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怔了几秒钟,夙夜恍然醒过神,暗骂自己关键时刻怎么就不争气,不停地犯糊涂。隔壁的夫妇是靠卖卤味为生的,每天不到午夜,是不会回来的。
至于他们家的儿子大龙,读完初中就辍学了。
两口子双方父母家里,都过得挺紧巴的,不但不能帮衬他们,还需要他们时不时的贴补一些。
早些年,买这套房子还借了不少外债,夫妻俩苦熬苦撑地忙着做生意赚钱还债,天天早出晚归的,当然抽不出多少时间和精力管教儿子。
大龙的学习成绩自然好不到哪里去,辍学后呆在家里,也没人张罗给他做顿热乎饭菜,他渐渐也就不爱做留守少年。索性整天跟着街头的一班小混混,到处胡闹,混点吃吃喝喝,倒也逍遥自在。
十天中倒是有八天,看不到人影。现在家里会有人,才是怪事。
这栋楼,每单元每层只有两户人家,夙夜没有办法,只好拖着虚软的双腿,往楼下走。走了没几级,忽然,听到下面传来“哒哒哒……”的脆响,是高跟鞋有节奏地敲击地面发出的声音。
他心里咯噔一声,额头顿时泌出了冷汗。
这个单元十几家住户,除了妈妈李晓舒,女主人的职业,要么是小商贩,要么是超市的理货员,或者是工厂里的女工。由于工作性质的缘故,鲜少会穿高跟鞋。当然,还有四五家有正在读书的女学生,她们自然也不会穿高跟鞋。
一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夙夜就知道,是自己的妈妈回来了。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绝对不能让妈妈看见家里的死亡现场,非把她吓坏了不可!
咬紧苍白颤抖的嘴唇,夙夜强自打起精神,扶着楼梯扶手,跌跌撞撞往楼下跑。
俩人一上一下,刚好在四楼的楼梯间,走了个对头碰,果然是李晓舒。
看见夙夜,李晓舒不悦地挑挑修理得非常漂亮齐整的眉毛,冷冷淡淡地说:“这么晚了,你还干什么去?”
夙夜竭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妈,咱家出事了,你千万别进家门,我现在去借电话报警。”
“出什么事了?”瞧着儿子的神情,明显有些不对劲,李晓舒狐疑地问。
夙夜犹豫了下:“闯进去小偷了。”
“切,”李晓舒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嗤道,“反正也没什么可偷的,还报什么警。”
“那个……是没丢什么东西,可是给砸得破破烂烂的。”仓促间,夙夜只掰得出这个理由,顿了一下,呐呐地说,“总之,你留在门口,千万别进去,要保护现场啊。”
“知道啦,那个小偷还真是有够闲的。”李晓舒满不在乎地应道,抬脚往楼上走。
为了节省时间,夙夜几乎是用跑的,连滚带爬地继续下楼,挨家敲门,连着敲了好几户人家,才终于借到部电话,打了110报警。
干巴巴地谢过邻居,他赶紧回家。
上了七楼,一眼就看见妈妈正跪坐在家门口,防盗门大敞四开,室内的景象一览无遗。
妈妈脸色惨白,毫无血色,惊惧地盯着门内,眼睛直勾勾地,似乎被吓傻了,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晕倒。
夙夜自己也很难受,在极度的震惊和惶恐双重挤压下,脆弱的神经,早已不堪重荷。
可是,此时此刻,他必须撑住。
现场那么血腥恐怖,他无法想象,妈妈现在有多害怕,多惊惶。他必须成为妈妈的支柱和依靠。
“妈,没事的。”冰凉的冷汗,一滴一滴滚落,滑到眼睑里,刺刺的疼。夙夜使劲抹了一把,深深吸了口气,走到妈妈身边,蹲下身子,抱住妈妈,想要努力安慰她。
李晓舒木偶般,任凭他摆弄,瑟瑟缩缩地趴在他肩上,惶惶然地抖个不停。
“我已经报警了,警察很快就会到的。”夙夜又说。
妈妈没动,也没说话。
41.Tiffany香水(2)
轻轻抚拍着她的背,夙夜试图让她镇定下来。
他认定她被吓坏了,后来才发现,事情的真相并不仅仅是如此。当然,那是后话了。
由于距离公安局比较远,路况又很差,二十几分钟后,两辆蓝白相间的警车,才呜呜叫着赶到。
勘验现场、搜集物证、抬走尸体、询问证人……
这一系列程序,琐碎而又漫长。
隔壁邻居家没人,夙夜和妈妈只好在走廊里等待。
夙夜把校服外套脱下来,铺在地上,让妈妈坐在上面休息。他则站在家门口,认真而专注地看着那些警察们工作。
进进出出的警察,都对这个面色苍白、神情木然的男孩子,暗暗感到惊讶和不解。
他实在是太镇定、太漠然了,简直……像个人偶,压根没有一丁点活人,此时此刻,面对此情此景该有的反应。
不过,出于职业素质和起码的同情心,他们当然不会把自己的疑惑说出来,面上也没表现出什么异样。
进行现场搜证的警察,在衣橱里,发现了两张被剥得非常完整的人皮。用香油、盐、蜡等简单材料,做了非常细致的防腐处理,一丝不苟地挂在衣架上。简直是两件艺术品,可以直接拿去博物馆卖门票展览了。
当然,并不是完全等同于木乃伊的制作,犯罪嫌疑人只掏出了女性被害者的大脑。两名被害者的肠子和内脏,也没有像木乃伊那样,分门别类装进器皿中。胸腔里,更没有被塞入亚麻、锯屑和馥郁的香料。更遑论正宗的木乃伊身上,要裹上十几层布料的。
饶是如此,在短短的时间内,能做到眼前的程度,也令人惊叹不已。
不必经过详细的验尸程序,从剥落的皮肤等基本特征,夙夜一眼就判断出,男死者是他的父亲夙正亭,而女死者则是隔壁卖卤味的女主人赵志英。
虽然早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夙夜的心,还是瞬间跌落到了谷底,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像是有只机械怪手,在死命地卡着他的脖子,难受得要命。
他想哭,想喊,想叫,却只能默默地,默默地咬紧牙关忍耐。
不管多痛,不管多难过,他必须撑住,为了死去的爸爸,为了还活着的妈妈。
警方勘验完现场后,作为第一个现场目击证人,夙夜首先被叫到一边做询问笔录。
他竭力忽略亲眼撞见爸爸惨死,所带给自己的强烈心理刺激和慌乱感,努力回忆每一处细节,哪怕是最微小的细节。
他知道,越精确地回答,越有助于警方破案。
爸爸已经被杀,痛哭流涕挽回不了什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助警方找到凶手,替他报仇。
若干年后,邵壬受邀在警校讲课,给后辈们介绍办案经验时,曾经不止一次提到过这起案子时。每次,他的心情都很复杂。
对夙夜来说,当然是发生了非常不幸的事;对邵壬来说,却是值得庆幸的——他的警察生涯中遇到了夙夜。
当然,那些都是后话。
例行公事的询问几句后,邵壬和旁边做笔录的搭档肖然,都不由得暗暗吃惊。彼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端正了颜色,仔细打量面前这个脸色苍白、身材单薄的大男孩。
冷静、理智,回答问题时条理分明、镇定自若,毫无慌乱感。
肖然和邵壬都算得上是颇有经验的老警察了,却从来没见过头脑如此清醒,逻辑分析如此缜密,成功地把情绪,完全控制在理性范围内的被害者家属。
作为一名资深警察,邵壬认为,要么,这个男孩子,有极强的自控能力和心理素质;要么,他就是个极度冷漠无情的人。
从夙夜的回答中,邵壬直觉地感到,他应该是第一种人。
而以夙夜的年龄和阅历,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这个男孩子,非常的不简单。
邵壬在记事簿上的“夙夜”两个字下面,重重画了两条黑线。
事实上,夙夜没能提供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他对现场状况的描述,对破案也没有多少帮助——毕竟,他能看到的,警方又不是瞎子,当然也会看到的。
而李晓舒在夙夜回家之后才回来,说出来的内容,也不过是简单重复了夙夜的话罢了。
物证鉴定组的警察和法医初步给出的结论,认为夙家是案发第一现场。
在证实女死者是隔壁的邻居赵志英后,警方已经打电话联系了她的丈夫李琦,说他家里出了状况,让他马上赶回来。
警方给李晓舒做完笔录,李琦也正好赶回来了,骤然听说妻子被杀的消息,整个人登时懵了,哆嗦着嘴角,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是个老实憨厚的中年男人,挺直的脊背,一下子塌了下去,像是瞬间老了几十岁。眼泪顺着脸颊,一颗一颗往下淌,哭得跟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
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擦也不擦一下。
邵壬等他镇定了一点,才开始向他问话。
据他所说,今天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两口子三四点钟就起来了,剁肘子、剁猪脚、剁凤爪……用高压锅焖煮,煮好了,用三轮车拉着,去固定的摆摊处叫卖。
中午的时候,两口子正在轮换着吃饭,赵志英的弟弟赵文浩突然打来电话,说他骑摩托车不小心撞了人,急需要用钱为对方缴纳诊疗费用。
虽然恼火弟弟惹了麻烦,但是赵志英毕竟是关心弟弟的,跟丈夫商量了一番,让丈夫看着卤肉摊子,自己连饭也没吃完,就匆匆忙忙回家给弟弟取存折。
妻子一直没回来,李琦也没放在心上,毕竟把人撞了不是小事儿,需要跟家属好好商量怎么处理,他还以为妻子跟小舅子在一起,忙着解决这件麻烦事呢。
谁知道会等来警察的电话。
两个已婚的中年男女死在一块儿,虽然死亡方式比较惨烈,还是难免会让人联想到不太愉快的方面上去。
关于警方对夙正亭和赵志英有无暧昧关系的询问,李琦和李晓舒、夙夜母子一致给予了否认,称绝无此事。
对附近邻居的走访调查,也间接证明他们之间,确实是清清白白的。
现场勘验、调查、取证工作全部结束,离开的时候,邵壬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给了夙夜,叮嘱他有事儿就给自己打电话。
夙夜接过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瞧了一眼,就塞进了兜里,什么话都没说。
42.Tiffany香水(3)
看着他绷紧的、煞白的小脸,邵壬脑子一热,也不知道哪根筋突然搭错线了,居然又补充了一句:“不只是跟案件有关的,如果你和你妈妈遇到什么困难,也可以跟我说,我会尽量帮助你们的。”
正夹着公文包,从旁边经过的肖然,诧异地瞟了他一眼,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事实上,有许多起案例,被害者家属,往往就是加害者。作为办案警察,为了确保自己能够公正、公平、无私地对待每一条线索,每一个案件相关人员,原则上都会尽量避免跟他们有私人方面的任何接触。
肖然跟邵壬共事好几年,对他的工作能力和工作态度,向来是很欣赏的,不知道他怎么会冷不丁地说出这么莫名其妙、不合身份的话。
肖然满心纳闷,又瞅了眼夙夜,挺瘦的男孩子,苍白、孱弱,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嵌在瘦削的脸上,显得突兀的大。勉勉强强算得上是清秀吧,但跟漂亮、讨人喜欢之类的字眼,是真的完全完全不搭边。
毕竟,他实在是太瘦了,简直去了皮就剩下骨头了。
至于性格呢?虽然才认识短短几个小时,肖然也觉得他挺别扭的,跟年龄相仿的男孩子相比,说好听点是沉默寡言,说难听点就是死气沉沉,平板的脸上,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表情,跟木头桩子似的。
更让人震惊和理解不了的是,亲眼看见自己的爸爸被人剥皮剖尸了,他脸上的表情,居然也没啥变化。
该说他镇定好呢,还是说他太冷情了?如果说形销骨立能让人产生那么一丁点怜悯,这种简直是冷血的冷漠,就让人感到脊背发凉,进而恐惧了。
难免会让人心生疑窦,他是人还是机械人,怎么会冷血到如此程度?
肖然想破脑袋,也没想出夙夜究竟有什么能吸引邵壬另眼相看的优点,换做他,这种冷酷得毫无人性的人,躲得远远的还来不及呢。
难道是爱屋及乌、曲线救国?肖然脑子里灵光一闪,瞬间被这个假设吓到了,差点没把公文包扔了,又悄悄睨了眼还坐在地上、呆呆发怔的李晓舒。
夙夜的五官轮廓肖似母亲,他太瘦,所以只能勉强算作是清秀。同样的轮廓生在李晓舒脸上,她又特别注意化妆打扮,精雕细琢一番,绝对称得上是美艳动人了。
不过,这年纪也相差得太大了点吗?肖然不会傻了吧唧的认为,被警局同事们公认为黄金单身汉的邵组长,会饥不择食地看上一位半老徐娘。
他胡思乱想了半天,也没琢磨出,邵壬到底为什么特别关心夙夜,不禁有些为他担心。邵壬才二十几岁,已经是1级警督了,可谓前途不可限量,希望他可别阴沟里翻船、犯什么错误、影响到仕途才好。
夙夜可没心思想那些有的没的,警察一窝蜂似的离开以后,他认真地背下了邵壬的手机号码,然后把那张纸撕了。
比起一张纸,他更信赖自己的脑子。
毕竟,纸张会丢、会弄坏,而自己脑子里的东西,只要不是忘记,就绝对丢不了、弄不坏。
而他向来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有信心。
刚刚发生了命案,屋子里满是血腥味,显然短时间内不能住人了。
母子俩商量了一下,李晓舒给住在附近、交情不错的朋友打了个电话,打算先去借宿一晚。
听说了他们家发生的事儿,朋友当然不会拒绝,很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李晓舒便开始着手寻找合适的出租屋。
她向来大手大脚惯了,又喜欢用奢侈品,夙夜本来对她没抱什么希望,寻思着把自己攒的小金库都贡献出来。好点的房子是不敢想的,先找个容身之处,估计缺不多少。
没想到,这次,他倒是想岔了,远远低估了自己的母亲。
看不顺眼的老公挂掉了,现在只剩下母子二人,说是相依为命也不为过。李晓舒也就没再瞒着、掖着、藏着,直接跟儿子交了底,她手头居然有笔数目不少的私房钱。
只要有钱,什么事儿都好办,很快在附近租妥了一间两室一厅的套房。为什么还是选择附近呢,一是因为这里的房子比较便宜,租金当然也不会太高。二是住了十几年,换别的地方,冷不丁的反而不习惯。
不论怎样,母子俩总算是安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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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已矣,而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着。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地球永无停止的自转,标志着一天又一天,崭新的开始。
周而复始中,夙夜也逐渐习惯了每天早晨,从一重又一重的噩梦中,幡然惊醒。真切地感受到,覆在眼睑上亮白、温暖的阳光,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于是,在每个清晨,睁开眼睛前,他都会无比虔诚的双手合十祈祷,只是梦而已,只要张开眼睛,就会看到爸爸苍白倦怠的容颜,就会听到他在耳畔絮絮叨叨:“夙夜,起来吧,你要迟到了。”
“夙夜,你太瘦了,多吃点……”
“夙夜,你的胃是不是又疼了?是不是为了省钱,又没吃午饭?”
“……”
“……”
他等着等着,一直等到客厅里响起妈妈不耐烦的催促:“还不起来做饭?!你旷课没关系,我可是要上班赚钱的!你那个死鬼老爸两眼一闭、一走了之,倒是干净利落,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喝西北风啊?!我说你也别念了,读书有什么用?我们那里的服务生,哪个月不赚几千块?学着嘴巴甜点,会来事儿点,小费也不少呢。正经大学毕业的,还未必能赚到那么多,倒要白白花那些学费……”
于是,理智回归。
于是,悲伤溢满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