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电话挂断了,上面显示有五个未接来电,是他秘书、物业和一个合作伙伴打来的,没什么具体意义,只是希望知道他怎么了。他一向这么忙。
无线电响起来,外面有人问肖恩怎么没有回音。
——后来艾伦甚至发现他的枪里甚至还剩下大半匣子弹,很多枪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射出来过。
当那东西离去,倒未必是因为光线更亮了些,而是他们突然间就确定已经没事了。
就像一个噩梦,梦中真实又恐怖,但当你醒来,阳光普照,只觉得虚幻而遥远,不知道自已当时怎么会吓成那样。因为毕竟它单薄又荒唐,仅仅是一个梦。
但死的人的确都死了,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死的,他们像是被嚼碎了又吐出来,艾伦不知道他们是否能在尸体上发现非人类的DNA,因为这就不是他能知道的事了。只有这些让他能确定事情的确发生过。
一个保安走进大厅,嚷嚷道:「修好备用发电机了,不知道怎么——」他停下来,看着地板上恐怖的尸体,僵在那里。
接着便是医院和警局,来来回回折腾到天亮。
在第一个员警询问艾伦发生了什么的那刻,他就意识到自己不会说实话,噩梦如此真实,可当回到现实世界,本能便立刻苏醒了过来,确定实话会把他们一起送到精神病院去。
肖恩没死,只是躺了一个月医院,而他也认同了艾伦的说法,他们是中了迷药,并且被恐怖分子袭击了,发生了各种身不由己的事。
在艾伦的想象中,当员警问起来他和伊森为什么会在现场,他会告诉他们,「我在等他回家,是的,我们是一对儿」,但实际上他没有说,而肖恩也半句没提他们的关系,艾伦不知道因为什么。
「因为可能给你找不少麻烦嘛,你知道你是个……」肖恩做了个手势,「你想说自己会说的。」
他真是个体贴的朋友,艾伦想,他说的没错,这种事操作起来很麻烦……他突然知道,自己什么也不会说的。
当回到现实世界,这里的一切——好像是阳光版的噩梦似的——都又苏醒过来,仍显得鲜亮和不可抗拒。他没法讲出真实。
而伊森再一次容忍了他,他总是如此。
肖恩退休了,他自嘲自己现在像个小姑娘似的,不敢关着灯睡觉。
「有时候你就是会碰到一些事,把你彻底毁掉。」他说:「不只是身体,而是精神。」
艾伦没再说什么,经历了那种事,任何语言都显得多余。
那之后他经常想,那怪物到底拥有什么样的力量呢?
也许最开始时,是货物运输过程中有人划伤了手,而那时他碰巧生活中碰到了什么问题,于是满心恐惧,人生活中总是会碰到各种麻烦,会恐惧或是焦虑,但大部分情况下他们对付得来。
子弹实际上可以杀了它,刀子、玻璃和钢筋也能,当自己不再怕死的时候,它甚至根本不能碰他。可它却杀死了那么多人,无惧枪弹和刀锋。
本不该死那么多人的。
——那之后,他知道了那些人的名字,参加他们的葬礼,和他们的家人说话,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孔永远埋在了泥土之下。他一遍又一遍地想着,他们不该死的。
他从未对别人的死亡如此的不甘心。他会说他的这样,其实不是的。
我该能更快发现这件事,然后杀了它的,他想,而不是拖拖拉拉的死这么多人!
但不管怎么样,这一切都是徒劳了。他又回到了以前的生活中,一切光鲜而明亮,虽然他知道这里永远缺少了什么,或者说,发生的一切让他太过清楚地感觉到了那种缺失。
「完全没有反应嘛。」伊森说,看着打开的匣子。
艾伦左右看看,确认他们还是在个肮脏的巨魔洞穴里,没有变成议员和超级有钱人。
伊森叹了口气,说道:「说真的,与其指望改变命运,我们不如去吃顿饭,还比较贴近现实生活。」
艾伦拿着盒子观察了半天,发现里面的确空空如也,只好叹了口气。「好吧,我们去吃饭,奇怪,这东西看上去就是命运之匣嘛。」
「命运哪有这么容易被改变,」伊森说,「当年老瑞克说我命中注定是个战士,我还真不知道没干这个,我还能是什么样子。」
「我倒很容易想我当议员是什么样。」艾伦说,又想了想,「虽然日子过得未必开心就是,我以前在议员办公室实习过,那真是个集天下无聊于大成的地方。」
他们一路说着,离开了巨魔的洞穴,一辆黑色的SUV歪歪斜斜停在路边,伊森打开车门,翻出张地图,放在车前盖上研究,说道:「我记得往东再过去点儿,有条下山的捷径,半个小时就能到镇子了。」
艾伦从车子里翻出医疗箱,打开它,里头可怜巴巴的没剩几件东西了。他说道:「别说捷径了好吗,你上次把车开到加拿大去了。」
「但我还是开回来了。」伊森说。
「这还有什么好骄傲的。」艾伦说:「过来。」
伊森靠在车前盖上,艾伦去给他的伤口消毒,在阳光下,那伤口看上去更吓人了,血倒是止了,绷带确实没剩了,回头得去镇子上补充。
「不碍事的。」伊森说,还在看地图。
艾伦凑过去,在他的伤口吻了一下,说道,「疼吗?」
伊森抬头看他,枝叶光影在微光下晃动,落在他脸上,他带着一丝微笑,那笑像一片跃动的阳光般,透着暖意。艾伦从没见他这么笑过,他总是冷硬和不近人情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当他微笑,却能暖和得让人心都溶化了。
「不疼。」她说。
「骗人。」艾伦说,声音低得像是耳语。他站在伊森面前,腿挨着腿,额头抵着额头,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
完全不觉得他们这么站着,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伊森凑过去亲吻他的唇,这些亲吻像这初秋的下午一样慵懒而暖和,他们细细碎碎吻着对方,艾伦说:「你受伤了,我来开车。」
「我哪那么娇贵,上次肋骨断了,还不是我开车。」伊森说。
他们都能感到言辞间一丝微弱的不适,像静水下游过的暗影,为什么伊森上次肋骨断了,仍然在开车,那是次不轻的伤,而艾伦也没有阻止。
艾伦试图去抓住那一丝影子,可是没有抓到哦,他和伊森懒洋洋地亲吻彼此,火焰在唇此的交互间冒了出来。
他去拉伊森的外套,另一个人去扯他的皮夹,艾伦的声音有些发抖,他说道:「你还伤着呢。」
「我保证不影响战斗力。」伊森说。
艾伦笑起来,这里已经废弃,周围一片寂静,风吹过枝叶的声音,他们交错的喘息,没有了巨魔后,风景还是不错的。
就这样,他们磨蹭了两个小时后,才开车回到小镇——按伊森的新路线走的,结果还不错——找到一家餐馆,饥肠辘辘地要求食物。
午饭时间还没过,餐馆还挺热闹,不时有人转头看他们一眼,他俩一身的伤,穿得流浪汉似的,难免会引起注意。可艾伦一点也不介意,早些年,他真不敢相信他会不介意这些,他可是衬衫上沾到片污迹,都认为是重大事件的人。
可是现在,他浑身都笼罩在一片懒洋洋的满足中,跟伊森说起他小时候离家出走的一件趣事,一边不停傻笑。
他会觉得父母讨厌他,他长大后很长时间,试图去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当这么说时,他停了停,满奇怪自己能这样满不在乎地说起这件事。
伊森也和他说起自己孩子时的事,那时他是老瑞克的学徒,当小孩时可比自己精彩多了,艾伦惊讶于自己到现在才知道他那么多有意思的事。
当他说道狼人时,他忍不住凑过去亲吻他的唇,也没管他还在吃东西。
「我想,最后一刻,他很清楚一件事,」他说:「你长大了。他的儿子长大了,已经接过他灵魂里的东西。」
他捧着伊森的脸,那个人喃喃说:「是的,是的,他是父亲,他一直都是。」
「他想要给予的东西,越过生命传承了下去,」艾伦说:「他闭上眼睛时,他知道这一点。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伊森抓着他的手,在手心认真地吻了一下,有点痒,他从不知道他会做这么温柔的动作。他笑起来,觉得整个人都被阳光般的暖意浸透了。
那人说道:「是的,艾伦,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他俩在餐桌的角落继续卿卿我我,在伊森开始一点点亲吻他指尖时,艾伦发现一个胖子一直盯着他俩看,那表情可真够烦人的。
他转过头,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说道:「你他妈看什么?!」
对方迅速把脸转过去,不知道是不是在心里骂「死基佬」,不过艾伦一点也不在意,他得意洋洋回过头,继续朝伊森傻笑,对方压根儿没注意到这么个家伙的存在,他性格中一贯有这么些能被称为傲慢的特性,他喜欢他这一点,他喜欢他所有的地方。
艾伦很小的时候,曾幻想找个场景,说出刚才那句话,待长大些后,他意识到,他大概会实现小时候的很多梦想,但是这个,那些随心所欲、自在飞扬的东西,恐怕永远也不会属于他的人生。
但现在它属于他了,而且感觉好极了,丝毫也没有曾以为的低落和无价值,他好极了,他是个丝毫不在意别人眼光的人,活着自己的快乐人生。
也许他没有钱,没有大房子,不是所有人崇拜他——至少有很多怪物怕他——而且他还有伊森,他的生活不能再完满了。
谁能想到呢,他们的搭档曾经根本就是场灾难。从第一次见面,他们就知道不会喜欢彼此,他们只是彼此忍受。那之后很多年,他们的关系没有任何改善,这世上有人天生无法接近,他曾想,有些冰永远不会融化,可是……不,不,这不对头,这件事从来没发生过!
冰没有融化过,从来没有,他们的关系没有过改善,以前从没有亲吻过,没有过做爱……天哪,有一次,就是刚才在巨魔洞外面,惟一一次!
实际上,今天上午他们还为了案子的事吵架,还动了手,差点就分道扬镳了。
伊森总是开车,不管伤得多重。他从不帮那人处理伤口。如非必要他从补触碰他,他们总是尽量离对方远远的。而伊森从来都是头独狼,他守着他的火葬堆,拒绝任何人靠近。
他茫然看着对面的伊森,只是看着,他便知道自己爱他,因为只是看着他,他便感到快乐和由衷的安心,那填平了他所有的恐惧和愤怒,黑暗和焦虑,他的人生圆满,再也不欠缺什么东西了。
从小到大,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他会认为他永远不可能得到的。
他不能想象他们的关系再回到当初,这是绝对不可忍受的。
「怎么了?」伊森说,他还没有发现,艾伦想,他不是能主动发现这个的人。
「我在想一些事,亲爱的,等我理清楚了,我们再谈。」他说。
他抓住伊森的手,慢慢和他十指相扣,感觉这动作未免太过熟悉,好像做过很多遍,能带来某种条件反射的温暖和安心。
这应当让他感到悚然心惊,身为一个精神异能者,他应当立刻警惕起来,去查探发生了什么,然后纠正这个错误。可是他一点也不想这么做。
他知道这不是精神攻击,也并非任何魔法幻觉,他熟悉这类东西,这和那些截然不同。
这很像是爱情……他知道这就是,虽然他以前从没有经历过,甚至未想象过,但生命中有些东西,你本能就认得出来。
他从未像现在一样感到妥帖和完满,而直到现在,他才感到以前的缺乏是多么的巨大和难以忍受。
这不是精神控制,他想,这是别的东西。
他突然想到巨魔洞穴中,那个空空如也的匣子。
启示之匣。
这是命运。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