾松知,半晌,慢慢镇定下来,开口的话却说的有些艰难,“这与你,当年抛弃我是否有关系?”
静了良久,顾松知点头,“有。”
尤清洄笑了,几分不可置信,几分哀戚,“就因为这样你就抛下我?”
顾松知默然,“我没法照顾你。”
“那你又为什么跑回来了?!”尤清洄的情绪忽的有些激动,若是当初顾松知能够坚持下去,也许以后许许多多无法挽回的事都不会发生……
“我忍不住!你在我面前,我的目光怎么可能不放在你身上?可是我是个短命鬼,要我看你为我难过为我伤心也是我不能容忍的事,我若是能够长命百岁,又何苦逼着自己忍痛放手!”一面矛盾着不让心爱的人目送自己的死亡,一面矛盾着思念成灾,这似乎已经成了一个死循环,困在里面的人永远都走不出来。
尤清洄颓然的坐倒在靠椅上。
顾松知缓缓的平复自己的情绪,“清洄,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我大哥不行,所以我成了唯一有能力替顾家延续香火的人?”
尤清洄微微点点头。
“但我一定没告诉你,我大哥他,是为了救我才废的。”
尤清洄震惊的看着他。
“对大哥,我心里一直很愧疚,能想到的补偿方法,大概就是留下顾家的子嗣,不要断了顾家的香火。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是这么想的,时间到了,娶个品性好的女子,生一窝孩子,全部过继给大哥……但我遇到了你,我一直很纠结很痛苦,不知道该怎么做,直到,我得知自己性命堪忧,根本无法陪你到老。明明放你走才是最好的决定,可是我舍不得啊,我总想,再多一天,再多一天与你相处的时间,再多一点回忆……沈瑛的出现算是个契机,我会与她成亲,留下后代,而你应该去寻找更广阔的天空,寻找你真正的幸福。”话说多了有些喘,顾松知停下缓了缓,才继续道:“我已经拖的够久了,拖得越久,你只会越痛苦,而在这个世上,我最不愿见到的,便是你痛苦。清洄,我希望永远开开心心的,我希望你永远记得,年少的轻狂,错都在我,而你,应当没有任何负担不背负任何愧疚的活下去。记得我是个混蛋,记得我是个不要你的混蛋,永远别来找我。”
尤清洄低垂下头,遮住了现下的表情。
“后来,你走了,我娶了沈瑛,我的心也空了。可是成婚几年,沈瑛一直无所出,但谁说有问题的一定是她……我当时便想,这大概是命中注定,强求不得。后来我知道了,沈瑛一女子,生不出孩子,而我的宝贝清洄,竟然能够生孩子,可是我却为了一己私欲,放他走了,这大概才是造化最为弄人之处吧……咳咳咳。”话语被低咳了几声打断。
尤清洄伸手帮他轻轻拍了拍背脊,却仍然低着头。
顾松知一把抓住尤清洄的手,眼里泛着水光,“清洄,还记不记得你曾经问过我,我有没有后悔过,我当时定然没说清楚。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后悔,又绝望。”尤清洄没抽出自己的手,任由顾松知握着。
“这么些年了,清洄,你过得不幸福,你怎么可以不幸福!早知如此,我定将你护于我羽翼之下,我能活多久,就陪你多久。我也想偶尔自私一点,在我有生之年,只看到你的笑脸。”尤清洄手指轻颤。
“清洄,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保护你。但若我命不久矣,我要怎么保护你?”眼泪终是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一滴一滴的划过,没进棉质的床单里,再没痕迹,也永远留在那里。
尤清洄擦了擦眼睛,低声道:“对不起。”当年的离开,谁说没有赌气的成分在。而谁能知道,顾松知,他的所有洒脱,都背负在他的责任之下。
“清洄,别说对不起。”顾松知半侧过脸,眼神温柔,“我最不愿听你说对不起。”
尤清洄定定的和他对视,半晌,转开目光,悲哀与现。
“清洄,顾盟主可是醒了?”陆先生的进入打破了房内低落的气氛。
尤清洄胡乱的收拾起心情,“是的,陆先生。”
看到尤清洄发红的眼圈,陆先生怔了怔,却没有深究的意思,反而问顾松知,“顾盟主觉得身体如何?”
顾松知笑了笑,只回了四个字,“强弩之末。”
陆先生微愣,似乎没想到顾松知能够这样洒脱,却还是委婉道:“顾盟主何需这样自暴自弃,凡事没有必然,或许在你不知道时,事情便有了转机。”
尤清洄闻言眼前一亮,“陆先生可是有办法?”
陆先生暗地里摇头,只是安慰人的话而已,口中却道:“待我再给顾盟主仔细瞧瞧。”
说罢,便坐了下来,一边替顾松知把脉,一边细细询问他详情。
顾松知倒也配合,一一答了。
时间缓缓流逝,陆先生虽表情未变,内心却已是有了判断,顾松知这病,怕是无药可医……
尤清洄在旁等的焦灼,好不容易待陆先生停了,他便急急问:“如何啊陆先生,他还有没有救?”
陆先生沉默了一下,没直接浇灭尤清洄的期望,只道:“容我再想想。”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懂了,这多半是没戏的意思,尤清洄方才燃起的几丝期许瞬间黯淡了下去,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失望,反观顾松知,却面容平静,似乎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劳烦陆先生了。”尤清洄轻声道。
陆先生叹了口气,拍拍尤清洄的肩,“多陪陪他吧。”
又恢复到两个人的空间仿佛一下子空落了许多,尤清洄坐回顾松知床边,默默然。
顾松知笑道:“清洄,虽然我很高兴你为我流泪,但我更愿意看你笑的样子。”眼神渐渐变得认真,“这也是我本打算将这秘密带人土里的原因,只是没想到,阎王这么快,便要来收我……”
尤清洄定定的望着他,眼里盛满了哀伤,“我不明白,既然明知道那功法需得付出这般惨痛的代价,为何你还要沾染?武林盟主真当这样重要么?”
脸上的笑意淡去,“那是……我父亲的要求。”
尤清洄猛地抬眸。
顾松知苦笑,“在他看来,性命,比起武林第一,差之千里。而我,生为顾家人,死为顾家魂,他的要求,我必得做到。”
尤清洄愣愣道:“他怎么可以这样……”
“是啊,他怎么可以这样,以前我也这样想,觉得他害了我娘还不够,连我也不放过。要知道,像殷傲遗那般的武林奇才或许几百年也出不了几个,我没有那份运气,资质虽不差,却也没好到那种地步。我天分不够,他便逼我练那鬼劳子的功法,非要我夺得武林盟主的位置,给他脸上添光,所以我很恨他。后来我渐渐懂了一点,他不过是把家业看得比什么都重罢了。他这个人死板要面子,觉得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便一定要一代代传下去,发扬光大,一代更比一代强,否则百年之后没脸到地下见他们。”
尤清洄摇摇头,还是不能理解,天下竟有如此狠心的爹。
顾松知如今成了这副模样,过往恩怨,好像也没什么值得追究的。
过去,他确有他的苦衷,现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算不算的上是很严重的惩罚?
正当尤清洄决定暂时压下心中的沉重,陪着顾松知好好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时,却没想,第二天顾松知便给他来了个人去楼空,只余一封单薄的信孤独安静的躺在桌上。
此生唯爱—尤清洄亲启
清洄,很多话我没能说出口,想了许久,还是决定告诉你,而不是把它带进黄土,九泉之下也懊悔无比。
没与你说,其实自你离开后,我便开始想你,想着想着,就过去了很多年,想你也成了习惯。我那时想,这样也不错,至少还能有点刻骨铭心的回忆,而不是就这么空落落的一个人过完一生。
每一次,我在街上看到有身形和你像的,便会情不自禁想,会不会是你,希望是又希望不是,我想若真是我的清洄,那我就偷偷看上一眼就好,偷偷看一眼我就走,事实总是证明,我想太多了。事实也真的证明,我太过高估我自己了,活生生的清洄站在我面前,我怎么可能还能控制住我自己。
那时在傲因宫再见到你,我只想不管不顾冲过来抱住你,告诉你,我好想你,想得都快死了。当时我就想,上天既然给了我这个机会,那我可不可以,就这么任性一次,能够看着你,在我最后的几年里,可以一直一直的看着你,哪怕你讨厌我也好,不理我也好,至少我下去的时候能有多一点和你一起的回忆。可我还是退却了,不想你见到我油尽灯枯形容惨淡的模样,在你的心里,我应当永远那般风姿飒爽,无赖泼皮。
清洄,你这个人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所以我一直希望,可以死在你后面,我怕你走的时候没有一个温暖的怀抱送你最后一程,我怕你伤心,虽然我死时也不知你会不会难过。但是,清洄,现在我后悔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活的长长久久的,在我走之后的很多很多年以后,在你忘了曾经还有我这么个伤你至深的人时,还能活的好好的。
无需铭记,只要我曾经出现在你生命里,足矣。
永远爱你的顾松知绝笔
顾松知走了,毫无预兆的走了。
口口声声说爱他,却连生命最后的时刻都自私的不肯留给他。
不是没想过要追过去,只是终究没迈出这一步。
陆先生说:“尊重他的决定吧。”
尤清洄决定尊重他,既然他想逃,不愿见他,那他,应当成全他。
顾松知走了,花母谷日升日落,忙忙碌碌,似乎没什么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