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说话。
这一刻,在黑暗之中,楼外的正常世界、那些秩序和科学,他们曾笃信的所有东西,都像是纸做的,没有任何意义。他只是群远古的弱小生物,除了恐惧和尖叫外什么也不能做。
旁边有谁发出呜咽,是那个叫维安的年轻员警,他看上去像随时都会被黑暗粉碎。
「我觉得碎玻璃是它弄下来的,我不知道是怎么弄的,它——」艾伦说。
「他需要血祭。」伊森说。
「我们是它的食物……」艾伦说,他停下来,看到维安正张大眼睛看着自己身后。
那一瞬间,他感到一个巨大的黑影笼罩下来,而这么黑的地方是不该有影子的。那更像是直接罩在他的整个精神上,一个来自比黑暗更黑的怪物,向他踱步而来,它是纯粹恐惧的凝结,而光明如此脆弱,仅仅是黑暗的饵食——
「趴下!」伊森叫。
他看到对面,他的情人抬起枪。
艾伦踉跄地跪下,感到什么擦着他后脑勺一跃而过,左肩传来一阵疼痛,与此同时,他听到了枪响。
他抬起头,正看到那东西咬住维安的肩膀,那孩子已经吓得不会挣扎了,伊森朝它开枪,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听到那人发出一声将死动物的呜咽,然后被拖入了黑暗之中。
肖恩拿着枪,手不停发抖,丧失了反应的能力。
「艾伦。」伊森叫,冲到他跟前。
「你还好吗?」她说,跪在他跟前,「我们得去找医疗箱——」
艾伦死死抓住他的胳膊。
刚才那一刻,他完全被黑暗缩吞没,脑子一片空白,完全失去了反应能力,只待黑暗的君王来进食他被恐惧浸透的身体,和灵魂。到了现在,他突然想,之前那些被吞噬的人,在最后一刻,是否也会如此难过呢?
如果不是伊森,伊森……
当看到他,当他朝他大叫,恐惧里有什么松动了,他将可以行动,活着,和做出反应。
亚当正说着,「你真觉得到这份儿上,我们还能救活任何人吗,伊森?」
「我们会死在这里,它抓住我们了。」一个家伙呜咽道,这是克里斯,看上去仅仅像个高中生。
「我觉得我们该离他远一点。」一个尖锐的声音说,「血腥味可能会把那东西引过来——」
他抬起头,看到那保安用一副惊恐的表情看着自己的伤口,退了一步。
这活像水中的血一样弥漫开来,有人后退了几步,好像艾伦也变成了个怪物似的。
伊森叫道:「你们没有理智了吗?它吃人哪次管人身上有没有血了!」
「还是谨慎点好!」保安说:「血总是会把水中的鲨鱼引过来,而且捕猎者总算选择比较弱的猎物,他受了伤……」
「这不是在水里!」伊森说。
「够了!」肖恩说,艾伦觉得他也怀疑地看了自己一眼,但最终还是没有躲开。他说道,「我们自己不能乱,先想办法给派崔克先生包扎伤口!」
「我们不会碰他的!」保安说。
「没人指望你,」伊森说,「你最好祈祷你活不到我们离开的时候,否则——」
「辞了我?让我进监狱?」对方说,「你真的以为我怕这个吗?我知道我没法活着离开,而伊森,即使你长得帅,有钱,还很聪明,你也跟我一样,活不到那时候,你会和我一样尖叫着被它撕碎!」
他语气里充满着赤裸的恶意,几乎有种兴奋。
「我们谁都没法活着离开这里的,」一旁的克里斯说,「你们没发现吗?这里像个异世界一样,我们和我们的世界隔开了,不然对讲机不会不能用的。它把我们困在这里,一个个猎食我们,它来自比人类诞生于更久远的黑暗……」
「我说够了!」肖恩说。
所有人闭上嘴,但那是没用的,艾伦想。
伊森撕开一条台布帮他包扎伤口,其他人沉默地看着,恐惧在继续发酵,这片静默鬼气森森,而周围的黑暗越发浓郁。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之前建筑的那种闪亮和崭新消失了,仿佛人们创造它的锐气和秩序已经死去,沦落进死亡的领地。
他一手抓着伊森的袖子,好像这么一点接触就能让他安全似的,这真是可笑,这人他一样自身难保,可是他却只想贴着他,好像在他旁边,事情会有什么好转似的。
远远地,他又听到了进食的哼唱,古老含混,像黑暗的召唤……他看到那个保安的脸。
他直直看着黑暗,脸色白得吓人,眼睛张大到难以置信信的程度,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就是他了,艾伦想,它的到来会像镜子一样反射在人的睑上。
什么东西越过他的左手边窜了出来,他几乎触碰到它的鳞片,它重重落到保安的身边。那人定定看着它,完全静止了,他没有去拔枪,他已经失去了那样的能力。
那一刻,艾伦几乎在他脸上看到了安详,他放开枪柄上的手,仿佛在说「帮我走吧」。
那东西叼住他,一个转身没入黑暗。
肖恩朝它开了几枪,不知道中了没有,但那是没有用处的……
不,实际上,没多久以前,我们都相信枪会管用,不然不会去打碎二战时的枪械展台。没有证据说明枪不管用,艾伦想,但刚才那一刻,我怎么如此笃定认为它是不可战胜的?
第四个被拖走的是克里斯,就好像他自己说的,他们是凶神的食物,正在一个一个被吞食,他是其中一个。
肖恩大叫着他的名字追到黑暗中,伊森冲过去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拖回来,「你会死的!」他说。
「我留在这里又能活多久?」肖恩说。
伊森没有说话,这一片小微光里,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什么话好说。
肖思怔怔看着克里斯刚才站的地方,那男孩已经不在,黑暗占据子他的一小片区域。
「也许……他还活着,」他说,「这种事是不应该发生的,他还是个孩子,上班才三个月。
他闭上嘴,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这个世界残酷而且毫无希望。
艾伦伸出手,摸索着去找伊森,另一个回握他的。他总是会回应我,艾伦想,我就知道,无论是世界发生任何事情,也许我们都会死掉,但他都不会让我失望。
肖恩快开始说起那孩子。他们知道他是个独生子,家里人不希望他当警察,但那是他从小的梦想。他希望能够帮助些什么人,帮他们从麻烦里解脱出来,让该进监狱的人进监狱。
之前看到尸体时,他偷偷跑去洗手间吐了一番,这是他第一次执勤看到尸体,如果有时间,他会慢慢磨练成一个优秀的员警,因为他有那样的素质,那种共情的能力,甚至还会有些会搞笑的本事。但这些都不可能发生了,他无法继续长大。
当他开始说那些时,恐惧似乎不那么窒息了,说起死去的朋友让人痛不欲生,但这不是恐惧。
艾伦扣着伊森的手,不切实际地希望到死时,他俩的手仍扣在一起的。
他怎么会一直没注意到只有这个,才是他人生中唯一重要的事呢,它如此的清晰易见,是他生活中唯一拿得出手的事,他却只想把它藏起来。
肖恩看了他俩一眼,说道,「你们是一对儿吗?」
「是的。」艾伦说。
他凑过去亲吻那人的唇,说道,「我们已经在一起很久了。」
亚当嘶哑地笑起来,「真是个出柜的好时候。」
黑暗深处,传来一声惨叫。
几人转过头,可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那声音像来自地狱的深处,不像人类发出来的。
「我不知道那边还有人。」艾伦说,他们之前一直在大厅晃荡,还在大声说话,并没发现还有人在。
肖恩看了那方向一会儿,说道,「也许是克里斯,我得去看看。」
艾伦看看他,说道,「我们一起去,多些人比较安全。」
他们从一小块单薄的光线中站起来,艾伦仍紧扣着伊森的手,他觉得这样很好,他从未这么久,在别人跟前,就这样扣着他的手,并且知道,任凭什么也别像把他们分开了。
他们朝那个方向走过去,刚才那种被恐惧击碎的感觉消失了,他们又是一群人了,可以继续探索什么,做些垂死挣扎。
然后他们找到了……那些东西。
那是一堆破碎的内和骨头,红红的一堆散落在地上,血液和骨渣都还新鲜,但像被什么东西消化过再吐出来一样。半边肩膀和肋骨森森地立在那里,脸颊被啃掉了半边。
「天哪,是比尔。」肖恩说,那是之前被叼走的队长,他身材高,大,现在只剩下一堆碎肉了。
艾伦记得当时的情况,那东西如何从黑暗中显形,他记得那人张大的眼睛,怪物一口咬住了他的脑袋,把他拖入黑暗。
现在他们知道了结局,他被吞食和消化过了,丢在地板上。
「这……不对啊。」艾伦说,盯着尸体。
「怎么?」伊森说。
艾伦走过去看,肖恩迟疑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你们记得吗?」艾伦转头看其它几人,「它之前被拖走时,那东西正咬在他脸上,我看得很清楚,在这个位置——」他伸手去指,那应该是一个斜过鼻梁的弧线。
「是的,」亚当说,「但是现在那里根本没有伤口。」
「可能是我们看错了,当时很黑,而且那东西动作太快。」肖恩说。
艾伦回忆当时的场面,发下自己的记忆相当清楚,他似乎还听到骨头碎掉的声音,血和脑浆因为挤压从头壳里喷出,那人已经连尖叫都无法发出,他被拖进黑暗,只有嘶哑的气声……
「或者是另一个解释。」他说,抬头看其它人,「你们都看到它咬下去的角度了,是不是?」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显然是的。
艾伦说道,「还记得所有的细节?声音,气味?」
肖恩吸了口气,另两个人盯着他看,眼神幽暗,回忆不久前血淋淋的场面。过了一会儿,伊森说道,「是的,我都记得。」
「我也是。」亚当说,「颧骨破碎时发出的声音,还有脑浆溅出来时——」
「不用这么么详细!」肖恩说。
艾伦侧头看尸体,他眼瞳变得幽深,像个阴谋家一样分析对手的目的,如此这般的蛛丝马迹代表什么,又有什么是对方想要隐藏的。
对手的任何隐藏,都代表着弱点。
「我们看到的东西,应该哟偶很大一部分是幻觉。」他说,当他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平稳专注,并非受害者,而是个解决问题的人。
「因为恐惧,」他说,「他要的是恐惧。」
小镇已经完全疯了,艾伦突然想,让他们如此疯狂的东西,也许是希望。
这些人已经完全为一个臆想的——魔鬼许诺的,它甚至许诺得豪无诚意——未来发疯了,不然怎么能这么热情积极,毫无良心。
他们这么热情以至于丝毫不会停下来想想,这个未来是否荒唐,实现它的手段又是不是太丧尽天良。
是的,魔鬼屏蔽了他们的一部分感知,但它不能同时屏蔽所有人的基本常识,还让他们有声有色、充满想象力地如此折腾。这只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审视目标是否荒唐,根本就不是人类的常识。
他们太想要一个未来,只要能不待在现在,而无所谓是谁给予的——对了,他们认为是上帝的启示。
一路上,他们都看到人们在砸碎玻璃,在路边群殴,或是烧毁商店,小镇四处是着火点,人们对着火焰抂笑。也许他们连晚上都坚持不到,就能把一切彻底毁灭了。
艾伦看着对面那些高呼「未来天堂」口号的家伙,正在和敌人——喜欢吃快餐的——英勇作战,心想,不知道他们幻想的未来是个啥样子。
他的皮肤几乎都能感觉到外面恶意的烧灼,他把空调打开,伊森白了他一眼,他瞪回去。
他们正在向小镇最具特色的假象餐馆和连锁餐馆的方向开去,这两家离得不远,城里做对门生意的情况挺多,只不过一般不会……搞得这么夸张。
「就这样?」伊森说,「最有特色的餐馆?」
「它把这事当成当成一出戏,充满荒诞和暴力的戏。」艾伦说,「虽然我找不到他,但我知道这种人,他会找个最有戏剧性的地方当戏台,然后给自己弄个前排的座位。像我之前说的,它如果想藏,没人找得到,可是它不想藏,它控制不了要站在那里。」
他说这些话时,感觉言语里轻快如同一连串音符,来自他身体里那个魔鬼的部分。那部分为这理论感到愉快,认为它很有美感。
伊森停下车子,前面已经开不过去了,路口堵了少说也有三十辆车,其中一些还在燃烧,已经没有活人了,是片崭新的废墟。
街上的大部分,也已经砸光或是烧光了,不远的地方,两派人正在互殴,本地员警(也许还有军队)也参与了斗争,他为那些武器、制服、堡垒和攻防技巧做出判断,现在似乎是一群人占领了某个据点,另一些人想把它打下来。
这完全像是穿越进了一场战争中,难以想象昨天来时,它还是个至少外表平静的小镇。
大家搞起破坏,果然是成就惊人。
伊森打开车门,说道「看来接下来要步行了。」
艾伦也下了车,伊森问道:「它在这里?」
「就在附近,」艾伦说:「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它。」
另一个人挠挠头发,这里到处是暴力、子弹和爆炸,他站在其中却显得很轻松,要真站在阳光明媚的大街上,他样子倒可能显得更紧张和不适应些。
他扫视眼前的惨状,艾伦有一瞬间想,他是不是忖思把这里全烧成灰的可能性,这儿简直惨烈得无处着脚。
不过他没有这样做,只是回头看了看车里的安格尔,男孩仍沉浸在艾伦的幻境中,笑得相当梦幻。
「不能把他留在这吧。」他说。
「的确,」艾伦说,「留他在这里,回来时可能连骨头架子都不剩了。」
「我们得带上他……嘿!」伊森说,朝路边快步走去。
路边的下水道口,三个男人正按着个一脸凶戾的女人,强迫她吃一堆阴沟里的东西,一边哈哈大笑。
她紧闭着嘴,脸上又红又肿,全是秽物。从已经惨不忍睹的衣服上看,她应该曾是个讲究的人,可战争转瞬间把人弄得这么不成样子。
艾伦张了下嘴,想说:「我们用不着管这个的,整个镇子都疯了。只有解决罪魁祸首才能解决问题,」但他没说出来,伊森已经过去了,朝那些人叫道,「放开她!」
他们看上去就是暴戾扭曲的化身,破破烂烂,一个的脚裸断了,还有一个的脸被完全烧毁。如果是正常人,在这种伤势下除了尖叫什么也做不到。可在狂热信条催眠下,一切个人伤害都被置之度外了。
他们似乎很惊讶于这么个时候,居然会有人说「住手」,这种阻止来自于意识深处再不复见的过去时光。
其中一个愣了一下,立刻大吼道:「家乡餐馆的人!」然后纷纷朝伊扑过来来。
一道雷电劈下来,把他们击倒在地,艾伦在后头想,哈,干坏事被雷劈了吧——魔鬼善于挑起战争的没错,但战争中的种种恶意意,大都来自于人类的本性之中,你也许不能选择的去打仗,但可没人逼着你干这么恶心的事。
伊森走过去看那女人,艾伦只好跟上,她已经神志不清,看到伊森,颤抖着伸出一只手,喃喃说道:「无、无不可成就之事……」
「是啊。」伊森干巴巴地说,威胁地看了艾伦一眼,后者只好不情愿地帮他把她挪到一辆车子里,免得再被人发现。那样,也许她能活过这次事件——在搬运的过程中,艾伦不幸知道她大学刚刚毕业,是位股票经纪人,喜欢昂贵精致的东西,新买的LV包是她的挚爱。
挪上车子以后,伊森体贴地把她电晕了,不然不知道她会不会冲出来,做什么以后会后悔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