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夜知道,这世上每天都会发生许多许多桩意外,每天都会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而死亡。
从这个角度来说,生命本身其实是非常脆弱的。
可是,他从来没想过,妈妈会那样莫名其妙的突然猝死。
铺着厚玻璃的坚硬桌角撞破了她的太阳穴,而太阳穴无疑是人体最薄弱的部位——不是“之一”,而是“第一”。
任何一位医生都会慎重地告诫别人,太阳穴附着颞线动脉,临近大脑,如果受伤会非常非常危险。
李晓舒甚至没有来得及留下一句遗言,就当场死亡。
她脚下,积着一小滩水。是那个名叫杨光,却令她瞬间就永远失去了阳光的小警察毛毛躁躁弄洒的。
很多年以后,夙夜偶尔还会想,如果自己当时喝了那杯水,如果那个笨蛋小警察没有把水弄洒,如果那天自己没有坚持和妈妈一起去公安局……是不是她就不会死。
这世上没有“如果”,已经发生的事,也永远无法改变。
46.滴血的十字(1)
“耳畔的风,嘲笑着什么,是谜底深藏还是人心难测。这一路走来,背负了太多,改变了太多,又或者只是一瞬的失落。悄然沉默,真与假重合,得与失交错,还在追寻着没有结果的结果(ps:歌词选自音频怪物原唱《盗墓笔记·吴邪》,作曲编曲墨香随意,词作者颜澈。)……”
翻来覆去的吟唱,声线优美清爽,充满金属般的通透质感,将夙夜从痛苦不堪的回忆中拉回来,又隔了足足有半分钟,他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手机铃声。
“夙夜!你在哪儿?宋老师说你下午旷课了,发生什么事了?”刚刚按下绿色通话键,手机里就传来欧宇辰一叠声关切的询问。
思绪还沉浸在回忆中不能自拔,夙夜有些恍惚,愣愣地:“我……”
等了半天,他也没说出“我”字后面的内容,欧宇辰无奈地说:“算了,你还是先回家再说吧。你现在在哪儿?我叫宋叔开车去接你。”
夙夜淡淡拒绝:“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他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
欧宇辰也没坚持,嘱咐了他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返程又走了四十几分钟,才抵达公交车站。
幸运的是赶上了最后一班公交车,不幸的是,车里的乘客非常多,塞得满满当当的,脑袋一个挨着一个,像金针菇罐头。
充斥着的气味,也就特别难闻:廉价的香水、汗臭、腋臭、咸带鱼……
夙夜左右突击,竭力向后挤,一路跌跌撞撞,招来好几个人骂骂咧咧丢过来的白眼,他也全然不在意。
好不容易挤到后门边上,终于轻轻舒出口气。隔着厚厚的门玻璃,默然不语地瞅着外面。
夕阳已经西沉,残留的最后一抹晚霞,在天边晕染出橙红色的漂亮图画,像极了爸爸自己动手做的番茄酱。
从足有一指宽的门缝里,扑簌簌钻进柔和的晚风,轻轻拂过脸颊,酥酥痒痒的,很舒服惬意。
夙夜想起小时候,燥热无比的夏季,吃完晚饭,他趴在饭桌上写作业,而爸爸收拾完碗筷,就会搬个凳子坐在他旁边,耐心地为他扇扇子。
爸爸,一直都是个温柔体贴的男子。虽然性格懦弱,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他的确是个好爸爸,很疼爱自己的儿子,很珍惜自己的家庭。
微微仰起头,夙夜使劲眨巴眨巴眼睛,眨掉眼中渐渐泛起的湿意。
下了公交车,距离位于郊区的夙家别墅,还有挺远的距离,可是已经没有公交车通向那里了。
他当然舍不得花钱坐出租车,只好接着步行。
幸而他虽然体力不济,耐力还是不错的。紧赶慢赶,回到夙家时,还是错过了晚餐时间。
张鼎轩最近忙着做个新的科研课题,常常留宿在学校,今天也不例外。
而张含玥也没在家,估计又和一帮闲极无聊、从精神到肉体都很空虚的富家小姐少爷们,happy去了。
夙夜推门进去时,夙博罕、夙娅和欧宇辰正坐在客厅里聊天,见到他,夙博罕立刻皱拢起眉毛,怒容满面,厉声呵斥道:“你下午旷课去哪里了?!真是太不像话了!?”
“是挺不像话的。”闲闲地翻着时装杂志的夙娅,风风凉凉地说。
夙夜垂下头,一声不吭。
他的沉默,给人的感觉就象是在无声抗议,令夙博罕越发火大,愤愤然地一拍茶几,霍然站起身,迈前几步,指着他鼻尖怒骂道:“你这个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要是不愿意呆在这里,就给我滚出去!免得我看着心烦!”
“爷爷,你这么凶会把夙夜吓坏的,”欧宇辰赶紧放下遥控器,三两步走过来,满脸带笑,扯住夙博罕的胳膊,温声说,“你消消气,夙夜肯定是有什么急事,才没上课的。”
夙娅张张嘴巴,想说什么,但她强忍住了,没能忍住的,是脸上的不悦之色,狠狠剜了欧宇辰一眼。
“有什么急事?!”夙博罕立起眼睛,气急败坏地吼道,“什么事比上学还重要?!”
“爷爷,有几个男孩子没逃过学?你这么生气,他怎么敢说呀。”欧宇辰亲昵地给他揉捏肩膀,“喏,你肩膀这么硬,一定是神经绷得太紧了。别生气啦,你心脏本来就不太好,医生也交代,要你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就是存心想气死我!天天板着张棺材脸,好像这个家里的人都欠他的!”夙博罕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这你可冤枉夙夜了!”欧宇辰替夙夜抱屈,“叔叔婶子都不在了,你就是他最亲的亲人了,你不多疼他一点,还有谁会疼惜他呢?夙夜现在只能依靠你,又怎么会想惹你生气?”
或许是欧宇辰那句“叔叔婶子都不在了”的话打动了他,夙博罕嗓子眼里咕噜了下,涌到喉咙口的咒骂居然咽了回去,脸上调色板似的阴晴不定。
欧宇辰瞅准时机,朝夙夜递了个眼色,和颜悦色地说,“还没吃晚饭吧?我给你留了饭菜,都在厨房里,叫兰姐给你热热。”
夙夜杵着没动。
“快去呀。”欧宇辰催促。
夙夜迟疑了下,一语不发地转身上楼。
“你看到了吧?!连起码的教养都没有!什么样的妈生出什么样的儿子!都不是好东西!”夙博罕气得又想发飙。
“好啦好啦,我陪你看电视吧,快要演你喜欢的法制节目了……”欧宇辰安抚他。
夙夜一点胃口也没有,所以也没去厨房,直接回了卧室,阖上房门,将所有的声音都关在了外面。
了无睡意,他没有开灯,慢慢踱到窗前,哗啦一声拉开白色蕾丝窗帘,站在漆黑的室内,静静地望着外面发呆。
又到月中了,月如银盘,华光似水。
从这扇窗子,可以清楚看到小楼后面那片郁郁葱葱的果树林。在夜幕中黑幽幽、暗沉沉的,象是里面蛰伏着什么可怕的妖魔鬼怪。
有风掠过,树梢飒飒抖动,平添了几分阴森可怖。
脑子里慢慢浮现爸爸死亡的现场,还有下午看到的案件图片,夙夜渐渐觉得胸口憋闷,有些透不过气来,无论看过几次,那血腥、惨烈的场景依然使他浑身颤栗。
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不,不能再想了。
47.滴血的十字(2)
拉上窗帘,夙夜摸索着从书包夹层里取出塑料绳,屈膝坐在床上,将双脚紧紧绑缚在一起。
睡吧,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明天还得起早上学呢。
侧身躺下,闭了灯,裹紧被子,夙夜蜷缩着,强迫自己阖上眼睛。
努力清空思想,默默数着绵羊:“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也不知道数了几千几万只,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没有看到,窗外,高悬在幽黯苍穹的满月,慢慢地溢出了古铜色,色泽越来越浓,渐渐犹如血色般绯红。
远近树林草丛里的鸟啼蛙鸣,倏忽间消失殆尽,连呱噪的蝉,都闭紧了嘴巴。
天地间,变得异常的安静。
一束亮白的光陡然划破寂寥的公路,随后,一辆被遮住车牌的黑色奥迪,稳稳当当停在夙家别墅的侧面围墙旁。
一个衣着整洁的男子,打开车门走下来,推推下滑的镜架,他抬眼看看天空,温文尔雅地笑了,自言自语:“血月,真是个好日子。”
自古以来,古今中外都有许多关于血月夜的恐怖传说,甚至有许多人赌咒发誓说,在血月夜撞见了鬼魅,或者遭遇了各种不幸……真假难辨。
男子是不信这些的,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崇尚科学崇尚实践出真知。他知道,从科学角度来说,所谓血月,不过是月亮斜着射入大气层,所以能量消耗比平时多。而红色光波最长,穿透力也最强,于是,只有红色光波穿透了大气层,月亮便呈现出血红色,变成了血月。
但他喜欢血月出现的日子,显得他的所作所为特别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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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多钟,夙夜被疼醒。
胃部揪扯似的抽搐痉挛,他睁开眼睛,发现枕头竟然都被冷汗浸透了。
这才恍然想起来,他没吃晚饭,而中午因为嫌弃烤肉太油腻,也只吃了几片,现在空空如也的胃,正在跟他叫嚣着抗议。
叹了口气,夙夜摁亮床头柜上的台灯,玲珑剔透的郁金香花朵,晕出淡粉色的柔柔暖光,透出股慵懒惬意的气息。
起身下了床,他趿拉着拖鞋,决定去一楼厨房找点剩菜剩饭吃。
推开门,一眼瞥见,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居然也大敞着门亮着灯。
灯光直直地照射到走廊里,那一段便特别的明亮,而其他部位则凸显得格外的暗黑。
黑白分明、明暗交错,犹如切割一般。
那个房间是夙娅和张鼎轩的卧室,夙夜从来没进去过。
他记得,张鼎轩今夜留宿在学校,没有回家,所以房间里应该只有夙娅一个人。
她是还没睡觉,亦或是忘了关灯、关门?
无论哪种揣测,好像都挺奇怪的。
夙娅是很重视仪表、风度的人,即使出现在家人面前,也要衣着得体、妆容精致。
这样的人,怎么会在深夜里大敞着卧室的门呢?
夙夜往那边迈了一步,犹豫了下,又缩了回来。
他清楚夙娅有多讨厌他,所以还是别自讨没趣了。无论夙娅在做什么,都不关他的事。
按按钝痛的胃部,夙夜转身下楼,随手按下楼梯旁边的壁灯开关。
橘色的光芒顷刻间弥散开来。
他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墙上的赝品画——达·芬奇的《岩间圣母》。
这是一幅颇有意味的画,逼真的景物环绕于人物四周,自然和人物毫无芥蒂的融为一体。强烈的真实感赋予画面别具一格的生动。
以岩洞作为圣母子的栖身环境,旁边有大天使护卫,这种设定有着安全的寓意。
而选择岩洞作为背景,则起源于达·芬奇记忆中的古佛罗伦萨采石场马雅诺的传说,也就是宗教传说中圣者诞生的洞穴,内涵黑暗和光明。即指上帝的光辉是以圣母子为载体转化为人和他的苦难,让神圣的光明穿破黑暗,照亮世界。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岩洞的造型酷似女性的子宫,暗示着生命的起源。
这幅代表画作,充分表达出,达·芬奇作为一个狂热的女性崇拜主义者,对女性生殖能力的敬仰。
女性崇拜,暨是对女性生殖能力的崇拜,是人类最普遍最原始的崇拜文化,无论种族无论地域,在东西方都可以找到关于女性崇拜的痕迹。这是可以理解的,无论是洪荒年代还是科技飞速发展的现代,生命的延续和传承,毋庸置疑,都是值得敬畏的。
整幅画面本应给人以温暖的感觉,可是,在这幽静的暗夜里,骤然映入眼中的幽黯洞穴,却令夙夜心悸不安,心脏突突直跳。
又向前走了几步,他霍然想起父亲被杀那天,自己也曾经有过同样的感觉。
收回脚步,几乎是仓促地转身,他急忙往回跑。
凌晨两点多钟,正是人体生物钟陷入最深度睡眠的时刻。
万籁俱寂,整栋小楼一片安静祥和。
走廊里也铺着厚厚的轧花地毯,脚步声被消弭得所剩无几。
奔到夙娅敞开的门前,看见里面的场景,他瞬间瞪大了惊恐的眼睛,发出声凄厉的惊呼:“欧宇辰!”
夙娅的卧室,是整个二楼面积最大的,足足有夙夜那间卧室的二倍还多,布置得也相当奢华,很符合她一贯的风格。
此时,棚顶的水晶透雕吊饰灯完美地工作着,白亮如雪的光线里,一具被剥了皮的女尸横陈在床上。
墙壁、梳妆台、衣柜、地上、丢在地上的被子……到处都喷溅着暗红色的黏稠液体,看情形已经干涸凝结了。
随着夙夜的叫声,整栋楼的灯光陆续亮起,夙博罕的咒骂、欧宇辰的询问、张含玥的不满……一系列嘈嘈杂杂的声音也随之陆续响起。
欧宇辰是第一个闻声赶来的人,头发乱糟糟的,显然是刚从睡梦中被夙夜吵醒。
“天哪!”看清屋内的情形,他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平静,不由自主地喃喃低语。
其他人也很快赶到了。所有人都被眼前血淋淋的场面,惊骇得目瞪口呆,完全不知所措。
张含玥吓懵了,捂着嘴巴不停地颤抖:“谁?那是谁?”
48.滴血的十字(3)
没有人回答她,夙博罕踉跄着扶住旁边的墙壁。
欧宇辰忙转身搀扶着他,头也不回地吩咐:“宋伯,快去打电话报警。”
十几分钟后,凄厉的警笛声划破了安静的夜空。
整栋夙家别墅顷刻间灯火通明。
小楼内渐渐挤满了穿着警服和白色大褂的人。
为首的警察只看了一眼现场,就马上打电话通知市局刑侦总队重案组:“告诉邵组长,那个变态杀人恶魔又出现了,叫他赶紧过来。”
夙家所有的人都被集合在客厅内。
张含玥蜷缩在沙发上,不停地啜泣着,双肩颤抖得厉害,欧宇辰坐在她旁边,手搭在她肩膀上,小声安慰她。
夙博罕刚刚被欧宇辰强迫着,吃了几颗速效救心丸,塌着肩膀,歪坐在他们对面,似乎一下子衰老了十几岁,灰白褶皱的脸上,充满哀伤。
下人们则神情惶惶地站在角落里,警觉狐疑地互相打量着。
因为是倒霉的第一个现场目击者,夙夜首先被拎出来,一个电线杆子似的瘦高警察负责给他做笔录,语气不善地问道:“……凌晨两点多,你去你姑姑的房间里,到底想干什么?!”
同样的话,他已经重复问了三四遍,而夙夜只慢吞吞照实回答了一次,就再也不肯开口了。
电线杆子正不耐烦,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邵壬衣衫不整地走了进来,目光凌厉地环视一圈。
客厅里挤了很多人,他下意识地寻找夙夜。
只看了一眼,他就知道夙夜现在的处境了。
显然正在被他的同事厉声质问,同事明显火冒三丈,而夙夜则有些心不在焉。
“你这样的态度很难让我们不把你列为犯罪嫌疑人……”电线杆子声色俱厉地警告。
强压下心底的不悦,邵壬走过去拍了下电线杆子的肩膀:“兄弟,他不可能是犯罪嫌疑人,把他交给我吧。”
电线杆子愣了下,刚想发火,扭头见是他,便不情愿地点了点头,狠狠瞪了夙夜一眼,转身离开。
“你进现场了吗?”邵壬打量着夙夜过于苍白的脸色,问了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
夙夜疲倦地摇摇头,也许心理刺激永远比生理刺激来得强烈,就如同战争年代,外科医生远比内科医生要吃香一样,被这么一顿惊吓,他的胃竟然不怎么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