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张大眼睛,它仍是雕像时那个样子,但却又发生了某种难以形容的进化,鱼尾已经几乎不见,面孔呈现某种清晰可见的人类特征,虽然只是在无尽的的恶意和饥渴上盖了一层薄薄的膜,但那种智力已经让人悚然心惊。
停滞了一秒之后,有谁朝着它开枪了。
可那是没用的,艾伦想,它蹲伏于柜台上,在枪弹中毫发无损,好像那只是些雨点。
接着,它在人类恐惧虚弱的枪火中扑了过来,一口咬住亚当的脑袋,那人实际上始终没能开枪,在扣动扳机时,他从没发现保险并没有打开。
艾伦试图开枪,却意识到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射光的,他根本没功夫去关心子弹。防御已经四散,那东西正伏在地上吃他的同伴,他听到血肉撕裂的声音,亚当的一只手在抖动。
我不害怕,他对自己说,我一点也不害怕。他丢下枪,朝着那东西狠狠撞过去。
它被撞得打了个踉跄。它停下进食,转头看他。
艾伦僵在那里,在看到那双深渊般的眼瞳的一瞬间,恐惧淹没了他,他无法呼吸——那东西一跃而起,尖牙咬进他的脖子,他脑中一片空白——
接着他看到了伊森,他越过怪物的鳞片看到他,他没拿枪,大概也没子弹了,他手里抓着把刀,大概是在那个展示柜里弄出来的。
他从没见过伊森那种表情,那个人看上去总是游刃有余,仿佛从不曾被生活所伤害。但是现在,他已经没了丝毫的笑容,这让他看上去几乎有些陌生,过于真实和血淋淋了,他拿着刀,像电影里那种杀红了眼的战士,为某个目的不惜一切。
他狠狠一刀插进了妖魔的后颈。
那东西猛地抬头,发出一声嚎叫。
它受伤了,它是可以被杀死的——
艾伦这么想着,接着他就昏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可能只是几分钟,他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看着周围。一只手电筒孤零零亮着,他看到肖恩躺在地上,也许死了,那东西正在角落吃什么东西,他听到血肉摩擦的声音。
他挣扎着爬起来,血从肩颈处蔓延开—大片,他不知道自己伤得怎么样,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他试图寻找伊森,接着他找到了他,那人躺在更远些的黑暗里,艾伦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留下一路的血迹。他的半边身体已经麻木,能感到血还在继续流出来,也许他就要死了,但那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想爬到伊森旁边去。
只有这个是唯一重要的。
伊森躺在那里,身下全是血,不知道是死了还是重伤,黑暗中艾伦看不清楚,但他的衬衫看上去全是黑的。
我们就要死了,他想,死在一块儿,这居然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不是他最终离开我,而我孤独终老。不是他一直等待我,我却和别的人结婚,让他活在黑暗之中。不是我们大吵一场分手,而我用一辈子时间后悔。
不,不,最糟的是他知道伊森永远不会和他分手,就好像他还是个孩子时,清楚知道怎么让本该管责他的保姆对他言听计从,他生来擅长扭曲别人的意志,也知晓自己对一个人的控制有多深。
他不会和我分手,是因为他是个比我更好的人,因为他知晓逝去的意义,知道再不可得的悲哀。他知道当爱着什么,就必须在当下一刻紧紧抓住。
怪物仍在吞食亚当。艾伦想,子弹没有用,是因为那是带着恐惧射出的子弹,他们不相信他们能赢,所以他们就赢不了。他能看到它背后清晰的伤口,从后颈斜着划开,切得很深,仍没有愈合。
伊森划的,用的只是把生锈的刀子。因为他在试图救他的那一刻,没有一丝的恐惧。
他闭上眼睛。虽然知道了它的弱点,他们却都已经无法再杀死它了,所以他只是动了动,让自己贴得离伊森更近,他也只能做出这点动作了。
他幻想着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会是什么样子,这里仍灯火通明,人们拿着酒杯谈笑,然后分别散去,回到家中。刚才死去的那些人还在城市各处巡逻,也许在啃披萨,或是回到家,跟家人团聚,好好吃顿晚饭。
他和伊森会提前离开会场,大概都不会坚持到家里,他会在他开车时骚扰他,他喜欢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而且要知道他那身礼服太让人想撕下来了。
他会在伊森开车时,把一只手放在他膝盖上,然后慢慢往上,伊森会冲他大叫,「你几岁了,艾伦,我在开车,别捣乱!」
「大不了我们在车里来一场,不会有员警来找你。」艾伦说,会伸手去扯开他的裤子,伊森会一把抓住他的手,表情在想把他揍一顿,或是压在座椅上面犹豫不决。
最终他会忍受不了,会在路上找个僻静的地方提下,然后来上一场……不,他首先要吻他,细细亲吻每一处,告诉他碰到他,他感到有多么幸运,而他对他是多么重要。
他不会再伤害他了,不会偷偷挣开他的手,不会再去和那些女人调情,不再假装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对彼此不需要负任何责任。不会再假装他一点也不爱他。
黑暗中,他紧紧抓着伊森的衣服,手感有些潮湿,他知道那是血,也知道他已经死了。
但他不在乎。
过了很长时间,周围都没有动静。
艾伦张开双眼,正看到那张脸,离他的鼻尖只有几厘米而已。
是那个妖魔,即使它看上去已经非常接近人类,但那线条却是个怪物臆想出的人,带着太多深渊中混乱和恶意的痕迹。它盯着艾伦,缓缓说道:「你应当害怕,小子。」
哟,它会说话,艾伦想。
他直直看着它,即使在张开眼睛的那一刻,他也一丁点儿都没感觉到恐惧,他只是静静抓着伊森的衣服。
我不怕你,艾伦想,没什么好怕的了。
「我会让你害怕的。」那东西说:「我能让所有的人恐惧,因为这是一切生物最原始的感情,你们应该恐惧。」
艾伦冷冷看着它。
可它没再看艾伦,而是转头看伊森。
这人已经死了,刚才他袭击它时,它把爪子插进了他的身体,折断了脊椎。他刀子刺向它的那一刻,没有一丝恐惧,愤怒而且杀气腾腾,带着想拯救什么的渴望,那让它疼得要死,于是它一分钟也没有让他多活。
「知道吗,在我生活的那个年代,有很多会让人真正恐惧的东西。」它说:「现代那些折磨人的玩意儿,比起我曾生活的地方,简直温柔得像情人间的挠痒痒。」
它伸出手——它手指又长又细,像弯曲的镰刀——把伊森额角一簇头发拨开,指尖点着他的额头,他闭着双眼,像个孩子在沉睡。
它说道,「而我会让他领教这一切。」
它的手指下,那具死去的躯体抽搐了一下。
它斜眼看艾伦,很欣赏他脸上的恐惧,没有比让一个自己认定不会害怕的人害怕,更有成就感了。
它说道:「他才刚死,内脏仍鲜活,我注入力量,他便会活回来,我有时候会这样惩罚冒犯我的人,让他们反复回到地狱。虽然我才刚认识他,但我的惩罚从来只凭喜好,他太令我印象深刻。直到很久以前,那些人怎么说我吗?成为我的玩物,待的地方将比地狱更深。你希望这样吗?」
艾伦微微张了下唇,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语言,他感到自己也在慢慢恢复力量,却觉得直到骨髓深处都冷透了。
他的旁边,伊森猛地张开眼睛。
那一刻,一到雷电划过天际,艾伦从没听过这么响的雷,妖魔转头向上看,不过艾伦没看,他只是盯着伊森。
那人茫然地张着眼睛,好像不知身在何方。他本已死去,不该再被拖回人世。
「伊森?」他说,感到心脏沉下去了,感到令人窒息的……恐惧。
那妖魔继续说着,像品尝一道盛宴一样细嚼慢咽,它讲诉着它将要如何对待伊森,那些话听得让艾伦想吐,而且恨不得把那部分从脑子里挖出来,一些东西存在就是为了让你恐惧,让你的脑子再也不得安生的。
「……艾伦?」伊森说,他语气含混不清,不知身在何方。
艾伦紧紧抱住他,让这个拥抱尽可能地完整。
「我的权力会如此强大,即使冥界也逃不开我的掌控。」被遗忘的凶神继续说:「现在,世界并无改变,你们仍愚蠢恐惧,你们将是最早品尝我手段的人类,以警告其它蝼蚁……」
伊森伸出手,摸索着去找艾伦,手指插进他的金发。那人俯下身,吻上他的唇。
他嘴唇温暖,吻起来有血和属于艾伦的味道,伊森想,他喜欢这个吻能永远持续下去,而他能一直在他身边。艾伦曾说他人生没有目的,但他就是他所有想要的。
「你们会永生永世都会活在痛苦和恐惧当中,」那个怪物说:
「我有无尽的方法折磨你们,我会让你们轮回转世,而每一次都是无尽的苦难……」
伊森伸手抓住了什么,那是一大块尖锐的玻璃片,比杀死那位穿礼服年轻人的要小些,不过握起来很合手。
他心想,我们在一起怎么可能会有苦难呢,这本身就是最完满的事了。
然后他抬起手,毫无恐惧,把它刺进了凶神的脖子。
它的脖子像人类的脖子,并且太过沉迷于自己的力量而没有在意到他,于是他看准了大动脉刺下去的。
那东西发出一声尖利的哀嚎,像个魔鬼般的婴儿发出的声音,它伸手去拔玻璃片,伊森转头扫视一番周遭,找到截断掉的钢材——似乎是它弄碎的展示台上的——朝着它的脑袋插进去。
他做这一切时动作镇定,表情冰冷。
他说道:「抱歉,我们有别的计划了。」
他们找到了那个人,那个阴谋的核心,脆弱的本体。
那人正坐在一家咖啡馆外看热闹,那是处悠闲所在,碎花阳棚下摆着六七处藤椅,他穿着整洁妥帖,大概二十七八,个头儿应该挺高,削瘦而且斯文,有种阴暗的俊秀。眼瞳是蓝色的,带着些许讨人喜欢的戏谑的味道。
暴力的核心经常干净文雅。
他放下手里的一小杯咖啡,安安分分看着他们。
「我看看了本书,」他说:「想试试看能不能演个全套。其实我没做太多事,只是点了点火,那些表语手势什么的是他们自己搞出来的,他们还有一套入会仪式呢,你们真该看看,太精彩了,我都要被煽动了。啊,还有你们派来的猎人,我见过他们了,现在他们是不同派别的领袖,很关心人们的饮食问题,我看他们挺开心的。」
一方面艾伦知道他说得没错,恶魔所做的冗员只是在耳边吹风,让你对现状不满,许诺一个看似美好但却让你去屠杀别人的未来,诸如此类的,它撩拨出的是人性里本来就有的东西。
这事儿即使解决了,争端——虽然它非常无聊——的阴影也会很长时间存在于这个小镇。
但这就是他们自己要走完的路了。
「能杀他了吗?」伊森说。
「不要这么暴力嘛,我都投降了。」对方说,举起双手,「也许我还能加入猎魔协会,成为你们的同伴呢。」
伊森看上去很想一道雷劈过去算了,艾伦说道:「那是不可能的。」
「别说得这么绝对嘛,」魔鬼说,「我们都知道,说起种族这事,异能者谁也不比谁干净。你当年干的精彩事我可知道得清清楚楚。难道改邪归正的重点在于杀人的数目吗?我觉得咱们都不算太多,那些家伙都是自己人杀自己人嘛。」
艾伦一脸阴沉地看着他。
「不,重点补在于杀人的数目,」他说,「而在于你是否学会了停止。你是个疯子,魔鬼和变态,你是个应该下地狱的杂种,就是这样。」
伊森看了他一眼,不过显然对他有过的拿点事儿并不特别惊讶,协会里谁没有点黑历史呢。
艾伦想,我曾认为良心给我带来太多的麻烦,但即使它改变他这么多,让他奔波于艰辛和不那么宽裕的生活中,但那仍是他这辈子有的最好的东西。
他朝魔鬼露出微笑,说道:「何况,你何必介意呢,毕竟你根本不是那个魔鬼,不是吗?」
对方的笑容微微有些发僵。
「哦,」他说,「那我是谁呢?」
「我怎么知道,」艾伦说,「你的某个朋友?亲戚?仇恨的人?
爱着的人?不认识你,但是是你理想中的那种人?只有这个样子你才敢大声说话,玩弄你自认为优雅高明的小游戏的人?」
对方阴森森看着他。
「但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艾伦说,观察他的神色,「当然,他知道你,可对真实的态度毫无兴趣。问你相信自己的确不应当得到重视,那些优雅的面具和游戏都属于别人。别说你这么做只是为了安全,我不相信,毕竟我们都在对方的脑子里游览过了。」
他盯着他的面孔,没有特异的能力,只是看着那张和他一样属于人类的脸。
「你自认为是个游戏者,但你如此的人类。」他说:「你愤怒而且很害怕,你自认为很聪明,但聪明却不是你真正想要的,真可笑,从来没什么高等生物,你只是以前那个——」
他停下来,转过头,看对面废墟般的房子,一个年轻人从店铺里慢慢走出来。
他大概只有十五六岁,也许在上高中,当看到他艾伦就知道,他铁定是在学校里受欺负的那一个,他很聪明,但有时人们就是喜欢欺负聪明的孩子。
他穿着件皱巴巴的棕色外套,好像一个月没洗过,上面还沾着饼干渣——真不错,他约莫正边吃点心边看热闹呢,跟在电脑上打游戏一样。
他脸色阴沉,看着两个猎人。
「好了,你们找到我了,别自作聪明搞心理分析那套了。」他说。
当他出现,椅子上的黑发男人便便倒在了地上,像失去操控者的傀儡。艾伦看了一眼,发现他还活着。
「他是我的邻居,我每天上学时都会看到他,我一度每天起床的目的就是为了看到他。」那个年轻人说:「我知道他的性向,虽然我并不认为我配得上他。后来他结婚了。他老婆很漂亮,完全不知道他的事。」
艾伦左右看了看,说道:「你停止了?」
「我停止了。」对方说:「这没什么意思。」
伊森转头去看身后,发现四周的爆炸和枪声仍未停止,一群男女仍在街道疯狂的厮打,一个男人略有茫然地站在边角,有人粗暴地搡了他一把,他一把揪住那人的领子,加入战团。
「你得再控制他们一次,不然暴动不会停的。」魔鬼说:「冲突一旦开始,就很难停止。仇恨已经在那里,这东西一旦烧起来,就没人管为什么。这件事我最初只参与了一部分,也只能结束一部分。你想要和平,只有进行操纵。」
他摊开双手,「你们赢了,恭喜。当你们来到这里,我没有了精神控制,根本手无缚鸡之力,你跟前那位把我蒸发成分子级别都绰绰有余。」
「我可不会为你浪费那弹药。」伊森说,抱着双臂。
魔鬼叹了口气,「也许这真不是个适合的时代,我在这里活得一点也不优雅,狼狈又混乱。」
他朝他们施了一个欠身礼,看上去优雅而古老,不属于这个世界。在个宅男状家伙的身上一点也不相称。
「各位,」他说道:「晚安。」
那只凶神死时想,它怎么会忘了有些人类是可以杀死它的?它怎么会忘了这么惨痛的教训?
很久之前就偶尔就会有这样的家伙,它不喜欢这种人,光是盯着他们的眼神,便能感到疼痛。它一分钟也不想让他多活。
它总是不惜一切力量杀死这种人,若是活下来,他们造成的损害是惊人的。而一旦这种人死亡,那无论它受到多大的损伤,剩下那些人的恐惧总是很快让它再次强壮起来。
但它已经没有机会了。
艾伦眯起眼睛,光线突然大亮。
虽然实际上仍是幽暗的停电大厅,可比起刚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那一刻他觉得亮得刺眼。
他们好端端站在大厅里,而非黑暗的异界,从窗户能看到璀璨的街景。艾伦的手机突然间响起来,铃声突兀地在大厅里回荡,他茫然地拿出手机,显示是艾莉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