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傲遗看看尤清洄,又看看陆先生,似乎没理解他的意思。
陆先生在旁提醒道:“清洄问你要不要跟他在一起?”
“清洄是谁?”
“……就是尤儿。”
殷傲遗双眼立时亮了,用力点头,“我想和尤儿一起。”
“有劳陆先生专程跑一趟,殷宫主就交由在下吧。”又对殷傲遗道:“走吧。”说罢,不等殷傲遗回应,率先转身向前。
殷傲遗先是看了看陆先生,得到他鼓励的眼神后,便乐癫乐癫的跟了上去。
“清洄!”陆先生突然拔高喊了一声,尤清洄顿住脚步,回头,就听陆先生道:“清洄,殷宫主一直时好时坏,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现下这般,已经算是清醒的了。”
顿了顿,尤清洄点了点头,“明白了。”
殷傲遗觉得自己很激动,心脏扑通扑通着比往常跳的更剧烈,只要看到眼前那个明澈干净的人,就仿佛有用不完的精神似的。
而且,好想拉他的手,想搂住他的腰,想亲他的唇,想要把手伸进他的衣衫……这种自打见到他就愈加强烈的欲望随着那人晃动的身姿鼓动叫嚣着想冲出体外,眼前越烧越红,正当冲动即将冲破束缚,想要不顾一切把他压倒时,尤清洄清透的嗓音响起,灼热丑陋的难忍欲念恍如遇到了高不可攀的仙人,羞窘着如潮水般褪去,殷傲遗眼前清朗起来。
“知道自己叫什么吗?”
殷傲遗呆了呆,傻傻道:“敖,小群。”
尤清洄:“……”
回去的路上,遇到的第一个人是龚叔,龚叔看到跟在尤清洄身后好奇的东张西望一身乞丐模样的人,果然一脸活见鬼的模样,惊讶中又带着不确定,“这,这,这是不是那个……”
“是殷傲遗。”尤清洄替他确认。
“他怎么成了这样?”
尤清洄正想说话,又遇上了迎面走来的顾松知,看到殷傲遗,应该说是敖小群也是很震惊,震惊过后便是惊定不疑,“清洄,他不会是殷宫主吧?”
尤清洄再次替他们确认,“是殷傲遗。”
“怎的搞成这样?”
正好,一起回答了。“师父将他救了回来,只不过人傻了。”尤清洄简洁道。
龚叔皱起眉,额上本就很深的沟壑更深了,不满的嘀咕,“他傻了最好,小少爷你还把人带回来作甚啊。”
顾松知虽没说什么,但看他神情八成也是不高兴的。
“看他疯疯癫癫的我觉得大快人心,行不?”虽这样说,但其实尤清洄也不太明白把他带回来做什么,就此放开还是一直执着着?陆先生说的没错,总是惦记着仇恨真的很痛苦……
敖小群对于尤清洄不客气的言语却像没听到似的,面上也没什么哀伤的神色。他只知道尤儿要他往东,那他必得往东,即使东边有恶虎猛兽,尤儿让他吃饭他不能喝粥,尤儿生气他要哄着,尤儿不开心了他要逗他开心,尤儿赶他走他也要死死的黏在他身边,尤儿不要他……
伸手揪住尤清洄的衣衫,有些不安的问:“我听话,尤儿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身体微顿,“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敖小群使劲的想了想,连忙撒手,“要把自己洗干净。”
尤清洄点头,遂对龚叔道:“龚叔,带他下去洗干净,给他准备间房。”
“小少爷……”龚叔还想再说什么,尤清洄不听也知道是劝说的话,摆手制止了,“先这样吧。”
龚叔勉强点头了,但敖小群却不愿离开尤清洄。
尤清洄淡淡的看着他,“又忘了自己答应过我的事了吗?”
敖小群只好不情不愿的松手,依依不舍的跟着龚叔走了。
感觉到顾松知正看着自己,目光复杂,尤清洄开口,“有什么要说的么?”
“你准备将他一直留在谷中么?”
“撇开过去,他与你一样,只是谷里的客人。”说罢,不再看他,先行离去。
尤清洄不咸不淡的一句,对顾松知来说却好似当头一棒。清洄,他心心念念的清洄,只是将他当做一个比陌生人关系更近些的客人,依旧是可有可无的关系。
顾松知想追上去,想紧紧的抓住他的手腕,问他说的是不是只是气话,问他对他是不是还有一点情分……已经迈动的步子又生生止住了。
不,他没资格。
六六章:寂寞余生(二)
尤清洄回到房中,觉得心绪起伏难定,需得要做点能静下心来的事。泡泡有花母谷的一众人看管,轮不到他操心,便翻出师父留下的一溜医书,准备细细研读一番。
一开始较难平定,渐渐得了趣味,便慢慢沉浸其中。
尤清洄是被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打断的,还有伴之而来的稚嫩叫声,“粮七~粮七~”
尤清洄放下书本,接住扑过来的尤小洛,放到腿上。见小孩神色慌慌,倒像是得知了什么见不得的事。心中一悸,该不是……
尤小洛眼睛瞪得大大的,动手动脚,夸张的比划着,“粮七,我告诉你,我告诉你,我告诉你…”
尤清洄听着累的慌,无奈,“小洛说,粮七听着。”
“外面有个怪蜀黍在吃泥!”
尤清洄一愣,脑中第一时间浮现的人选只有一个……又不禁松了口气,幸好不是知道了他爹是……尤清洄打定主意,绝不告诉小洛那个吃泥的怪蜀黍就是他爹。
敖小群洗干净了,换了衣裳,束起发,看起来倒也人模狗样的,只是他正在做的事情,果真连个二岁多的小孩都嫌弃。
就见他正蹲在花母谷那棵有百年历史的大桃树下,先是好奇的拨弄了几下有些泛潮的土,然后把指尖放在口中试探性的尝了尝,大概觉得味道不错,咧嘴笑了笑,猛的抓起一大把土往嘴里塞去,尤清洄甚至还能看见在土里挣扎扭动的蚯蚓,而敖小群却跟完全没感觉似的大嚼特嚼,好像在吃什么山珍海味一样。
尤清洄看不下去了,召来下人,指着敖小群,“把他给我抓回房间,没我的允许不得出来。”
下人允诺,上去抓敖小群,敖小群受到惊吓,拼命甩着手,嘴里还大喊大叫,没咽下的泥土随之喷洒出来。
下人妄图使用蛮力,敖小群却惊叫着死死的抱紧那棵桃树,泥嵌进牙里,远望过去,黑白相间,好不销魂。
这边的动静很快便吸引了大片的人群,这下可好,大名鼎鼎的傲因宫宫主这番姿态全落入人眼中,其武林奇才的形象荡然无存。
昔日站在江湖顶端傲视群雄的风流人物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尤清洄只觉悲哀与凄凉。
下人搞不定敖小群,只得向尤清洄求救。尤清洄没法,只能走过去。尤小洛也屁颠屁颠的跟着,就像只小尾巴似的。
没有下人的拉扯,敖小群也没那么激动了,只是仍旧抱着桃树不撒手,眼神左右闪躲,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近看他的面容比远看要凄惨的多。
尤清洄停在他面前,身后的尤小洛揪着尤清洄的长衫下摆,探出身子,好奇的仰头看着,大概没见过疯子,觉得新奇的很。
“回房。”尤清洄凉声道。
敖小群抱着树干看也不看他,继续念叨着。
他忽然想起,这番情况想必就是陆先生所说的疯癫之时了,不禁觉得头疼。
“你在说什么?”尤清洄隐隐不耐。
敖群恍若未闻。
尤清洄不得不凑近了听,待听清敖群在说什么时,尤清洄有一瞬间的呆滞。
小声却坚定的声音,“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尤儿对不起对不起尤儿……我爱你清洄对不起清洄……”
颠来倒去,反反复复,只有这么几句。
尤清洄放轻脚步,轻柔的替他拭去嘴角的污迹,轻声问:“为什么要吃土?”
敖小群蓦然将视线转向尤清洄,眼神清澈而专注,仿佛他的眼里只有他一人,其他人于他,和草木无异,他张了张嘴,“对不起。”
尤清洄猛的垂下眼,“算了。”
敖小群最终还是跟着回去了,劝服他,大概也只有尤清洄能做到。
找来丫鬟,“替他收拾干净。”丫鬟应后,目光又转向敖小群,语气带着些许冷意,“下次再弄那么脏,便果真不要你了。”
敖小群好像压根听不懂似的,脑袋左摇右晃,这里那里到处看,手在自己身上这儿抓抓那儿抓抓,自得其乐,听不进尤清洄说的。
尤清洄蓦地停了脚步,敖小群始料未及,躲避不能,一头撞了上去。
敖小群虽然脑子傻了,但身材依旧健硕,这么一撞,竟将尤清洄的身体撞得晃了几下。
深吸一口气,尤清洄缓缓转过身,却见敖小群既没有手足失措,也没有惊慌无措,与其说无所谓,倒不如说一无所知。见到尤清洄看他,还大大的咧开嘴,朝他露了个痴傻无比的笑容。
真是又可气又可笑。
交给丫鬟后,尤清洄便不再管他,一直到晚饭时间,才让人再把他带出来。
好在他整个人还算整洁,应该没做什么太混的事。
可惜,饭桌上的众人都不太待见他,唯一还算客气的竟然是顾松知。但毕竟不是在自家,主人不发话,他也定不能开口让敖小群坐下。
于是一桌人都围着圆桌坐着,只有敖小群一人站在席边看着满桌的菜流口水,倒也没有不知分寸的直接上前抓。
“小少爷该不是要他与我们一同入席吧?”龚叔脸色不太好看。
尤清洄不讲究尊卑观念,用餐时,龚叔罗度浮生原生他们几个与他亲近的都是一同坐的,他觉得这样才有一大家子的气氛。一个人坐在饭桌前吃,一伙人站在旁边看他吃……这样的,他实在不喜欢。
但如今,若是让敖小群一同入座,只怕诸位都不会太高兴。
哪知尤清洄还没说话,敖小群这回倒似听懂了,连连摆手,“不坐不坐。”言罢,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还仰头乐呵呵的看着众人。
龚叔“吧嗒”放下筷子,“小少爷,老朽吃饱了,你们慢用。”
龚叔是老人了,在谷里几十年,对尤清洄一直是疼爱有加,知道尤清洄受苦,他只怕是最心疼的。偏生尤清洄不争气,把两个伤害他的人一前一后的竟又往谷里带,他哪能不气?只是生气也是心疼的一种表现。
尤清洄叹了口气,嘱咐下人,“把他带回房吧,再送些饭菜过去。”
又劝道:“龚叔,我叫人把他带走了,你莫气,多少再吃些吧。”
龚叔瞥了眼正侧脸看尤清洄的顾松知,半晌,也叹了口气,“小少爷,你这是何苦呢?”
尤清洄垂眸,龚叔,我知道你替我不值,我很感激,只是,爱恨,本来就是纠缠不清又莫名其妙的东西。
原以为闹了一天,到了晚间终于可以歇停了。
没想到还没安稳多久,下人又来报了,说是殷公子不肯上床睡觉,非要爬到树上睡。
三番两次,饶是尤清洄心性好,也忍不住怒从中来。
随着下人过去,便看到敖小群正四肢并用以一个极丑的姿势攀在一棵枝叶繁盛干身粗壮的树上。
“你在干什么?”尤清洄冷声问。
“嘘,轻一点,被清洄发现他会赶我走的。”敖小群边说边扭着屁股想要往上爬,实则只是艰难的往上挪了一点,嘴里还念叨着,“要偷偷保护清洄,不能叫他知道,要偷偷的……”
尤清洄微微闪神,放缓了口气,“下来。”
敖小群转过头,见到尤清洄的脸,“啊”的惊叫一声,撒了手,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敖小群整个人重重的摔在地上。
这声响,旁的人听了都觉得身上泛疼,他却好像感觉不到似的,连滚带爬的想要往树后躲,嘴里惊慌的说着,“怎么办,怎么办,清洄发现了,要赶我走了,怎么办,赶快躲起来,躲起来……”
光线渐亮,将满地乱爬的敖小群映照的无所遁形,甚至连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惶恐表情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打着灯笼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大都是来看热闹的,看名震江湖的一方霸主怎样变成一个连膝盖下尊严都能踩在脚底的傻子,他会成为他们嘲笑取乐的对象,他的种种无厘头的行径会成为他们饭后的谈资,百口相传,江湖皆知。
殷傲遗的脑子有问题,殷傲遗是个傻逼!
尤清洄沉着脸,“把他拉回房!”
几个下人上前死拉硬拽强行把殷傲遗拖了过来,经过尤清洄的时候,他忽然用力甩开下人的手,猛地扑过来一把抱住尤清洄的双腿,口中大声的喊,“清洄,不要赶我走!我不走!求求你!清洄……”
任由他哭天抢地,尤清洄面色淡凝,“你先起来。”
“清洄不要赶我走!我不想走!我想跟你在一起!看不见你我就像要死了一样!清洄,清洄,清洄……”
议论声渐大,不用听也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尤清洄脸色难看,“快点给我起来!”
“我不要!我一起来你就会不要我!”敖小群死死的抱着尤清洄的腿。
尤清洄咬牙,“没说不要你!快起来,再不放开就不要你了!”
腿上一轻,敖小群立马蹭的一下站了起来,满脸喜色,“真的吗?尤儿?”
尤清洄没理他,掉头就走。
敖小群连忙追上去,“尤儿尤儿,别走啊,不要丢下我……”
尤清洄猛的转头,“再跟上来试试!”
一见尤清洄生气了,敖小群不敢再跟,在原地绞着手指嗫嚅着不知在说什么。
眼前晃过的一抹血色引起了尤清洄的注意,他抓住殷傲遗的手拉到近前,就见他十根手指的指甲盖里大大小小的刺着许多木刺,有的刺深了,翻卷出皮肉,血也缓缓的渗了出来。原来敖小群压根不是取的什么轻巧的法子,只是一味用蛮力抠住大树,不让自己掉下去,因此手指上俱是深浅不一的伤痕。
都说十指连心,可见伤到指尖是多么的痛,而敖小群却像完全感知不到痛似的,竟还在他跟前撒泼打滚,更别说还从树上摔了下来。
“你不痛么?”尤清洄有些不可思议的问他,一抬头就见敖小群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他不说话也不做些疯癫举动的时候,那张脸还是极具欺骗性的,特别是在他专注的看一人时,目光幽幽的网罩而下,仿佛要将你吸纳进他的眼眸深处,与他融为一体。
“殷傲遗!”尤清洄有些恼怒。
敖小群眨眨眼,慢慢的,脸竟然红了,害羞的低下头,“尤儿的手好舒服呀。”
尤清洄:“……”
敖小群小心的抬眼看了看尤清洄,有些希冀道:“尤儿能不能抱抱我?”
尤清洄:“……”
猛的甩开敖小群的手,“你自生自灭吧。”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留下敖小群失落的看着尤清洄的背影。
第二日尤清洄开门时,看到了蜷缩在他房门口的敖小群。
天气转凉,夜间的温度更是一天中最低的,敖小群裹着自己单薄的衣衫嘴唇泛白,即使闭着眼,也微微打着哆嗦,一副冷极了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