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草长又灭,因而看不出石头存在的年岁,但足以说明,林中有古怪。
然,已无回头路。
很快,尤清洄便亲自体验到了此地的奇诡。
眼前明明是一片浅草绿意的平坦土地,尤清洄踏上,却是一脚踩空,腿落于有坡度的实地,一个打滑,身体在他反应过来前已是脱离控制,顺着坡势翻滚而下。身体不断磕撞,牵扯起疼痛,鼻息间俱是青草尘土的气息,脑袋随着剧烈的滚动愈发昏眩,喉间泛起阵阵呕意。
内力奈何不了地心引力,尤清洄只得蹙眉承受。
终于,滚到了山坡尽头,尤清洄颤了颤,便静止不动,世界安静了。
二一章:幽林情深
睁目便是蔚蓝的天,尤清洄怔然的望着,缓了许久,才积聚回一些力。
撑着酸痛不已的身体摇晃着站稳,衣服被割得残破不堪,沾满泥与草,裸露的皮肤上大大小小的划伤无数,不用照镜子,也知道他此时必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
尤清洄苦笑,再一次深刻体会那句‘自作孽,如何如何’的话。
想着先找一处溪水打理一下自己再说,举目望去,却再一次愣住。
四周平坦开阔,哪里有什么弄得他一身狼狈的山坡,连个稍微倾斜的弧度都没有。
尤清洄茫然的逡巡着再平常不过的野景,背后却陡然生寒。
此地,甚为邪乎。
平复了心神,尤清洄缓步向一处走去,看运气罢。
显然,尤清洄的运气不怎么样,走了许久,景色不过兜转在树林和平地间。
不见得是在同一处打转,却也是再无其他,那些变幻的密林和土地好似没有终点,延伸出一路绝望。
尤清洄倚着棵结实的树坐下,理了理衣襟,撩了撩头发,怎么整都是一副狼狈落魄的样子,不由泄气。
枕着苍虬的树身,尤清洄索性赏起了美景,毕竟是原生态,景色还不错,只是重复的绿意看多了也乏然。
而且,尤清洄眯了眯眼,没有日光,从滚下一个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山坡后,便再没见过日头。
没有太阳,无从估计时间,无法辨别方向。
唯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料定主意,心下松了松,尤清洄竟是靠着树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很多画面交织在脑海,场景不停变换,似是要将他活过的二十多年重新在眼前演绎一遍。
无数的人脸话语从脑中拔出又强塞回来,尤清洄头痛欲裂。
蓦地睁开眼,额上已是覆了密密一层细汗,尤清洄只觉得比睡前更加疲累。
身子骨也懒散的厉害,一运气才觉真气竟已在不知不觉中流失良多。
尤清洄心内巨震,如此可见,这地方不仅邪而且恶,要一点一点抽离人的精力,将人生生困死于此,难怪叫师父列为禁地。心中一片寒凉,这般看来,他还有走出的命么?
这里似乎没有昼夜,尤清洄也不知绕了多久,依旧是阴沉沉的天,乏善可陈的景。
他也不敢妄动武力,只要他一动内力,真气便像是开了闸的水‘哗啦哗啦’的流泄。
何况纵使尤清洄不动,内力也在不知不觉中被蚕食,找不到抑制的法子。
他不知还能撑多久。
没有水的干渴也在内力流失中渐渐显露,腹中更是饥饿难耐。
找不到水源,能吃上些食物垫垫肚子也是好的。
怎奈此处虽然树多,却看不见一颗能充饥解渴的果子。
说起这个,尤清洄这才注意到,在这儿呆了这么久,似乎没有见过动物出没。
千番寻找,终是寻到了只小雀,也算得上是野味,这若放在平时,尤清洄定不会伤害于它,然此时是非常时刻,他也只能暗念一句‘善哉善哉’。
就地生了火,烤了雀,解了饥饿,却解不了干渴。
填饱了肚子,不由又想起眼下境遇,心中烦闷,干脆四肢大张毫无形象的仰躺在草地上,缓解疲惫。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感觉到异样,尤清洄猛然睁眼坐起,瞬间一阵眩晕,待回过神触及周围的一片黑暗时,又茫然了片刻。
就在尤清洄接受了这里奇谲难测没有昼夜后,黑夜却在不知不觉中降临。
尤清洄提起了心神,他能够明显感觉到,夜间一到,力量成倍加速逃失,这不是个好兆头。
黑夜,也代表着潜伏了更多更大的危险。
尤清洄加了干柴,让篝火燃得更旺。
静坐在火堆旁,从燃烧的火光中汲取着一些温暖。
饶是如此,却慰不了内心的阴寒。
忽的,尤清洄直起身,陡然警觉,森冷侵略味十足的视线胶着在后背,有如实质。
忽而回头,除了黑暗弥散的空旷,却是空无一物,更没有发着绿光的两点。
尤清洄轻吐一口,也许是他草木皆兵了。
心下松了口气,刚一卸下心房,一股强烈的威压扑背而来,迅疾如电。凭着习武所练就的耳聪目明,尤清洄第一时间接受到威胁的信号,身体快于头脑下意识闪身而过,躲过背后凶险的一击。
那是一头狼性生物,没有幽绿的狼眼,浓重如夜的瞳孔完全被夜色掩没。
这里的任何一物,都不能以常理度量。
两相对视半晌,俱是身体紧绷,展开对敌的姿态,尤清洄身形忽动,飞身掠起,掠至最近的树上。
往昔做起来轻而易举的动作,这下却觉余力不足。
索性姑且先称之野狼的生物见状,一声长吼,爆发力十足的身体飞速奔至树下,绕着树打转,朝着尤清洄龇牙咧嘴。
尤清洄轻吐一口气,幸好野狼不会爬树,若它还能上树,凭着尤清洄如今凝滞的身形,只能葬身狼口。
习武之人视力过于常人,在黑暗中也能视清某些事物,野狼每一张嘴,口中森森尖牙直叫尤清洄心间打颤。
许是见奈何不了他,野狼在树下缠绵一会儿,给了尤清洄个不屑一顾的临别眼神,迈着悠然的步子闲闲离去。
尤清洄:“……”
冲着狂霸拽的野狼背影摆了摆手,尤清洄木然道:“再见。”
一张嘴,才觉好像许久没开口说过话,似有几个春秋。
夜晚也不知几时能够过去,尤清洄深觉呆在树上比较安全,还是不要下去的好,指不定还能碰上什么。
夜风透着凉意,尤清洄拢了拢破损的衣服,又泛起困意。
一切看似寻常,一切又隐隐透露出杀机。
尤清洄在迷蒙中,耳边骤然一声尖利的鸣叫,穿破耳膜,直入脑中。
尤清洄一个激灵,急忙抓紧枝干稳住身体,避免摔下树的悲剧。
天空已经泛白,尤清洄一转头便对上一双小而圆滚的眼睛,尖利长喙险些戳上他鼻尖。
尤清洄怔了怔,第一反应便是它是为那只被他吃了的小雀报仇来的。
——鉴于它庞大的身形,一身棕黄的羽毛,尤清洄姑且送它雅号——鸟王。
怎奈鸟王打量他半晌,甩了尤清洄个鄙视的小眼神,扇了扇翅膀,兀自飞到树的另一头去。
尤清洄:“……”
他这才发现旁边树枝密盛的枝桠间,藏着个大鸟窝,应该是鸟王的巢穴。
幸好他没有鸠占鹊巢的意思,也幸好鸟王不是来报仇的。
这一惊一乍间,内力又流失了大半,尤清洄本就疲惫的身体也愈发倦怠。
既然鸟王大人有大量,还能容得下他,他便继续赖在了树上。
浑浑噩噩,也不知过去多久,尤清洄睁了闭起睁开多次的双眼。
动了动身体,竟是一个打滑,错身离了树干,滑下树去。
尤清洄一惊,忙伸手抓树,只堪堪抓到了层树皮。丹田只有寥寥真气在流动,完全运不起力。
尤清洄索性撂了担子,这么些距离,估摸着也摔不死。
预想中和坚硬土块的亲密接触没有到来,身体反而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尤清洄睁眼,怔愣良久。
直到双腿着了地,他才回过神,真的,是他。
习惯了一个人前行在永无尽头的黑暗里,绝望一点点渗入肌理肉骨,以为终将这样完成生命的最后一段,却不想,拯救的双手来得这样突然。
那一瞬,突生泪流的冲动。
尤清洄紧紧的扣住敖群的手,眼眶微红。
敖群双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掌心因长期习武覆了层茧,尤清洄手指纤长葱白,光滑细腻,指腹也因着长期练剑覆着薄茧。
两相摩擦间,升起战栗的快意。
“你来了。”话语有些哽咽。
敖群唇微挑,带了柔意,“嗯。”
尤清洄一时激动,忘了形,这才觉得有些窘迫,连忙放了敖群的手,耳尖微红,“你怎么来了?”
敖群不动声色的抚了抚指尖残留的余温,沉道:“你失踪三日,我们都很担心。”
“三日?”尤清洄惊讶,“竟已如此之久?”
敖群:“不错。”
尤清洄:“那你又是如何到的这里?”
敖群:“谷中人一起寻找,发现你踪迹消失在幽林尽头,我一路寻了过来,正遇上你从树上摔下。”
尤清洄怔了怔,“就这么简单?没遇上什么奇怪的事?”
敖群:“一路畅通,未花多时。”
尤清洄静了静,才道:“这地方,着实古怪……”将一番经历以及不好的近况一一阐述,末了还询问敖群体内真气有无异常。
敖群运功一周,诚道:“没有异样。”
尤清洄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深感不公。这破地方,竟还懂得柿子捡软的捏的道理!
“眼下首要的还是得寻到出去的路,敖兄既能顺利入内,想必也是可以找到出路的。”
敖群眼神微闪,嗓音沉哑,“清洄此言差矣,眼下第一事,”尤清洄猛觉唇上湿热,敖群含着他的唇瓣,口中轻声含混:“是确认你完好无损。”
火舌扫过牙关,长驱直入,霸道又不失温柔,极尽缠绵之势,直吻得尤清洄气喘连连,面露薄红,本就虚软的身子直接软成一滩春水,偎进敖群怀里。
两人交颈拥吻,动作激烈,难分那舍,骨血相融,如两只爱进了骨子里的鸳鸯。
良久,敖群才放开尤清洄……
也不知是敖群的好运气已经用完,还是尤清洄比较倒霉。两人兜转良久,仍找不到出路。
好在之前两人找到了一些果子,经尤清洄鉴定能够食用,这才解了一些饥渴,不致过劳死。
忽然,敖群拽住了尤清洄手腕,止了他脚步。
尤清洄疑惑,“怎么了?”
敖群凝神,“地下有异动。”
尤清洄侧耳细听,刚想开口,便被敖群携着凭空掠起数米,与此同时,伴随一声巨响,地面被撕裂开,许多粗大的藤蔓不依借任何凭仗拔地而起,来势迅猛,很快占据一方领地,不再生长,静止不动,看起来人畜无害,如果忽略它们粗大异常的身量和诡异的生长方式的话。
此时,敖群已带他跃至安全之地。
这一幕不可谓不壮观,尤清洄愣神片刻,才喃道:“好大的菜。”
敖群:“……”
也不能怪尤清洄,实是他许久未正经用过饭,念得慌,眼前这枝叶翠绿碧直的植物也勉强能和蔬菜挂上钩,这才睹物思菜,情不自禁。
藤蔓自拔地而起后便不再有异动,尤清洄玩心大起,伸手便想摸摸。
“小心”手还未来得及碰上,耳边传来敖群警告,身体已被他带出几米开外。
只见方才还安静本分的藤蔓像是受到什么牵引似的,开始疯狂扭曲,不停向中心靠拢,好似一片涌动的绿色海洋,顷刻便缠绕成一根巨型藤蔓。叶片密集,奇绿无比,身长数丈,遮天蔽日。
变形还未停止,令人瞠目的景象还在后头。
扭成巨型藤蔓的绿叶忽而在瞬间收拢,贴合在蔓身上,慢慢演化变形,顶端在层层包裹下变得浑圆。
圆滚的顶端两侧开了一条缝,下一瞬,缝隙被拉扯开,露出一对邪肆贪婪的黄浊眼珠。
尤清洄惊觉,蛇,是蛇,这藤蔓竟是进化成了条巨大的绿蟒。
绿蟒眼珠一转,精准的锁定了尤清洄,虽拖着粗壮的身躯,却迅捷无比的朝尤清洄扑来。
尤清洄只来得及感受到一股扑面的浓厚腥气,已被敖群抱着飞离开来,躲过惊险的一击。
敖群放下内力所剩无几的尤清洄,挑着长剑直击绿蟒面门,与之缠斗开来。
敖群身形较之绿蟒实在渺小,好在他内力高强,身体控制灵活,犹如鬼魅,巨蟒速度再快,到底还是要比敖群慢上许多。
尤清洄略略松了口气。
敖群一身劲功,和巨蟒玩起游击,直把巨蟒逗得恼怒不已。殷红的信子不停吞吐,双目阴狠的盯着敖群,眼中火光炽盛,长尾横扫,势要将敖群拍成肉饼,连尤清洄也受到余风波及。
敖群闪身,身形速点,长剑狠狠刺入巨蟒暴露的肚皮,剑头穿背而出。
巨蟒吃痛,仰天长啸,身形暴乱,扫着长尾挣扎不断,惹得地面震颤不已。
忽然,巨蟒大嘴一张,一股墨绿色液体直直的朝敖群激射过去。
敖群一惊,翻身急退,堪堪躲过,略显狼狈。
再看那液体,毒液所过处,植物瞬间化为灰烬,地面坑洼,仿佛刚刚历经大火灼烧。
这毒液要是溅到人身上,恐连骨头渣子都不剩,简直比化尸水还化尸水。
一番打斗,敖群已觉有些气喘,这若放在平时,不要说一条蟒蛇,便是几条,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看来正如尤清洄所言,此地很是蹊跷,他的内力在打斗中成倍流失,早知应当速战速决。
那巨蟒喷了毒液,显得恹恹倦怠,看起来这毒液保不定是它身体的精华所在,轻易不能使用,用则损耗过多。
想罢,敖群不再恋战,趁着巨蟒恢复的空档,一把抽出已没入它腹部的长剑。
巨蟒霎时血流如注,血竟还是褐色的,可见很可能有剧毒。
巨蟒因疼痛变得狂暴不堪,疯狂的甩动着庞大身躯,汩汩冒出的血液随着它的挣动四溅开来。敖群也损耗不轻,既要顾着巨蟒扭动的身体,又要避过飞溅的血滴,身形略微停滞,不慎被它后尾扫到后腰。
敖群只觉腰间一麻,也顾不上许多,飞起一脚踹开卷土重来的蛇尾,运足力掠至巨蟒头部,趁巨蟒反应迟钝之时,一剑直入七寸,一气呵成,又快又狠。
要害被袭,巨蟒猛烈的扭着身子,蛇尾重重甩击着地面,口中嘶嘶哀鸣,颤抖不已,不一会儿便没了声息。
敖群不愿多留,快速行至尤清洄所在的安全地带,说了句“走”,已是举步。
行了一段,不闻有跟着的步子,转头一看,尤清洄还定定的在原地,也不知在干什么。
没等敖群开口催,尤清洄已是转身小跑到他身旁,乐呵呵道:“你不知道啊,这蛇的全身都是宝。真是可惜了,这么一大条,晒干能用好久呢。”
“……”敖群微愠,说不出缘由的。也不跟尤清洄说话,毫无目的的闷头往前走。
两人行了一段,入了个林子。
敖群自顾自的停了下来,靠树坐下,闭目调息。
尤清洄见状,眨了眨眼,与敖群比邻而坐,也闭眼调息。
却是越调越累,眼皮沉重,睁不开眼。
迷糊间,只觉身体晃得厉害,似乎有人在喊他,尤清洄努力的撑开眼皮,见是敖群那张熟悉的脸,带着一丝懊恼和急切。
尤清洄尽力驱动着四肢,张开手搂住他脖子,脑袋枕着敖群肩膀。
敖群身体微僵,随即便放松了,索性坐了下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任尤清洄搂着。
尤清洄眼帘半垂,努力赶走困倦,蹭了蹭敖群的肩,口中喃喃:“你生气了?”又紧接道:“为什么?”
敖群不言。
“气我不关心你有没有受伤,反而更关注一条死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