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壬的心脏蓦然揪紧了,浑然不是滋味地瞧着他,夙夜的大眼睛里,透着无法掩饰的淡漠、疲惫,像是沉寂了亘古以来,人生跌宕起伏的种种悲凉和无奈。
这一刻,邵壬切切实实地感到了酸涩内疚,暗暗唾弃自己的后知后觉,或者可以说是无知无觉。扪心自问,认识夙夜以来,常常拽着他帮助自己查案,却从来没有设身处地为他着想过。让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随时随地面对血淋淋的命案现场,面对狰狞可怖的尸体,而他的父母、姑姑还是死于非命,的确是太残忍了。
欧宇辰揉了揉夙夜的脑袋,又不动声色地悄悄握了下他的手。
短暂的温暖,印在肌肤上,肌肤传达给血脉,血脉又涌入心脏,于是冷飕飕的心脏,似乎也感受到了丝丝的暖意。
75.人皮娃娃(4)
夙夜头也不抬,木讷地盯着刚刚被欧宇辰碰触过的苍白手背,停顿了几秒钟,才继续低声讲述道,“还有一种剥皮方法就很残忍,在活人头顶割开到口子,再把被害者活埋进土壤中,由于窒息感的压迫,被害者会本能地挣扎。挤呀挤的,就会整个人从头顶的伤口里直接‘钻’出来,留下一张完整的人皮。这个过程,很漫长,也很痛苦。”
随着他话音落下,除了孟彦名,室内外的其他人都面面相觑,集体打了个冷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果夙夜所说的属实,那么这就不是单纯的谋杀,而是极其残忍的虐杀!
孟彦名手中的冰冷器械,偶尔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这种诡异的沉寂,比凶案现场更令人觉得窒闷,觉得难以忍受。
让人迫不及待想要说点什么打破它,孟彦名轻轻咳嗽了一声:“我的判断,跟夙夜一样。我曾经在《中国大案要案纪实内参》中,看过类似的一桩案例。”
聂嘉正拎起从人皮娃娃身上剥下来的睡袍,准备将它塞入物证袋中,听到这句话,不由自主嘀咕:“这也太残忍了……这家伙简直不是人!”
即使从警以来见过许许多多穷凶极恶的罪犯,邵壬还是觉得心里阵阵发冷,他现在完全理解了死者脸上那痛不欲生的扭曲神情。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要有多么冷硬的心肠、多么深刻的仇恨,才能对自己的同类,做出如此令人发指的事?
聂嘉随手掏了把睡袍左侧的口袋,里面空荡荡的。这是自然的,本来也没几个人会往睡衣口袋里塞东西。不过,该做的程序还是要做足,他又把手伸进睡袍右侧的口袋。咦,被乳胶手套紧紧包裹的指尖好像碰触到了什么薄薄、软软的东西,是碎纸片吗?
不敢硬掏,他撑起口袋,朝里面瞟了一眼,立刻勃然变了脸色,失声惊呼:“蝴蝶!”
屋内屋外的人,都被他冷不丁的叫声吓了一跳。
邵壬转身就向室内冲去,夙夜怔了下,也尾随在他身后,疾步跟进去。
欧宇辰好奇地凑到门口,往里瞧。
聂嘉挺滑稽地站在地板正中央,一手拎着桃红色丝质睡袍,另一只手用两根手指拈着只黑色的死蝴蝶。见所有人的视线都齐刷刷聚拢在自己身上,他不自在地咽了口唾沫,举起蝴蝶示意,呐呐,“睡袍口袋里有只死蝴蝶,不知道这起案子,是不是也跟蝴蝶杀手有关。”
就是那个混蛋干的……夙夜在心里默默念叨。
“肯定是他干的!”窗台上的足迹,是足迹鉴定专家蔡汉飞负责提取的,他才二十多岁,长得很像发面团子。绷着白白胖胖的团子脸,他嘟哝着爆出一句,“妈的,跟前四起案子现场留下的足迹一模一样。我还想着,等回局里做完技术对比,确认以后,再跟你们说。”
邵壬把头转向夙夜,目光复杂,深深吸了口气,半天才吐出句话:“难道他的下一个目标,是你们家的人?”
夙夜毫无反应,象是根本没听见。
欧宇辰当然搞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不过,他也完全没有要询问的意思。
警察处理完现场,离开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
雨也终于停了,天空铺满铅灰色似的浓云,压得低低的,像个无比硕大的华盖,将整个大地团团笼罩住。
时不时的,有道闪电,得意洋洋地,在云层间,上蹿下跳。恍若黑暗中,突然亮出的、森冷的刀子。
空气中浸透了春的寒意,亦如许多人此时的心情。
死蝴蝶的出现,让这起案子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蝴蝶杀手在他所犯下的前四起罪案中,都是采用的同一个凶器,同一种杀人手法,将被害者当场弃尸(发现尸体的地点,经鉴定,都是原始罪案现场),带走受害者的部分断肢……
对比眼前的人皮娃娃,显然有许多不同之处:被害者被制成人皮娃娃,挂在了别人家的卧室里;被害者不是死于钝器而是死于活埋;被害者四肢表皮完整……
这样一个深夜,注定会有人失眠,注定会有人满心愉悦,也注定会有人在梦中惊恐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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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对面并排摆放的五个玻璃瓶。广口圆肚,很像家里那个朝鲜族保姆,常常摆弄的咸菜坛子。
玻璃瓶上方,有精心布置的几盏投射灯。角度刚刚好,投射出的一个个亮白光圈,牢牢笼罩着玻璃瓶,使它们就像定格在舞台上的独幕剧演员,沉默不语地和他对视。
轻轻呷了口红酒,他感到由衷的满足和安慰。
每一个玻璃瓶,都承载着一份最珍贵的祭祀,和来自复仇者最严正的惩戒。
漠视别人生命的人,没有资格活着……
玻璃瓶内,装着福尔马林药液,药液里分别浸泡着两只断手、两只断脚、两只断手、两只断脚。第五个瓶子比较特殊,里面泡着两颗眼球——睁着清澈无辜的眸子,口口声声说“没看到”的人,当然也不配拥有眼球。
她是原罪,是所有罪人的祸首,所以他给她选择了最痛苦、最难熬的死法。
可是还不够,不够熄灭他心里的怒火,不够弥补他内心受到的创伤。
眼球主人的皮囊,被他废物利用,放在了夙家那个大小姐的卧室里。想到张晗玥看到人皮娃娃时的表情,他心情更好了,又呷了口红酒。
她和欧宇辰应该感谢他,起码,他没有像对待其他罪人那样,直接痛下杀手,而是向他们预先下达了死亡通知书。
看着被惩戒者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因为痛苦而哀嚎挣扎,也是他小小的附加乐趣。
一切都太顺利了,从第一起命案开始,他就完全没有掩饰的打算,可笑的是,那些警察太没用,直到现在也没能找到他。
所以,游戏还得按着他的脚本,继续下去。
舔了舔嘴唇,他想去睡,却兴奋得根本睡不着……
76.人皮娃娃(5)
此时此刻,夙博罕也没有睡,靠着床头,半躺着。上了年纪,就格外畏冷怕寒,他身上盖着床很厚的天鹅绒棉被。默默瞅着手里的照片,那是张很老很旧的照片,已经泛黄褪色了。
照片里是个土里土气的小丫头,站在一株覆着皑皑白雪的老榆树下。
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绑着两根乍眼的红头绳。脸蛋和鼻尖,冻得红通通的。大红色灯芯绒的棉袄,葱心绿的裤子,自家纳的手工黑面棉鞋,简直土得掉渣。
谁能想到,她就是身价达几十亿美元的房地产大亨夙博罕,珍爱了一辈子的女人呢?
如今,她已经过世二十来年。岁月是把无情的杀猪刀,把夙博罕从昔日风度翩翩的中年大叔,变成了如今两鬓如霜的老朽。这中间,曾经有众多年轻的、貌美的、才华横溢的女子,前赴后继,使出万般手段,妄图诱惑他,登上夙家女主人的位子,最后都撞得头破血流,灰溜溜的铩羽而归。
那个位子,或者说夙博罕心里的位子,被她一个人牢牢占据着,从来没有腾出来过。
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夙博罕回忆起亡妻,也暗暗奇怪,自己到底痴迷她什么呢?她只是那样一个善良的、柔弱的、算不上多好看的平凡女子,和夙娅、晗玥、夙夜一模一样的大眼睛,里面总是含着怯生生的羞涩。
“比起夙娅,正亭更像你啊。”夙博罕轻轻叹了口气,粗糙褶皱的指尖,在照片上轻轻抚过,“百年之后,我要怎么去见你呢?这么丁点骨血,都快保不住了。正亭走了,夙娅走了,现在,又有人往家里放了个人皮娃娃。也不知道,又会出什么事儿。我老啦,再也禁不起折腾了。只盼着是冲着我来的,孩子们都平平安安的,我也能早点去见你。这些年,你也很寂寞吧。”
他痴痴地看了一会儿,把照片压在胸口,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闭上眼睛,一滴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滚到枕头上,很快消失不见了……
走廊另一边的客房里,张晗玥并不知道外公在思念外婆、在担忧他们的安危,早已陷入黑甜的梦境中。
她梦见了很小很小的时候,一家三口去郊外踏青。
天空瓦蓝瓦蓝的,水洗过一样,徜徉着悠悠来去的白云。
绵延起伏的青青草场,一眼望不到尽头,零星开放着姹紫嫣红的野花,有蝴蝶和蜻蜓,在花间翩跹起舞。蜻蜓透明的翅膀,在阳光下,是金灿灿的。
她摆动着莲藕似的胖乎乎胳膊,迈着两条圆滚滚的小短腿,跳着幼儿园里新学到的舞蹈。爸爸、妈妈肩挨着肩,坐在一株枝繁叶茂的老榕树下,鼓着掌,呵呵笑着。
明明是很幸福的场景,她却感到从心底里溢出来的悲伤,浓浓的悲伤,以至于即使是在梦中,依然那么那么的难过。
也许,即使是在睡梦中,她也知道那种幸福,再也回不来了……
张晗玥头顶,二楼的卧室里,夙夜在细细地翻看刚才从欧宇辰那里拿来的资料,他看得很认真,许久才翻动一页。
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揉揉惺忪的眼睛,他又翻开了下一页……
隔壁,欧宇辰睡得很香很甜,连梦都没做。
他做人的原则很简单——要待自己好,很好,非常好。所以耽误睡眠、影响健康的事,他是不大做的。
******
翌日。
下午三点五十分,黑色奥迪a8l不疾不徐地穿过b市中心大街,由北向南,朝郊外驶去。
开车的是欧宇辰,夙夜坐在副驾驶位上,上车没一会儿,就歪靠着椅背,睡得一塌糊涂。
邵壬他们离开后,夙夜直接跟欧宇辰回房,取了丁蕊案的调查资料,一直看到将近五点,才稍微眯了一小会儿。
现在,早春煦暖的阳光透过车窗,沐浴在身上。车子晃晃悠悠的,如同置身在婴儿的摇篮中,说不出的舒适惬意。他感到浑身酸软、眼皮沉沉,睡着了是很自然的事。
大学里家境好的同学不少,不过以豪车代步的却不多。
欧宇辰深谙做人不能太招摇的道理,所以夙博罕把这辆车送给他以后,就被他放进了车库。平时上学放学,照旧由司机老宋接送,这还是第一次把车子开出来。
因为他今天要跑很多路,放学后,先去k大接夙夜,然后载着夙夜去丁蕊家——哦,不,现在是属于他的了。
丁蕊留给他的房产,位于b市南部郊区,是个独门小院。外表很不起眼,院子里有栋同样不起眼的小二层楼房。距离市中心,足足有四十多分钟的车程。
雨后的天空显得格外清新讨喜,瓦蓝瓦蓝的澄净,几朵白云悠闲地荡来荡去。路边绿化带里的树,吸足了水分,也分外精神抖擞。树下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间,滋生出一个个小水塘,还没有彻底蒸发干净。
黑色奥迪a8l晃晃悠悠驶出城区,已经是二十分钟以后的事了。
随着距离市区越来越远,柏油路变成了砂土路,人烟也逐渐稀少。路面空空荡荡的,偶尔有车子呼啸着从旁边疾驰而过,卷起尘埃滚滚,带得路边的柳树枝,跟着急速摆动,像一条条绿茸茸的细鞭子,在使劲挥舞。
欧宇辰兀自慢悠悠的,把车子开得四平八稳,不作死就不会死,他从来不拿自己的安全开玩笑。
道路两边是阡陌纵横的农田。正是春耕时节,间或能看见几个农民,正弯着腰,在田地里耕种,身后的老黄牛,无聊地摆着脑袋晃着尾巴,不时打几个响鼻。
紧傍路边的耕地旁,零星出现几栋低矮的砖瓦平房。头发花白的妇人,坐在房前的矮木墩上,腿上搁着笸箩,做着针线活。活泼的小孩子,像脱缰的小马驹,在她身前身后,撒了欢似的跑来跑去。
对小孩子来说,快乐真的是很简单、很容易的事,欧宇辰调回了视线。
几分钟后,目的地的独门小院终于闯进视野里。
77.车祸而死的女人(1)
普普通通的红砖外墙、普普通通的混凝土小楼,而欧宇辰知道,这栋小楼,其实是多么的表里不一。
用遥控钥匙打开黑色铁门,他把车子直接开进院内,稳稳当当地停在楼前。
骤然觉察到环境改变,夙夜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
“最近还是经常失眠?”欧宇辰顺手揉揉他的脑袋,“回去顺路带你去看医生吧,给你开点安神助眠的补药。”
夙夜摇摇头,表示拒绝。自从毒胶囊事件爆发后,他对任何药物都有了抵触心理。
“那就好好休息,好好睡觉。”欧宇辰扬了扬眉,嗔怪,“不会照顾自己的小孩子。”
毫不做作的亲昵语气,让夙夜真的有种被关心着的错觉。
跟在欧宇辰后面下了车,他深深吸了口气。一路窝在座位上睡觉,别扭的姿势使他腰酸背痛,睡眠质量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被风一吹,昏昏沉沉的脑子,才觉得清醒了不少。
和低调的外表不同,小楼内部装修、陈设都很奢华。整个一楼除了卫生间、厨房,剩下的面积,布置成个大客厅。
东面是吧台,整面墙的陈列架,摆满了各色名酒,或高贵或精致或典雅或奢华,高低错落,漂亮极了。西面则是整堵的书架,密密匝匝铺满了装帧精美的书籍,北面是最新款也最昂贵的宽荧幕家庭影院。
红木家具、意大利沙发、波斯地毯……不仅仅是华丽和品味的问题,舒适度还相当高。
夙夜想起欧宇辰说过,丁蕊是个很懂得享受生活的女人。
客厅的西北角,有洛可可风格的楼梯,盘旋通向二楼,锃亮的金属栏杆,雕镂的花纹非常精美考究。夙夜已经从私家侦探的资料中得知,丁蕊就是吊死在那上面的。
草草环顾了室内一圈,他就径直向楼梯走过去。拾阶而上,一直来到丁蕊被吊死的位置,蹲下来,细细查看楼梯台阶。
足足看了有半分钟,他才站起身,扭头对欧宇辰说:“周同说的没错,你妈妈的确是被谋杀的。”
欧宇辰蹙了蹙眉,询问地看着他。
夙夜淡淡说,“警方判断一个人上吊自杀还是被勒死,主要依据是鉴定出的勒痕,呈横向还是纵向。”
“哦?”欧宇辰露出询问的神气。
知道他不可能太懂,夙夜很有耐心地详细解释道,“其实有一种非常简单的伪装方法,就是在楼梯上做手脚。把某一级台阶弄成陷阱,有人踩在陷阱上,就会直接向下掉。这时候如果有根绳子从上面垂下来,挂在那个人的脖子上,一个完美的‘上吊自杀’现场,就布置成功了。
警方的技术鉴定,根本没法分辨出是主观自杀,还是被陷害成自杀。喏,”他抬手指了指身后的楼梯,“你看这级台阶上的钉子,跟其他级台阶上的相比,外缘磨蹭得发亮,很显然是近期内,曾经被人撬起来,又重新钉回去的。”
不祥的猜测,得到夙夜的证实,欧宇辰很难厘清,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他对夙夜说的话,不全都是谎言。他对丁蕊的确全无感情,也不在乎她是自杀还是他杀。但他之所以请夙夜帮忙探查她的死亡真相,却完完全全是因为他自己的私心,跟丁蕊一毛钱关系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