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记 上——雨中岚山
雨中岚山  发于:2015年1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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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青像被烫到了一般手掌一缩就要收回,却被裴煦牢牢握住。

“你抬起头来。”

裴青缓缓抬头,见裴煦一双眸子定定看着自己,心中大乱。裴煦面容俊雅,朝堂之上威严端正,帝王气象不必多言,私下看人却格外认真诚恳,温厚仁和,让人不知不觉中就与他掏心挖肺了。如今他面上尚带病容,看起来更是少了几分威严,眸中波光流转,竟是十二分有情的样子了。

“哥哥如此待你,你可曾恨过哥哥?”

裴青听他换了称呼,嘴唇抖动,良久方说:“以前不曾恨过,如今,也不恨。”

“为什么?”

“裴青只恨自己。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无力自保,连累亲友,更是大罪。”

裴煦眼光在他脸上流连,似是在回味,又似在感叹,道:“哥哥对不起你,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父王临终要我发誓今后要善待与你,那时情况危急,我自顾不暇,保不住自己又怎么能保住你,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你身份特殊,又岂是一个小小的晋王府能容下的?”他这样说,脸上便有几分苦笑,将桌上一个檀木盒子打开递给裴青。

裴青见那盒子中躺着一片破旧的纸张,取出来看了,纸上写着“洪光六年六月初五丑时一刻名青字稚柳”几个字,笔迹扭曲,似是握笔之人脱力而划,纸上还有点点褐色的斑迹。

“这是你母亲细柳公主当年生你之时,亲笔写下的生辰八字。父王临终前交托与我,我是那时才知你的身份的。”

裴青单手拿着那张纸片眼前一片模糊。裴煦见他面上并无惊讶之色知他早就知道了身世,继续说道:“你生的不像细柳公主,却有七八分像你外公武帝白雁声,和你舅舅白琼玉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性情气质无一不像。”

裴青听到这里,猛然抬头,眼中便有不可置信的神色。

裴煦极是尴尬,微微避开他的目光,沉声道:“白雁声玉面长须,号称军中第一美男子。白琼玉人如其名,面如琼玉,身为男子却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美。”裴青已是面上一片惨白,只听他继续说:“家丑不可外扬。裴家二位长辈,太祖皇帝和父王,当年分别爱的是白琼玉和白细柳,太子党和公主党争斗不休,几欲反目。后来白细柳嫁入蜀国,公主党终于败落。日后太祖登基,父王请求亲征蜀国,原想救回公主,谁知公主却在宫中自焚而死,父王痛失爱人,便无心朝事,退至晋陵。

谢玉带你逃出了蜀地,你生来带毒,奄奄一息,谢玉救不了你,就带着你来找父王,住在回柳山庄中。你渐渐长大,面容不似你娘亲,却长得像你舅舅……”

裴青恍然大悟,难怪幼年时晋王不愿和自己亲近,难怪裴煦要在自己身上下毒。太祖裴烈对白琼玉不能忘情,自己便成了一枚绝佳的棋子。原来错的不是自己的身份,而是自己这张脸。他身子一阵痉挛,似乎灵魂已经出窍,瞬间委顿下来。

裴煦一手将他抱起来,将他环在自己胸前,感觉他瑟瑟发抖,心中亦是酸楚难当,只道:“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再也没人能伤害到你。我昔年在父王面前发誓要保你一辈子平安喜乐,你便在我身边做个无忧无虑的长乐侯,好不好?”

裴青听他一直绝口不提下毒之事,眼中已满是泪水,刚想出声,眼神一闪,忽见裴煦右手从刚才诊过脉后就一直紧紧捏着自己的脉门,未曾放开过。仿佛兜头一盆雪水浇下,浑身冰凉,眼泪也被激了回去。

裴煦感到他沉默许久,又觉他脉象不稳,便低头看他,见他微仰着额头,一双黑琉璃一样的眸子看着自己轻声说:“裴青想回晋陵城回柳山庄,为娘亲谢玉守墓。”

裴煦苦笑着说:“回柳山庄自你走后第二年便失火烧毁了,这些年我原想重建,只是诸事繁杂,无暇脱身。谢玉的灵柩前年已被谢枫迎回谢家了。”

裴青只觉口中微甜,眼睛一时看不清楚,全身的力气都已被抽干了,脑袋靠在裴煦胸前,冷冷的锦缎贴着自己的面庞,感到裴煦胸腔振动,声音缓缓从头顶传来:“阿柳,这不是往晋陵的方向,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第三十八章

裴青歇了几口气抬头看裴煦,目光带着几许哀求,道:“哥哥,阿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裴煦亦是温言道。

“孟晚楼一意孤行、搅乱天下,罪不可赦,只是他救过我数次,裴青斗胆请求留他全尸。”他望着裴煦双眸,见那深深浅浅的眼波之下暗流涌动。

裴煦移开眼神,状似不经意地问:“依阿柳之见,那孟晚楼是什么样的人?”

裴青道:“与前蜀后主,他父亲一样。江山都在鹃声里,只是楼高不得闻。天下疲敝久矣,蜀中之民更是经不起战乱,纵是对太祖治蜀之策不满,也决计不能再来经受一番刀光剑影。他虽有满腹才华,可惜生错了时代。若是武帝一代,倒不失为一方霸主。”他又忍不住笑了笑道:“若他与他祖父,前蜀惠帝孟子莺换一换,今日之天下倒不知是谁家的天下了。”

他想到孟晚楼便不由胆大狂言起来,裴煦见他微笑已是不爽,又听他话语中满满都是赞赏,说到最后竟有僭越之意,心中恼恨,眼神中已透出几分狠厉来,嘴上却还是淡淡地说:“是吗?那王演又是什么人?”

“朝菌不知晦朔。其人软美柔佞,不堪重用,兼有狼子野心,负前朝白氏在先,负太祖皇帝在后,如此人品,死不足惜。”

“阿柳怎样看昨日之乱局?”

“善战者动于九天之上,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当战则战,当止则止。改朝换代的混战已有三十年,若不趁此机会定鼎天下,则割据分裂之势久,江山永无宁日,生民有倒悬之急。过去的乱局,皇上当战,孟、王当止。”言下之意,孟晚楼、王演自是逆潮流而动。

裴煦神色便有些和缓,扣着他命门的手却没有松开,又问:“你为何回淦京,又为何要走?”

裴青凝视他双眸轻声说:“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我的哥哥。我听说你受刺重伤,担心不已,才回来的。我身份特殊,自是不能在此久留,以防别有用心的人借机生事。我想远走高飞,做个幽游山林之人。”

裴煦见他眸中璀璨,犹如星沉大海,终于放开他的手腕。裴青眼尾余光一扫,腕上已有一圈淡淡的乌青。他胸中一股浊气上涌,再也撑不住,终于晕了过去。

裴煦叹了又叹,他亦是连番演戏,处处试探,只要裴青有一语言不由衷,他便立时断了他经脉。

怪不得他如此提防,面前之人看似软弱不堪,却比孟晚楼、王演之流更有搅动风云变色的资格和能力。这么个人,即便是没有逐鹿之心,放在哪里都不能让人安生。

裴煦抱紧他,忍不住亲了亲他脸颊,叹道:“你哪里也不能去,就在淦京陪着朕吧。”

他将裴青放到床上,替他脱鞋、解了发带、散了头发,又亲手给他盖上被子,转出房间。门外二人看见他一齐行礼。裴煦伸手指着其中一人道:“你留下,待侯爷醒了……”

说到这里话音忽然中断。那二人等了良久,也不见他出声,抬头去看,见昭仁帝目光定定落在自己伸出的手指上。

皇帝因为常年用笔,中指上留有厚厚的笔茧,在那手指上缠着一根长长的白头发,苍白如雪,裴煦知道那是从裴青头上顺下的。他刚才扣住裴青脉门,句句试探,不曾手软心软,如今看到那白发竟然如见到了鬼一般,胸口剧痛,立时吐出一口鲜血来。

曲皇后急匆匆在宫殿之间穿行,从远远的楼阁上望去,只见重重叠叠的飞檐下绣着金丝凤凰的锦袍衣角不断上下翻飞,渐行渐远。

进了披香殿,见皇帝坐在桌边慢悠悠地看着奏折,心里这才安定下来,嘴里却忍不住埋怨道:“怎么出去一趟,倒落下个病发吐血的结果,皇帝身边的人都是干什么吃得?”

昭仁帝身后的人便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裴煦抛了手中的折子,笑道:“朕无大碍。倒有一事与你说。你宫中的逝川朕想让他回长乐侯府去,他本就是阿柳手下的人,前些时候宫里急等用人才将他招了来,如今还是放回去好了。”

曲皇后点点头,她原来见逝川手段非常,人情练达,便有收为已用的心思,如今皇帝发话自然不敢不答应。接着说道:“逝川与皇家功不可没,可要好好赏他。”

裴煦道:“这个朕知道。阿柳回来了,皇后也多上上心,他原先爱吃的爱玩的,宫里有什么稀奇的玩意,都给他送去些。”

帝后二人便谈了一阵,曲皇后挂念昭仁帝的身子,又问起为何吐血,裴煦不咸不淡引了过去,如是者三,曲皇后心思伶俐,立时明白过来,知道皇帝是有心隐瞒,也不知是生了忌惮之心,还是另有隐情。天意自古高难问,曲皇后心中苦涩,恭敬行礼而去了。

裴煦见皇后走了,遣走身边的人,从怀中摸出一个金丝绣暗纹锦囊,捏在手心里。锦囊里装的正是曾缠绕在他指上的那根白头发,他每每见到此物,眼中都不啻要滴出血水来,现下握着那锦囊贴在心口处,一声一声地叹着气。

韩清商一曲既罢,梅花清气,凝聚不散。他转了转身子,看向珠帘之后软榻上的裴青,问道:“侯爷可觉大好了?”

裴青睁开双眼,起身下榻,边走边说:“肋下已不大疼痛了,馆主妙音,听之忘俗。”同是为他鼓琴疗伤,谢东山至简,韩清商至繁,皆是功力独到,令人绝倒。

他走到韩清商面前,见那海月清辉琴上七弦仍然振动不止,余音绕梁,一时蛊惑,忍不住伸手去拂那丝弦。手伸到半空中却被韩清商挡住,直言道:“侯爷,不可。”

裴青一怔,微微垂下睫毛,轻叹一口气,在琴台边坐下。

过了一会说道:“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颜。馆主神仙一样的人,为什么也陷在这世事之中?”

韩清商不料他话题转的这样快,一时无法回答。他二人都不得说话,忽听“铮——”一声,那琴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竟然自鸣起来,犹如鹤唳凤鸣,丝弦还在余音里颤动。

古琴自鸣,实是罕见的幸事。他二人相视一笑。韩清商抚着琴身上的断纹道:“你也知今日遇到知音了啊。”又抬头看裴青道:“你娘亲谢玉的沧海龙吟琴乃是当世排名第一的琴,当年因宫中大火而丢失,这些年来清商馆众人都在寻觅中,一定早日送到侯爷手上。”

裴青点点头,又道:“听说我的面相和前朝一位故人有些相似,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韩清商指下一颤,弦上一声裂帛,慢慢抬起头来,裴青见他从来平静无波的眼眸中竟然隐隐有波涛汹涌之势。裴青正暗自惊奇,忽听韩清商话音袅袅传来:“前朝白氏太子,名上琼下玉,字雪湖,雅人深致,一身清气,人之水镜也,见之若披云雾睹青天。”

裴青直震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在世人眼中,前朝太子白琼玉就是懦弱昏聩,无德无能的代名词。为人胆小寡情,智短才昏,当年禅让大典上,亲手将白氏江山奉送给别人,和他姐姐细柳公主的名声比起来,简直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

他不是不相信韩清商,只是这“人之水镜”的形容太过让人震撼,因此直觉感到这位前朝太子身上只怕有更多的谜底等待揭开。再看向韩清商时,只见他双唇紧抿,似是不愿再多说出一个字来。

水阁外的小童送上一个雕花的小盒,韩清商打开取了一枚蜡丸捏碎,看了其中的纸条,递给裴青。裴青一见字迹便知是出自采薇之手,写着已寻到孟晚楼的字样,心下大安,将那纸条撕碎了丢入阁外流水之中。

小童行礼退了几步,又忍不住道:“馆主,门外有人要见侯爷。”

裴青奇道:“什么人?”竟然寻他寻到清商馆来了。

“说是锦衣侯府的下人。”

裴青道:“有什么事吗?”

韩清商接口道:“白晴川因密谋行刺今上的罪名,月初被关进大理寺了。锦衣侯府跟着也封了,这人是如何出来的?”

裴青一愣,池上凉风已穿堂而过。

大理寺狱外,长乐侯裴青带着一个下仆正在和那看守之人争辩着。

“侯爷,您莫要为难小人啊。”那狱监哀求道。

裴青双手负在身后冷冷道:“白晴川是一品侯爷,我也是一品侯爷,为什么不能探监?”

狱监正要说什么,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和人声:“白晴川重罪在身,为防串供,禁止探监。”

裴青转身,见一人疾步向他走来,正是大理寺卿周正。到了他跟前行了一个大礼,道:“皇上口谕,白晴川意图谋反,下大理寺狱,任何人都不允许探视。”

“白晴川交付三法司会审了吗?”

周正一愣,答道:“没有。”这正是皇帝奇怪的地方,没有审判没有定案连罪名都含糊不清,只是将人关在牢里不许外人探看而已。

裴青一笑:“他既没定罪,就还是侯爷,刑不上大夫,我看看他又怎么了,周大人若担心串供,派人跟着我就是喽。”

周正头上汗就冒出来了,真是要命,昨天才听说外出游玩的长乐侯回到了淦京,皇上皇后赏了大把的玩意,同僚们正商量着是否要去长乐侯府一趟,却怎么也没想到,今个这人倒先上他大理寺找麻烦来了。

“侯爷,皇上有旨意,臣不敢玩忽职守,有违圣意。”没办法,只好将皇帝再次请出来。

裴青脸上笑意立时退得干干净净,冷声道:“我再问你,大周哪条律法说了我不能探视白侯爷?”

周正一时语塞,又有些瞠目,面前这位难道连皇帝的意思也敢违背吗,是持宠而骄,还是有别的门道?

又听裴青怒道:“君为天子决平,不循三尺法,专以人主意指狱。狱者固如是乎?”

周正汗落如雨下,这是在骂他阿谀逢迎,迎合上意了。

“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着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当时为是,何古之法乎?”一个朗朗的声音传来。

二人回头看去,见刑部尚书张烟,一身黑色官服缓缓行来,如白云出岫,行云流水,风姿绰约,一眼望去,不由暗叹人间有此殊丽。

裴青恍惚想起,几年前在紫宸殿也曾见过此人,如今看来,面容比之昔年更显艳丽,身上的官服也从紫色换成了黑色。想起关于此人私底下的那些传言,又听他如是说,裴青更觉此人毫无节操可言,只转头对周正厉声说:“周大人,今日本侯爷定要见上白晴川一面。”

周正自然不愿得罪他,又没法子只好拿眼神去示意张烟。

张烟便叹了一口气,低声说:“侯爷不体恤周大人公务在身,难道也不体恤圣上的一片关爱之心吗?”

第三十九章

裴青听了此话,心里一惊,不得不正眼去看张烟,见他白得像纸一样的脸上两只眸子却如浓黑的夜色,不辨深浅。裴青扬起下巴道:“多谢张大人提醒,皇兄那边我自有交代。如今还请周大人命人开门吧。”

周正倒吸一口凉气,这小祖宗是真想要他命啊,正待哀求,忽听张烟道:“既如此,就给侯爷一刻钟的时间吧。“说完他斜眼看了看裴青身后之人。

周正无语,终是命人开了牢门,和张烟一起眼睁睁看着裴青带人一步步走入那腐朽森严的牢房。

下了楼梯,裴青见那狱中甚为宽敞,中间一条大道笔直伸向前方,两边牢房一间接一间,竟也干净整洁,囚犯三三两两或坐或卧,走道两旁儿臂粗的牛油蜡烛将此间照得灯火辉煌,不像大狱倒似殿堂一般。走了一段,却觉空气中血腥之味越来越重,令人窒息,环顾左右,果然是到了囚禁重犯的地方。裴青见两边的审讯室中刑具千奇百怪,那些刑具因为常年使用,磨得棱角也看不见,表面上全都闪闪发光,地面上褐色的血迹一层叠着一层,那牢中犯人的呻吟一声比一声凄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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