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记 上——雨中岚山
雨中岚山  发于:2015年1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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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他换好了衣服,忽然外间有人报阮洵求见。只见阮洵亦是换了新衣衫,穿戴整齐,慢慢走进来给他行礼,恭敬地说,因为后天是试剑大会,各大门派正陆续往山庄来,苏盟主正在招呼客人,侯爷若是累了,便在阁里用饭,明天等人到齐了再大摆宴席,若是不累,盟主与各位掌门便在聚义堂恭候大驾。

裴青想了想便道:“我原是奉旨来看个热闹的,本就是个无关紧要之人,还是不打扰各位了,明日再见也无妨。”见阮洵布置了饭菜便要离去,一把拉住他,乐呵呵道:“阮兄为何如此生分?昨日还与我和十三畅谈天下大事,你我便和昨日一样相处才好。”

阮洵想到昨晚说了许多大不敬的话,脸色瞬间煞白,就要跪下却被裴青拦住,长叹一口气,道:“我记性不好,别人说过的话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必担心。”

阮洵抬头见他眼神真诚平和,心下稍安,才入了座陪他说话,刚开始尚有些放不开,后来见裴青诚心诚意与他结交便也不再作态,终是回复了昨日的性情,只是不敢再说那些狂放之语。

他二人用完饭,坐等着上茶,阮洵打量房里陈设,看到那琴才惊叫起来:“原来还在那里啊。”

“什么?”裴青随他目光看去,见他看向墙上那张琴,便起身往那墙边走去。

阮洵也跟着过来,叹道:“这么多年了,姐夫保存得好像新的一样。”看见裴青不解的表情,又解释道:“我小时候,有一年御剑山庄来了一位养病的哥哥,我爹爹带我和姐姐过来看他,哥哥弹琴给我们听,弹得可好听了。后来哥哥病好了下山,就把琴留在这里了。”

他仍然沉浸在往事中,裴青心中却是一跳,这天下但不知还有谁能劳动药王神仙大驾,想必不是个普通人。

这天晚上裴青睡在软烟罗的帐子里做了一个梦。梦中一个孩子正在草地上练剑,虽然身形尚小,一招一式有模有样。另有一个青年在牡丹花下弹琴,却是看不清面目,只依稀觉得气质不似尘世中人。那孩童收剑站定,琴声也戛然而止。孩子欢呼一声跑到牡丹花下,抱着青年的手臂撒娇道:“哥哥,好俊的剑法,全都教给我好不好?”那青年微微翘起嘴角,不答反笑。

山门前站着一排人,俱是神情肃穆。青年背着琴囊就要下山,回头看了一眼夹在其中的孩子,鼓着腮帮,眼睛红红,面上一片水光。于是转身走回来,将身上的琴囊解下,递到孩子跟前,笑道:“还在生气?这琴留给你,就当做是赔罪可好?虽然还比不上天下排名第一的沧海龙吟,却也是数一数二的好琴了。”

那孩子像是弃儿一般可怜兮兮地扬起头,抽噎着说不出话。

青年摸摸他头顶,弯下腰故意低声说:“我不骗你,那剑法必要配着琴曲方可练习。等你找到了愿意为你援琴奏曲的人,到淦京来找我,我定会原原本本地传授给你们,让你长大了做个威风的武林盟主,可好?”

孩子大哭出声,道:“我不要找别的人练,我要和哥哥一起练。”

那青年面色变化莫测,末了轻叹一声:“乖,听话。”将琴推到孩子怀中,便飘然下山去了。

裴青睁开眼睛一看,晨光已然穿透帷幕,天光大亮。想起梦中情景,心脏竟然怦怦乱跳。他随手披了件外袍,下了床,特地到那琴下细细端详。那琴虽然年代已久,却是中规中矩,倒是并不如何珍奇的古物,并无特别之处。他百思不得其解,便推开房门,走到院中去。

廊下一丛丛牡丹开得极是娇艳。他昨日来得急,没有注意阁中景色,这时一看,见廊下阶前种的都是一丛一丛的白牡丹,没有其他的颜色,再细一看,全是当世少见的牡丹名品夜光白。

他在牡丹之乡宜城时也见过一两株夜光白,花盘还没有这里的一半大,却是价值千金,住在金屋银屋之中,轻易不得见人。世人何曾见过这里遍地的夜光白,又开得这般娇艳,楚楚地有着灵性。

他呆立片刻,正欲回转,却听见阁外有脚步声传来。转身一瞧,见是阮洵匆匆走来,行了一礼,问裴青是否要去山庄各处逛逛。裴青思及明天便是试剑大会,苏别鹤必是忙着接待武林各派,没空陪他,倒也不觉怠慢。又想到前面恐是人声鼎沸,客似云来,便与阮洵去后山看风景去了。

行了不远,见一片茂密的竹林,竹林尽头是一处陡峭山壁,几尺宽的银练从壁上泻下,和山中溪水汇在一条小河之中。河边几只白鹤悠然踱步,见有生人来了,纷纷延颈振翅,齐声鸣叫,一只接一只飞走了,空中只余几片白羽毛缓缓落下。

一人提剑从山壁之后转出来,衣衫薄湿。阮洵见了喜道:“小陵,原来你在这里练功。”裴青看了,却是旧识。来人正是御剑山庄庄主苏别鹤的弟弟苏应陵。

苏应陵应了一声,走过来,忽然看见阮洵身后的裴青,脸色大变,立时停下脚步,盯着裴青目露敌意,口中道:“你怎与这种人在一起?”却是对阮洵说得。

阮洵见他一手按剑,眼中凶光大盛,说话间咬牙切齿,对裴青是一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态度,一时骇住了。

裴青与他在蜀中时便已结下梁子,两人之间旧怨颇多,临川王兵败自刎,苏应陵的师傅马青云亦是战死沙场。按道理苏应陵与御剑山庄皆是同谋,谁知后来一查,马青云到江陵之前便已叛出山庄,几大门派掌门众口一词,作证马青云与中原武林再无瓜葛,昭仁帝不欲与众人为敌,便放了苏氏一马。

裴青知道苏应陵中过他的七步断肠散,又因为他数度拒绝临川王的事情对他极度鄙视。当下也不多说,只微微朝阮洵点一点头便要离开二人。

“站住。”

苏应陵冷冷喝了一声。

裴青转身,见苏应陵冷声道:“你竟然敢到山庄来,谁允许你来的?”

“小陵,侯爷是姐夫的贵客。”阮洵终于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忙开口打圆场道。

苏应陵愣了一下,轻蔑道:“贪图富贵,认贼作父,谋害亲兄,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东西,他也配?”

阮洵不知其中缘故,只听苏应陵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脸刷地白了。

清风拂过,裴青取下粘在身上的一片仙鹤羽毛,轻轻丢与溪水之中,只道:“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

苏应陵一听,差点气炸。却是用陆机兄弟、李斯父子的典故反讽御剑山庄苏氏兄弟亦是争名逐利,不知激流勇退,日后将罹祸而悔恨莫及。

裴青接着道:“鹤唳华亭,贵何似贱,珠沉金谷,富不如贫。名花开在金盆玉盏之中,不如长在野地里,自由自在。令兄是个明白人,苏少侠要多多襄助,兄弟同心,世上自然无有办不到的事情。”

他这般说完,也不待苏应陵发作便拂袖走出竹林。

仰头看天,青天之上鹤影翩翩,成双成对,口中却尽是苦涩之意。

是说苏别鹤苏应陵兄弟二人,又何尝不是在说他与孟晚楼呢。

当初吴国灭亡,三分归晋,江东第一名门之后,陆机陆云兄弟二人隐居于华亭,雪夜寒窗,闭门十载,随后北上洛阳,为着仕途经济而奔走,不过是想延续家族的荣耀。至于后来陆机兵败河桥,与弟弟陆云同赴刑场,行刑之前说出这番话,其实只是悔恨因此而牵连了弟弟吧。

他想到那日在披香殿前听到的孟晚楼的遗言,只觉锥心之痛,眼睛也渐渐湿润了。

到的中午,聚义堂前连开百来席,算上后堂偏厅,总有千人之多,当真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主席之上是七大门派掌门,珠帘之后长乐侯独占一桌,苏大盟主陪坐。群雄汇集一堂,人声鼎沸,刀光剑影,晃得裴青眼花。初时只觉新鲜,看久了便觉得粗俗不堪,无聊之极,垂下眼睫,把玩手中的酒杯。

苏别鹤察言观色,轻声道:“侯爷可是乏了?”他面目俊朗,声音又温厚之极,虽是初次见面,看着裴青的时候不自觉眼中便带了几分宗师对小辈的关怀爱怜之意。裴青心想若不是背后有什么缘故,此人便是城府极深。亦是一派天真地说:“只是逛累了,苏盟主庄中风景甚好,牡丹天骄,仙鹤延年,我喜欢的紧。”

苏别鹤微微一笑:“侯爷喜欢便好。”

正要再说什么,忽听堂下一片喧闹之声,二人抬首望去,一个中年大汉拿着酒碗站在堂中,似是喝高了,嘴里不清不楚地吆喝着:“明日就要一试高下,盟主何不将彩头拿出来看一看,在下也知拼上这半条命值也不值。”

堂中附和声此起彼伏。

“对,拿出来。”

“是什么宝器也总得让我们瞧瞧。”

“凤鸣剑也是寻常人看的?”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插进来,群豪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少年侠士坐在众人之间,独斟独饮,有认得的人便叫他一声“苏少侠”,知道是苏大盟主的弟弟,对他口中的话更是深信不疑。

一滴水便炸开了一锅油。

堂中诸人站起大半。“传言不虚,今次试剑大会果然试的是那凤鸣剑。”

“可是武帝佩剑,后又转赠细柳公主的那把?”“那剑不是蜀亡之后销声匿迹了?”“听说前次临川王造反又找了出来,意欲号令武林,只是不知后来又如何到了这里。”

一时议论鼎沸。

裴青见苏别鹤面上颜色微变,眼角抽了几下,却仍是不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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