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记 上——雨中岚山
雨中岚山  发于:2015年1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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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者便抱拳行了个礼道:“在下是中州御剑山庄的马青云,这位是在下的小徒苏应陵。我二人想请公子去一个地方。”

裴青道:“我忙的很,没空,你主子是谁?”口气中未见半分客气之意,苏应陵年轻气盛忍不住就要上前呵斥,却被马青云拉住。

马青云道:“是临川王大人。”

裴青冷笑数声道:“王演还没死吗?”

第三十三章

那苏应陵终于忍不住呵斥道:“大人一切安好,你小子胡说什么?”

裴青冷冷道:“王演也不想想谁给了他今日的地位,谁封了他这天下唯一的异姓王。既被封疆之命,就有镇守之责,如今犯上作乱,意图不轨,陷荆蜀之地百姓于水火,上对不起天地,下对不起祖宗,不死何待?”

苏应陵气得小脸通红,马青云拦住他,看着裴青说:“太子有理,只是裴氏贪天之功,谋害先帝,窃夺皇位,大人忍辱负重为的就是今天。太子出身尊贵,乃白氏细柳公主唯一的孩子,又是蜀帝嫡出的皇子,自当横身正路,拨乱世返清明。”

裴青翻个白眼:“你浑说什么,这天下唯一的太子如今正好好待在淦京皇宫之中。”说着就要绕过他们。

马青云却执意拦在他面前道:“还请太子与我家大人见上一面,一切自有分晓,到时太子是去是留,马某绝不阻拦。”说着声音便有些颤抖:“春风细柳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您母亲,细柳公主当年剑挑中原武林七大门派,七大派心甘情愿为之驱使十年。公主风度气魄武林中人一日未敢忘怀。如今寻得公主后人,七大派唯太子马首是瞻。”

裴青停下来,讥笑道:“当年诸位忍负国家,不敢杵权臣,现在才来说这样的话,不嫌太晚了吗?王演什么东西,一个贰臣,君子小人不分,是非随风而动毫无定见,不过想趁着天下动荡浑水摸鱼。老先生武功卓绝,人品贵重,还是不要寄希望于这样的人为好。”

马青云听他一番话,脸上一时红一时白,呆愣在那里,竟然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苏应陵见师傅受辱,当下拿剑指着裴青道:“你少说废话,走是不走?”

裴青冷笑着:“不走,你待如何?”

苏应陵便伸手来抓他,往前迈了才一步,就大叫一声委顿在地,捂着胸口哀嚎不断。

马青云惊醒过来,连忙跑过来看徒弟,答脉一探,面上神色巨变,道:“是七步断肠散。”

苏应陵听闻脸上更是毫无血色,抓住马青云急道:“师傅救救我。”

马青云抬头看裴青,裴青正靠在路边树干上,一身粗布衣衫,一脸风淡云清地看着两人。苏应陵哀嚎声越来越大,面色已经泛青。

马青云抖声道:“你怎么会有七步断肠散?这是天下失传已久的毒药,解方当年已在宫中大火……你为何下此毒手?你母亲细柳公主从来都是堂堂正正,暗算使毒之类的下作伎俩根本不屑为之。”

裴青闻言眼波流转犹如春水荡漾,柔声道:“公主乃天之骄女,小人经脉寸断,疲于奔命,怎能和公主相提并论?如若不使些手段,岂不任人鱼肉?”话语里却有一股说不清的讽刺酸楚。

马青云看着他,只得道:“你要如何才肯替他解毒?”

裴青道:“我生性爱清静,你二人不再追着我就好。我们本也没有什么仇怨,从此之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马青云点头:“好,一言为定。”

裴青便从怀里取出解药,递给马青云,马青云却不接,只哀哀地看着他,道:“你为何如此……裴烈逼死前太子白琼玉,窃夺天命,公主身中剧毒,当年为了生下你,不惜瞒天过海,自焚于皇宫之内。你胎里带毒,命悬一线,谢玉抱着刚出生的你没办法才投靠平蜀大元帅裴邵。你长于仇人之手,少时不知,认贼作父,如今竟然不思悔改,误将贤良作佞臣……”

裴青看着他,淡淡道:“老先生对白氏家事倒知道的不少,还有什么话一并说出来吧。”

马青云脸色铁青,气得连手指都抖起来:“你,你,孟青你对得起那些为了让你活下去而丧命的人吗?王大人为了诛逆贼弃身家性命于不顾,至今仍被围困在鸡鸣寨,九霄派吴静修统领义军为名正言顺不惜弄出个伪太子。你却躲在这种地方,如此没有担当……”

“说完了?说完了就把解药收好。”裴青见苏应陵已经昏迷,将解药塞到马青云手里,转身就走。走了五六步,又停下脚步。马青云大喜,以为他改变了主意,却听见他轻声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我不过顺天而行。武帝的业绩仍被世人传唱,公主的祠堂香火不断,天下人并没有对不起姓白的。当今天子,是个难得的好皇帝……为了天下淑清,海内晏然,我便是在这山里作一辈子的野人又有什么关系?”

午后的阳光从嫩绿的枝叶间大块大块地洒落下来,地上的花花草草贪婪地享受着造物主的恩赐。裴青在林间行走,见杨柳青青着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正是年还乐应满,春归思复生。

裴青仰头看天,无奈道:“下来吧,阁下跟了我这么久,不累吗?”

四周鸟鸣虫噪瞬间停歇。

只是裴青等了良久却不见有人现身,只得道:“你愿意跟就跟,最好一辈子别让我看见你,不然我有一百种毒药来招待你……”

话音未落,就见树上掉下一人,正落在他面前。

裴青看见那身影,一时呼吸都要停住。

那人拍拍身上的树叶,含笑道:“青儿如今有大出息了,我可不敢劳烦青儿招待。”

裴青见他胡子拉碴,一身衣物风尘仆仆,早看不出什么颜色了,啧啧道:“真脏,真脏,你怎落到这步田地?”

孟晚楼委屈道:“还不是为了找到青儿,我已经在山里转了一个月了。”

裴青眼中有些湿润,哽咽道:“你为何寻我?你不是发誓一辈子都不见我了吗?”

孟晚楼走上前笑嘻嘻地说:“我发誓永世不见裴青,又没说不见孟青。我自然是想你了,才来找你。”

裴青虎着脸道:“胡说。”

“我一月前在对阵时看见谢石,见他身边没有你,便有些疑惑。夜探敌营,他告诉我将你留在山里了。我一时想见你,便来寻你,顺便游山玩水。”

裴青眼中泪水终于落下。战事吃紧,这人丢下数万大军,长途跋涉,游什么山,玩什么水?想必是听闻谢石将自己一个人丢在山里,放心不下,因此连夜来寻。

孟晚楼两年未见面前之人,见裴青身量比当初又拔高许多,却更显清瘦,面上虽有风霜的痕迹,却为他平添了几分英气。春天的骄阳下,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美好得不像是这世上的人。

二人在河边坐下。孟晚楼就着河水洗去一身风尘,又换了裴青的衣衫,倒也合身。裴青见孟晚楼身上新伤旧痕叠加,甚为骇人,神色有些黯然,忍不住问道:“前方战事如何,你怎能丢下大军一人来此?”

孟晚楼靠在他身边道:“一月之前那场大战,双方俱是元气大伤,如今只怕还在僵持之中。你哥哥……皇帝着实厉害,竟能引而不发,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

裴青看着他,抖声道:“物壮则老。蜀中之乱已有三年,我哥哥想必近日就要收网。你现在抽身,保存些精锐,日后也好与他周旋,东山再起也不是不可能的。”

孟晚楼心道我得了你这几句话便是死了也心甘,面上仍是一幅不正经的表情,笑道:“青儿这样看不起我,料定我必败无疑?”

裴青泪如泉涌,拉着他手道:“你与我在此地隐居可好?”

孟晚楼抚着他脸,柔声道:“我临阵脱逃,怎么对得起那些为我出生入死的兄弟?”

裴青见他表情不似作假,一时悲从心来,扑入他怀里大哭出声。孟晚楼抚着他的背脊,软语宽慰,眼中却有浓浓的悲戚之色。

天色将晚,二人手拉手在山脚下的集镇上寻了一处落脚之地。他二人时隔两年再见面,竟然如胶似漆,两双眼睛里都只有对方,倒真是相看两不厌。

两人晚饭后坐在床边,裴青从胸口处掏出两本书,递给孟晚楼。孟晚楼见那书边角破烂,却带着身边人的体温,心中一热,道:“你收着吧,我已赠与你。”

裴青摇头道:“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还给你吧。再说,这上面的内容我已倒背如流。”

孟晚楼刮了他一下鼻子,道:“我见山中有猎人捕兽的痕迹,陷阱里还留有未焚尽的迷香,那是你做的吧。我的青儿如今本事大了,上天捉鸟,下海捕鱼,无所不能。”

裴青笑得肚疼,躺倒在他腿上,叫道:“你嘲笑我杀鸡用牛刀是吧?”

孟晚楼摩挲着那两本书的封皮,轻轻说:“我在蜀地出生,家中容不下我,因此被送到清商馆寄养。这是一位贵人送我的,我带在身边一直视若珍宝。韩清商是我师兄,那时馆里的人不许我乱跑,我便常常伴作他的样子。后来,我母亲的师兄,也就是我师傅,找到了我,将我带回蜀地。”

裴青轻声问:“你是那时就开始谋划一切的吗?”

“比那还要早,最初是我师傅,然后我自己渐渐接了他手中的一部分权力。我有人力财力,又垄断了清商馆的消息来源,原本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却没想到遇到了你。你乱了我的心思,遇事便常常落了后着……”

“你遇见我,后悔不后悔?”

孟晚楼便摇摇头。想了想又说:“我初听谢石将你留在山里,一时气愤,便将他骂个狗血淋头。后来一想,他既如此行事,必有他的道理,只是那时一气之下已离了军营几百里,便干脆找来了。”

裴青道:“当初是我不要跟他出山的,他被你一骂,肯定郁闷死了。小舅舅现在在哪里?”

孟晚楼听他唤谢石“小舅舅”也不禁莞尔,道:“他伯父东亭侯谢枫已到了西川,他在谢枫军前效力。”

裴青听了一时无语。两个至交好友如今成了敌人,滋味想必不好受。

孟晚楼抚了抚他脸庞,道:“我本来担心你,只想见你一面。现在看你一切安好,便放心了,明日我还要赶回去。”

裴青起身,开始脱身上的衣服。

孟晚楼一惊,连忙按住他的手,道:“你做什么?”

裴青翻个白眼,道:“睡觉。”

“你房间在隔壁。”话音未落,裴青已经吻了上来。

孟晚楼好比被雷劈中了一样,不知作何反应。好在裴青只是亲了亲他的嘴唇,便离了他,一双眼睛只是看着他。

孟晚楼颤声道:“青儿,你可知,我是你的,你的……”

裴青轻声道:“我知道,你是我亲哥哥。”

第三十四章

“我原来也和那马青云一样,以为你师傅是随便找了一个人来顶缸。后来仔细一想,你若是和我毫无关系,你师傅断不会要对我赶尽杀绝,毕竟有我这个真货在手,更加名正言顺。……除非你也是真正的蜀帝血脉。这么一想也就明白了。对你师傅来说,这天下间只要有你一个真正的孟氏后人就行了。我又是皇后所出的嫡子,你师傅宠爱你,断然不会让我活着压在你头上。”

他又苦笑着说:“何况,何况你师傅又见了我们那样……兄弟逆伦,自然恨不能将我砍成十七八块,好替孟家遮掩这桩丑事,替你消业……”

孟晚楼听闻一颗心仿佛被剖开了一样,一身的血都流尽了。

唯独裴青依然笑看他道:“不过你不必担心,在我心里谢玉才是我娘亲,我姓什么其实不重要,更加不会与你争这个太子的名分。”

孟晚楼正色道:“青儿以为我是那种人吗?”

裴青点头道:“你自然不是。我哥哥心里想的我原先不知道,现在也明白了些。他谋划这么久,又将我送到巴蜀,放出风声,除了是要激出你来,想必还存了将旧朝白氏势力收归己用的心思。如今拔出鞘的剑必要见血才能收回,你此去要千万小心才是。领军的将领除了谢枫还有谁?”

“左军是曹芳,右军是崔覃。”

“淦阳曹家和博陵崔家向来不和,我哥哥既然敢用他们,也是看重谢枫的治军能力。此事倒也不是不可为。崔覃为人气量狭小,昔年在我家中曾因奴婢失手打碎器皿弄脏衣服而将人打个半死……”

孟晚楼听他一口一个“我哥哥”,心里颇不是滋味。又见他眉目疏朗,双目奕奕有着神采,便知是身世大白,心结已解的缘故。想起昔年见他,无论是何种场合,眉目间都隐隐含着愁苦的样子。往时也好,今日也罢,都不是为了自己,心里便有种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感觉。

裴青见他低头不语,便牵了他的手道:“人人都想我死,只你一人护着我。你对我的好,我永远记着。我哥哥想要‘孟氏太子’死,你此去若事无转机,丢了那虚妄的名分又有何要紧。……我在这里等你,以后我二人幽游山林,酌酒花间,倚剑天外,何其畅快。”

孟晚楼轻声道:“你不想见你哥哥了吗?”

裴青一愣,过了好久才摇头道:“我不想再为人所用。”

“那你愿意陪着我是因为报恩的缘故吗?”

裴青一时茫然。

孟晚楼心中酸楚,涩声道:“我母亲是宫中的侍女,出身寒微,因蜀帝醉酒偶承雨露而有了我。那时后宫诸事由花蕊夫人把持,嫔妃有了身孕都莫名其妙丢了性命。我母亲为了活命便去求皇后庇护。公主命人将我母亲送出宫,生下我之后将我送到清商馆抚养。我母亲思子心切,在宫外没几年就去世了。我只想堂堂正正地生活在阳光之下。不冒任何险,什么都不做的人,什么都不会有,什么也不是。”

我想和他争一争这天下,也争一争你。

裴青听闻,想到谢玉,也不禁流下眼泪。

孟晚楼便拿手去拭他面上的泪水,笑道:“谢玉想必也没告诉过你,你是洪光六年六月初五所生,今年不是十八岁,而是二十岁了。我比你大两岁,论理你该叫我声‘哥哥’才对。”

裴青看着他哀哀地叫了声:“晚楼。”

孟晚楼将他抱在怀里,泪水落在他头发里,却是至死也没听到裴青唤他一声“哥哥”。

裴青早上醒来的时候,见身边已是空无一人。伸手去摸床铺还微微地含着些体温,连衣服也没穿好,就跳下床,跑了出去。夜晚刚下过雨,地上小坑里蓄着泥水,他也顾不上,飞奔到大街上,见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哪里还看得到孟晚楼的影子。

他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回客栈,见空荡的大堂里端坐着一人,看见他便说道:“孟公子,久违了。”

裴青心中一紧,走过去,皱眉道:“我说了我不姓孟。”他坐在那人对面,伸手倒了一杯茶水放在那人面前。

那人端了茶仰头便喝,喝完了茶,将杯子放在桌上,笑道:“公子还有什么伎俩一并使出来吧。”

裴青见那杯口泛着淡淡的光泽,便有些发愁。凝神细想,忽然一笑,问道:“你是要沧海龙吟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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