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记 上——雨中岚山
雨中岚山  发于:2015年1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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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店里人声鼎沸,气味混杂。裴青抱了热茶在手里,细细打量店里的人。这一桌四个虬髯大汉正在狼吞虎咽地吃着熟牛肉,桌底下堆着一堆皮子,有的上面还沾着鲜血,仿佛刚剥下来不久。那一桌一老一少正斯文地喝酒谈天,桌上放着一个蓝花布包裹,似是行旅打扮。旁边一桌坐着两个中年男人一个妇人,那妇人面相似有些熟悉。

裴青正待细想,耳边忽然响起人声,把他吓了一跳。

“半月前临川王已经攻到淦水边了,与京城遥遥相忘,这天下,啧啧,就要改姓了吧。”

“你知道个屁,孟氏义军已经攻到了绵州,杀了知州一家老小,开仓放粮,不知多少人赶着去呢。”

原来是他身边两个杂货商人酒足饭饱在嚷嚷。

“说的对,裴贼霸我两川之地,民不聊生啊,还不如跟着义军,有口饭吃。”

一时间,店里众人都激动起来,历数烈帝手下官员种种罪行。

裴青低头听着,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拉他的衣角,转头一看是个八九岁名叫二虎的小孩子。

小孩子朝他笑笑,露出两个小虎牙,说:“哥哥,谢大哥被翠姑拉到家里吃饭去了,他让我跟你说一声,叫你也过去。”

翠姑就是村长的女儿。裴青翻了个白眼,将桌子上的馒头拿了一个给小孩子,起身往店外走。

寒风将厚厚的布帘子掀起老大一道缝,卷着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进来。裴青一边往门口走,一边想,天变得好快啊。

离门口还有不过一步的距离,一把剑横在他面前。

这把剑的主人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眉目清秀,笑道:“裴公子往哪里去啊?”没待裴青回话,又急忙改口道:“哦,说错了,应该是孟公子。”

裴青淡淡道:“这位小哥认错人了,小民姓言。”

那少年满脸玩味地将他周身打量一遍,道:“孟公子不必否认,就算你易了容,这通身的气派还是不难看出。”说着竟然伸手往裴青的脸上摸去。

电光火石间,却听见他“嗷”地叫了一声,手中的剑掉到地上,人也退了三四步。

背后的中年妇女说道:“小孩子家家,不学好,看人好欺负吗?”

裴青头也不回,一步跨出门去,店外的风雪狠狠打在脸上,身后只听见乒乒砰砰的声音。还没走几步,听见一声巨响,回头去看,酒家的屋顶已经被掀翻了,鬼哭狼嚎一片。

裴青无语,加快速度朝街口跑去。

却有两人从旁边的屋顶上落下来,立在街口,裴青停下脚步细看,正是在那酒家里用饭的虬髯大汉。为首一人声音洪亮犹如黄钟大吕,漕着不太熟的淦京官话说:“我家主人前些日子说蜀中有异宝出世,嘱我兄弟来此地寻宝。你便是白细柳的儿子?”

还没待裴青摇头否认,身后就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公主的名字你们也配叫?”

一个灰衣老者已经来到裴青身后。见裴青看他,说道:“鞑子狼子野心,妄图指染我中原大好河山,必叫你们有来无回。”

那大汗嘿嘿笑了数声,道:“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你们闹得太凶,自家人都不能摆平自家人。唯有我家主上能纵横捭阖,制服群雄,拨乱世返清正。先生有如此武功,良禽择木而栖,何不来投靠我家主公,一展平生所学。”

说得好,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裴青心里一凛,手下有如此见识,那背后的主人也必是不凡。

那灰衣老者也是一愣,万没想到从被他称为“鞑子”的人嘴里吐出这样的话,脸色极为难看,恨道:“萧殊这个瘫子也算好主子?”

那两个大汉面色巨变,一言不发,已朝那老者攻过来。

果然是打人就该打脸,骂人就要揭短啊。裴青叹道,看面前斗作一团不亦乐乎的三人,心道没我什么事了吧,绕过三人,继续往前面跑。

没跑几步前面又“咚”落下一个人,裴青心想这还有完没完,还让不让人活啊,仰头就说:“我说过了我姓言叫言小二你们找错人了。”

那面前的中年妇女脚步就停下来,拿着剑的手不住地抖,面上又是想哭又是想笑,嘴巴张了又合,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裴青正纳闷,忽见她脸上表情一凝,举剑刺来,剑气从裴青耳边掠过,原来是身后有人偷袭。

正想回头去看,有人揽住他腰身,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闭上眼睛。”

是谢石。裴青大喜,依言闭上眼,感觉谢石提了他迎风狂奔起来。

身后的打斗声渐渐远去,风雪呼啸着毫不留情地打在他脸上身上,呛得他一时喘不过气来。谢石提着他,逆风而行,他脚虽然不沾地,心里却十分踏实。

过了半晌,听见谢石说:“到了。”

裴青睁开眼,原来已经到自家茅屋门口了,脸上的笑刚刚绽放,就看见屋门大开,芳姨坐在堂中,她身后站着一个人,拿一把剑横在她脖子上。

“放了她。她是无关之人。”谢石往前走了一大步。

裴青也紧张地跟在他后面,没成想这么老半天脚已经麻掉了,他微一动,就“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刚好摔在谢石脚边。

谢石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盯着面前之人道:“放了芳姨。”

那人却看着从地上爬起来满面泥水的裴青道:“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谁能想到细柳公主的后人就藏在这种地方呢?”

谢石又往前迈了一步,加重声音说:“放了她。”

裴青看见芳姨脖子上溢出一串串血珠,连忙拉住谢石。

那人继续说道:“放了她也可以,拿沧海龙吟来换。”却是对裴青说得。

裴青问:“沧海龙吟是什么?”

还没等那人说话,却听见芳华高声叫道:“好孩子,别理他,也别管我。”她挣扎间脖子上的血流得越发汹涌,那人也有些怕了。她刚才一直乖乖听话,所以才没点她的穴道。那人伸指间就要点她的穴,她脖子已经朝那剑刃碰了过去,快到谢石裴青都来不及出声阻止。

她一定攒足了劲,等得就是这一刻。

架在她脖子上的剑拿开了,在她身子委顿在地的瞬间,裴青看见她脸上的表情,那双眼睛死死盯着他,似乎想在那一刻将毕生的爱都用尽。这样强烈的感情使她在临死的一瞬,忽然变得年轻起来。

裴青仿佛听见她在说:“好孩子,你要好好活下去。你娘亲为了生下你,吃了多少苦。知道你生来带毒,恨不得为你夺胎换骨。多少人为了让你活下去而煞费苦心,你可千万不要辜负了他们。”

这个一直叫他“好孩子”的女人,像娘亲一样一直抱着他,安抚他的人死在他面前了。

原来爱的永恒属性就是失。

求一爱而不可得。

眼前一花,已被谢石拦腰抱起,在松林间跳跃。

“放下我,芳姨还在那里。”裴青大叫。

“闭嘴。”谢石大喝一声。声音振动林木,响遏行云。

裴青抬头望去,见他下巴上有水珠断续落下,终于也不再出声,任由他在林间穿行。

第三十二章

谢石抱着裴青在山林中跋涉。裴青身子滚烫,前方风雪迷眼,后面追兵紧追不舍,谢石无法,只得藏身在林间一个猎人废弃的陷阱里。头顶虽有树枝遮掩,仍然有雪花不断从缝隙中洒落下来。

谢石坐在陷阱底下的厚厚淤泥中,不远处还有几只山鸡野兔的尸体,天气寒冷,还没有腐化。谢石拿匕首取了些生肉,递到裴青嘴边,道:“咽下去。”

裴青烧得神智已经有些不清楚了,仍然乖乖听话咽了几口肉。生肉冷硬难食,期间虽然呕吐数次,但是谢石堵着他的嘴没让他吐出来。谁知道这风雪什么时候能停,要在这地底待上几天?有东西吃就不错了,一点食物都不能浪费。

他攀在谢石身上,谢石感觉怀里就像抱了块热碳。见裴青眼睛睁得大大,嘴里不住念叨他的名字。有时叫“谢大哥”,有时叫“谢石”,有时叫“谢阿奴”,又有时叫他”小舅舅”。

谢石听得额头青经顿起,面皮一抽一抽,心想这人是不是脑子烧坏了。又见裴青虽然眼中并无焦距,却一直盯着他脸的方向,心里一酸,明白裴青这是怕自己丢下他一个人在这冰天雪地里。

他自己也生在豪门世家,最是明白那里面的门道,外表看来锦衣玉食、奴仆成群,却凉薄成性。裴青这样纤细敏感的孩子,又有这样的身世背景,过得如何可想而知。所以别人对他的一点点好,一点点温暖都不愿放过。不过是一个渴爱的孩子。

谢石把他往怀里搂了搂,却听见他嘴巴里还在“小舅舅“小石头“地乱叫着,翻了个白眼。

他在累世书香的谢家极不受欢迎,是他堂姐谢玉将他养大。那时他父亲,闻名天下的风流才子谢玄因一桩所谓的“丑事”而令家族蒙羞,散居在建康城乌衣巷中。他母亲是小户人家出身,当年匆忙中嫁给谢玄,生他的时候就因难产死了。谢玄意识中从没有他这个儿子,谢家人也不待见他,常常任他饥饿哭闹。一次他堂姐谢玉过来这边玩耍,见小儿在室内哭闹不休,嗓子都已嘶哑,奶娘和下人却还在院中兀自聊天,一怒之下杖责了奶娘,将谢石抱回自家院中抚养。

谢玄听了只道:“玉娘看管亦好。”

谢玉对这个小叔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又着实心疼谢石,便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她彼时已经十二三岁,名声在外,上门提亲的人差点就要蹋破门槛,带着这么个男孩子实在是不伦不类。只是谢玄没有意见,谢家众人也不好说什么。谢玉的父亲是东亭侯谢枫,常年镇守塞北,母亲是江南世家大族之女,虽然死得早,但在谢家极得人心。她是长房长女,胸襟手段无一不有,俨然已有谢家主母之势,哪个不知好歹的会去惹她。

谢玄在谢石还没满周岁的时候就去世了,谢玉就将那边院子的奴仆解散,堂而皇之地将谢石带在身边。她母亲也去世的早,父亲好几年才能见上一次面,自己又没有兄弟姐妹,几个旁支的堂兄妹们也不是很亲热,世家大族里没有亲情可言,有的只是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她平时在人前端庄贤淑,暗地里却很是寂寞。抚养谢石却给她带来了欢乐,一个小小孩儿一心依傍她,毫无条件地信任她,仿佛你就是他的天他的神,这种感觉令她十分幸福。所以两人名义上是堂姐弟,感情上却更像是母子关系。

谢玉十四岁时,正逢武帝为太子白琼玉选秀,她也在遴选之列。才走了两天路,家里派人来追,道谢石自她走了后不食不眠,谁抱他都哭闹不停。谢玉心里痛楚,立刻返家将谢石抱着北上淦京。

淦京披香殿中,她怀抱熟睡的小儿,面对皇帝探究的目光,周围众人的窃窃私语,举止端庄,应对自如,落落大方。武帝赞她容貌学识,又感动于她手足情深,便留她在宫中任女史一职,实际上已经钦点她为太子妃,并允许她将谢石养在宫中。

如果她后来没有遇到白细柳,也许命运就是另外一种。所以谢玉遇上白细柳,不知是对是错,但是对谢石来说,却绝对是差点要了他命的事。

谢玉十六岁时,白细柳奉命下嫁大蜀皇帝孟衍,谢玉自荐随公主入蜀。朝野内外和江南豪门世家震惊,都料皇帝必不会应允此事,谁知武帝和公主最后都同意了。那时谢石已经四岁,躲在行李中随队伍走了三天,快饿死了才被人发现。醒过来看见谢玉哭得两眼红肿,公主淡淡说:“既然舍不得,放不下,就带着他吧。”

他从此离了成国的宫殿,又入了蜀国的宫殿。只是这一次风物人情俱是不同。蜀帝年幼,比公主还小一岁,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治国治军完全不懂,寻欢作乐却是花样百出。宠爱花蕊夫人,冷落皇后,更有人胆大妄为,意图谋害皇后和她身边之人。在他中了三四次毒,掉了四五次池塘之后,谢玉终于将他送出皇宫,养在市井。

如此又过了五年,期间江山换代,大周军队攻入锦官城。他急着入宫寻找谢玉,却看见宫里燃起熊熊大火。

再然后,他便在蜀地流浪了这许多年……

第五天,外面的风雪声已经减弱。谢石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裴青已经醒了,坐在一边仰头看着头顶上那一片天。北风早将覆盖的枯树枝刮走,露出一片蓝灰的天空,空中还有细小的雪花飘落。井中积雪已有一丈多厚,两人俱是卧倒在雪中。

裴青看见他醒了,就笑了笑,道:“白雪纷纷何所似?”

谢石愣了一下,马上明白他的意思,他问的这段话正是少时令谢玉成名的名言。接道:“撒盐空中差可拟。”

裴青道:“未若柳絮因风起。”说完就吐吐舌头,又道:“天晴了,我们上去看看吧。”

谢石抱着裴青跃上地面。

果见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幕天席地,万物皆是白茫茫一片。彤云密布,朔风渐起,万壑松风,涛声阵阵,二人只觉乘风蹈海,生出沧海龙吟之感。

寒往则暑来,一年又一年。

山脚下有一小观,名曰清风观。观里地方不大,有一个杂役在庭中扫洒。裴青将庭中收拾干净,又拎起一个大木桶,朝观外的小河边走去。春山淡冶如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夹岸桃花林中柳树亦是婀娜多姿,桃红柳绿,草长莺飞,好不热闹。

裴青在河边一块大石上蹲好,将桶中的衣服取出来在河水中浣洗。春寒尚未去尽,洗了一会手就冻得没知觉,他摊开手一看,见掌中开裂可以看见里面的红肉,狠心甩甩手腕,又浸到河水中去搓洗衣物。

这已经是他在蜀中渡过的第三个春天了。谢石在去年夏末就已经离开了,在教会他在山里生活的种种技能之后。那时他们已在山中如野人一样躲藏了十多个月,追捕之人却毫不放松。裴青见谢石夜夜抚剑吟啸,知道他终于被惹毛了。他也知谢石带着他便是个累赘,更不愿出去再见世人的丑恶面孔,谢石见他本事见长,可以独挡一面,就安心出山去了。

他一个人在山里如孤魂野鬼般又晃了几个月,期间遇到惊险无数,亏得他命大,最终一一化解。开春的时候想起他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人影了,便慢慢走出山来,在这山脚下的道观里讨一碗饭吃。

裴青将衣服整理好,正要起身,忽然见河边奔来一人,边跑边朝他喊:“小言哥,小言哥。”

原来是观中的小道童,那道童跑到他跟前只顾着喘气,裴青看见他背上背的正是自己的包裹。那道童语无伦次地对他说,观中刚才来了一队人马,凶神恶煞地在找一个人,听着形容摸约就是他,道长让人收拾他的东西叫他赶紧离开。

裴青听了默默接过他背上的包裹,又将手中的大水桶递给他。那小道童颇有些不舍,裴青在的这两个月着实替他干了不少活,吃的又不多,一时间眼泪就要掉下来。裴青好言安慰良久,才见他双手提了硕大的木桶摇摇晃晃地走了。

裴青在河边洗了把脸,将脸上的易容擦去。见桃花柳絮随春风飞舞,片片坠入河中,河水淙淙,欢快流向前方。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

裴青转身走进树林,顺着林间小道走了没多久,见一老一少持剑立在路中央。

那少年见有人走出来,便笑道:“师傅,您说得没错,那道长果然有古怪,亏得我们守在后门。”待裴青走到面前不远处,看清了他面容,脸上便有惊艳之色。

那老者看见了神色便有些恍惚,道:“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裴青笑道:“你们便是为了这个追了我一年多?我要是那个人早被你们烦死了。”他笑容濯濯若春月柳,轩轩若朝霞举,面前二人一时呼吸都要停止了。忽然间见他柳眉倒竖,眼中利光微闪,沉声道:“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也不必藏头露尾,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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