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逝去得太快,我们明白得太迟 下——天涯
天涯  发于:2015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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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新来的技术兵?”

“是的。”

雷承凯脱口而出:“那你怎么没戴眼镜?”

“技术兵一定要戴眼镜?”那人反问。

“技术兵都是大学生啊。”雷承凯理直气壮,“大学生天天看书,自然戴眼镜了。”

那人被噎得答不上话来,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哈哈,我开玩笑的。”雷承凯觉得对方真嘴拙,随便一句话都能被噎。

那人想了想,问:“那你又在这儿干吗?”

“泡澡晒太阳。”雷承凯答得坦然。

那人瞧一瞧自己身上穿的厚实军袄,又瞅一瞅全身光溜溜的雷承凯,“你不冷吗?”

“当然不冷,我结实着呢。”雷承凯拍了拍胳膊上鼓鼓的腱子肉,“况且,这大棚我负责的地儿,平时没人来。”言下之意,技术兵同志你是个意外。

那人把雷承凯上上下下扫视了个遍,没思索到该怎样接话,但总不能老干巴巴地站着,“……我先回去了。”

雷承凯冲着那个逃跑般的背影喊道,“我叫雷承凯,你叫啥名啊?”

那人没停顿,边跑边抛下一句“我叫狄瑞”,然后加快速度离开。

如此一来,雷承凯把这个叫狄瑞的技术兵给记住了。过了半个月,后勤兵送来定期供应的肥料,另外,还多了一包驱虫药。高中毕业就参军的雷承凯把那包驱虫药的使用说明反复研究了三四遍,好不容易看懂了药粉和水的配制比例,但他又不够自信,于是打算抓狄瑞来问个确凿。

基地有基地的规矩,不是说想见个人就随随便便能见到。数日后,雷承凯训练完,跟大伙儿一同在澡堂里泡澡,热气腾腾,恰巧在白雾弥漫中见到那群技术兵也走进了澡堂。雷承凯撑着手臂,一下子出了澡池,上前拽住了其中一人的手臂。

狄瑞正捧着个搪瓷盆,盆里有干净的毛巾和衣服,被雷承凯这么一拽,搪瓷盆险些倒扣过来。“你干吗?”狄瑞有点生气。

雷承凯正儿八经地说:“我想问问那包驱虫药的药水该怎样配浓度。”

狄瑞认出来对方就是某个中午在蔬菜大棚前裸体泡澡的人,不禁嘴角抽搐,“你……要在澡堂里问我怎样配农药?”时间地点选得不大好吧,这儿既没说明书又没量筒。

年轻气盛的雷承凯拽着狄瑞不放,脑子没转过弯来。澡堂又咋了?你光着腚觉得不好意思?你看过我的,我不能看你的了?“那你选个时候?”

狄瑞无奈地约定了明天中午,才摆脱了对方在澡堂的纠缠。

起初狄瑞心里不耐烦,以为去了又会见到一个赤膊上阵晒太阳的傻大兵,但赴约之时,却发现雷承凯穿戴整齐,手里拿着一本封面印着生产标语的硬皮抄和一支不够他手指长的小铅笔,还专门搬了两张小板凳,像个等老师讲课的小学生一样端坐。

雷承凯是好学的,从农药如何配制到瓜菜种植技巧挨个问题请教狄瑞。

狄瑞奇怪问:“咱们的棚子不是种辣椒吗?你怎么又问到种西红柿了?”

雷承凯专心用小铅笔写笔记:“先记录好,说不准等开春能种几株。”

狄瑞:“……”

在部队基地的日子过得简单而平淡。两个兵既然熟识了,便不再避忌。日光慷慨,狄瑞常常在中午来蔬菜大棚逛逛,检查辣椒长势。雷承凯依旧泡木盆子澡晒太阳。有时候,狄瑞对裸男实在看不过眼,就骂雷承凯是“晒鸟”,雷承凯坦荡荡回答“鸟大,有晒的本钱”。

互相揶揄的日子持续到初冬来临,气温大降,雷承凯没办法光膀子泡澡为止。

雷承凯对于能结识到狄瑞这个朋友深感开心。

狄瑞亦然。

二人相识的第二年,倘若没有那一次炮兵训练场上的意外,又骂又闹又笑的日子依旧会继续下去。

“雷行长您想事儿想得正入神吧。”

毫无抑扬顿挫的一句话打断了雷承凯的回忆。三十年后的狄瑞站在他面前,双鬓已星白,眼角皱纹细长,仿佛岁月长河的流逝轨迹。

雷承凯的语速放得十分慢,“我打算离开。”

狄瑞神色如常,淡淡问:“理由?”

“忙活了好一段时间,项目终于尘埃落定。我想歇一歇,四处走走。”

“打算去哪儿?”

“没考虑好。”雷承凯扬起一双粗浓长眉,“你有什么好提议吗?”

“美国,或者加拿大,或者英国。”

“我原以为你会建议桂林九寨沟张家界。”

“去外国,是因为跨国引渡手续不好办理。反正你贪得的钱也都存在了外国银行的账户上。”

雷承凯沉默了一阵子,“你认为我一定会被逮捕?”

狄瑞并不立即回答,扬了扬下巴示意窗外,“你瞧。”

从窗口望出去,宸安银行总部大楼前面的复外大街,树木黄叶凋零纷飞,一派萧瑟。有些树,叶子掉得快了,光秃秃的枝桠之间只剩一个孤单的鸟巢。

大概是因为放假,街道行人和车辆不多,环卫工人似乎亦悠闲起来,长柄扫帚慢悠悠地扫过街面,聚拢金黄或暗金的落叶。

“一落叶而知秋。”狄瑞深深望向满地枯叶,“如今已是落叶凋尽天下皆秋,你——还不明白么?”

雷承凯缓慢地点了点头,“阿瑞,我走之后,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自己捅的篓子自己补。”狄瑞负手而立,眉眼淡如疏朗秋风,“我可不会跟在你屁股后头帮你捡烂谷子。”

“只是帮我转述一句话而已。”雷承凯平静看向他。

狄瑞也看向雷承凯。

“如果有个叫文子启的工程师来找我。”雷承凯当对方已默认答应,“替我告诉他,我向他道歉,‘以前的事,对不起了’。”

狄瑞叹一口气,“你帮赛思克赢订单,就是为了还文工程师的人情债?”

“我这人有债必还。”雷承凯的深沉视线转向窗外,“可是,我欠你的,我……不晓得什么年月才还得了。”

文子启扶着腰爬上宸安银行总行大楼的五层楼梯。

以往与雷承凯副行长约棋局,文子启是从宸安银行总部大楼的侧门进入,搭乘后方的职工专用电梯上楼的。今日职工专用电梯维修停用,他只好爬楼梯。

工程师愁眉苦脸——腰部酸软得难以挺直,隐私某处也疼得几乎无法走路——沈逸薪说不会对他手下留情,就当真没有半分留情,不但在他回到北京的那天将本已旅途疲惫的他做到昏了过去,接连下来的几日也是兴致勃勃地抱着他折腾到深夜。

精力旺盛、体力充沛的狐狸是极其危险的,文子启记住教训了。但狐狸也是温柔体贴的。沈逸薪包揽了这几天的所有家务,一有空闲就为只能趴在床上度假的同居人提供优质的腰部按摩服务。不过,按摩来按摩去,狐狸爪子就不安分地乱摸了。

倘若不是亚太区总裁Oscar ∫Mith乘坐飞机昨夜抵达北京,沈逸薪今一早需要向他汇报订单进展,文子启也没办法悄悄溜出家门,来到宸安银行,当面向雷承凯副行长致谢。

五层楼梯,太漫长了,终于爬上来了。文子启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狄瑞主任临窗而立,背后是晴朗的高秋碧空。他望向出现在眼前的年轻人,“你就是文工程师?”

文子启定睛一看,“……狄主任。”

“雷行长他刚刚离开。”狄瑞说,心想如今的年轻人身体素质未免太差了,上个五楼的楼梯就辛苦得长吁短叹脸色苍白。

“谢谢狄主任您告知我。”雷副行长向来守约,为何今日突然先走?文子启有些尴尬,“既然雷行长不在,那我先告辞了……”

“请稍等。”狄瑞注视着文子启,“听雷行长说,他经常与你对弈?”

“对弈……不敢当。”文子启尽量让自己的站姿看起来不那么奇怪,“我的棋艺不精,是我请雷行长指导我下棋的。”

狄瑞点了点头,嘴角是温和的笑,“你与我下一盘如何?”

工程师一怔,“我和狄主任您……下一盘棋?”

狄瑞颔首,回身旋开资料室的门。

透入资料室内的一方日光是淡金色,犹似剔透莹润的琥珀。以往用于对弈的桌椅棋盘,是老样子摆放。

狄瑞伸手轻轻拭去棋盘上的薄尘。灰尘浮扬,空气中点点分明。“前一段日子,你和他都在忙竞争性谈判,没来下棋了。”

工程师纠结地看着座椅,悄悄摸了摸屁股,犹豫着不敢坐下。

狄瑞见文子启仍站着不动,奇道:“怎了?”

“狄主任,我的棋下得太差。”工程师绞尽脑汁找借口,“不如,我们还是别——”

狄瑞摆了摆手,“唉,年轻人,何必太谦虚?再差,也不够我初学围棋的时候差。我那时对围棋规矩一窍不通,是雷承凯一手一脚教我的。”

工程师小小惊讶。

“老早以前的事了。”狄瑞拈起一枚白子,置于掌心,“那时候他嘴巴不饶人,我跟他下第一局,被他损得简直想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

“我和雷行长下第一局的时候,他……大概是觉得我已经差得无可救药,差劲得他都不屑一说了。”习惯于冷面冷语的雷行长,文子启极力想象着嘴贱损人的雷承凯是什么模样,“他只是瞪了我一眼……”

“他瞪你一眼?”狄瑞微微皱眉。

“嗯,我落的第一子就落在了奇怪的位置。”文子启指向棋盘正中央的星位,“第一枚子落在这儿了。”

“……天元。”狄瑞盯着棋盘,盯了很久,没再作声。

工程师担心自己说错话,“……狄主任?”

狄瑞浅浅一笑,摩挲着掌心中的白子,“我第一次和雷承凯下棋,第一枚子也是落在天元了。”

文子启无语,纠结地想莫非当初雷行长与我下棋时其实也打算损我的……

狄瑞将那枚沾染了掌心温度的白子放回棋罐,站起身,笑道:“抱歉,我一时无聊,拉着你又是下棋又是说话的——”他的左脚一歪,没站稳,眼见便倒向一排一排存满文件盒的资料架。

文子启反应快,一伸手,堪堪地扶住他。

“您的左脚疼?”工程师问。

“……不。”狄瑞重新坐回椅子上,手掌捂着膝盖,沉默了一阵子,“我没有左脚,又怎会疼呢?”

工程师愣住,“您的左脚……?”

狄瑞不作答,慢慢弯腰,卷起左脚的裤腿。

一截塑料假肢展露在文子启面前。

“我的左膝盖以下,就是这玩意儿。”狄瑞敲了敲假肢外壳,语气里有轻淡的失意和黯然,“外面是塑料,里面是金属。”

狄瑞抬头看向文子启,“对假肢感到害怕吗?年轻人。”

“不,我只是很意外。”文子启回忆起自己过去在不同场合与狄瑞见面时的情景,狄瑞的行走和站立都与常人无异,他在适应假肢的过程中,想必是经历了非常艰苦的训练。

“我以前当过兵。这条左腿,是在基地的炮击训练场上被炸掉的。”狄瑞平静地说,“那个不小心打偏了炮弹,导致意外发生的炮兵,就是雷承凯。”

九十八

国庆假期,香山枫红如火。游人纷至沓来,肩摩袂接。

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举着单反相机,对着香山的满山红叶又拍下一组照片。

“太迷人了。”赛思克亚太区总裁Oscar ∫Mith赞叹道,口气兴奋雀跃,“我回美国之后,一定要把这些相片制作成明信片,邮寄给我的朋友们,让他们也认识到中国的美。”

白凌绮穿一套纯白带米色条纹的合身运动服,完美包裹了玲珑凸浮的线条,运动服纯棉质地宽松透气,适合登山。晴秋的灿烂日光下,映得她一身窈窕光影,轮廓迷离,仿佛渲染了浅金色边缘。

她唇间浅笑,“明日的行程是去故宫。红砖墙,黄琉璃瓦,气派非凡。”

“听说那是中国古代帝王的居住地,我非常期待。”忽而头顶日光一短,Oscar ∫Mith仰首望去,“噢,缆车。Charles,这很像洛杉矶的棕榈泉高空缆车,对吗?……Charles?”

沈逸薪回过神,答:“是的。”

白凌绮稍感奇怪:“很少见你如此出神的。”

沈逸薪远眺漫山遍野的火红,“我只是在想,中国的重阳节快到了。我也应该陪陪朋友来观赏香山红叶。”子启来了北京大半年,自己没陪他逛过什么风景胜地,他不愿意去人多拥挤的地方,国庆假期之后,游客减少,和他一起来,他会喜欢的。

“朋友?你是指那位与你一同居住的工程师,文子启?”Oscar ∫Mith问。

“是的。”

Oscar ∫Mith一直记得那位叫文子启的工程师。当赛思克在宸安银行第一轮竞标失败时,他曾无意中与文子启通过MSN,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和他的关系一定非常好,因为我看得出,他对你相当信任——那是一种超越了下级对上级的信任。”

“我知道。我不想破坏他对我的信任。”沈逸薪望向自己的上级,“我希望能向他透露赛思克对东方旭升的收购计划。”

掌权赛思克亚太区全盘布局的Oscar ∫Mith摇晃着金发的大脑袋,“不行。我说过不能向其他任何人透露收购计划,包括你的小工程师。”

“但你也认为,他对我的信任已经超越了上下级之间的信任。”沈逸薪说,“我不想破坏他对我的信任。”尤其是这第二次的来之不易的信任。

“Charles,”外国人抱臂而立,佳能单反相机斜挂在旁,“如果你向他透露了,他会告诉别人吗?”

“……会的。”沈逸薪承认。

“他会告诉谁?”外国人的碧眼中透出审问的光芒。

香山风景区人山人海,游客接踵摩肩,其中不乏金发棕发红发的外籍旅人。有的人对着枫木上的红叶指指点点,评论闲谈;有的人拍照录像,留作纪念,不过没有人注意到山路旁,一个外国中年人与一对中国男女之间的谈话。

沈逸薪一时沉默。他想到了,只是不想说。

白凌绮犹豫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抚摸着腕上的女表。这款手表并不适合她,却是她的亡夫最初送她的礼物,她多年来一直不舍得换——男人挑选礼物送给女人,总是欠了些智商。她替他回答,“子启会告诉东方旭升的销售总监韩光夏。”

“韩光夏是个很难对付的人。在我们没有拉拢他之前,他是收购行动的最大敌人。”神情严肃的Oscar ∫Mith挥一挥手,斩钉截铁道,“总而言之,该保密的,就一定要保密。这个问题不要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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