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他们是杀死巨魔后,在它的宝物里找到启示之匣的。那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猫头的骷髅啦、破骨瓷杯啦、彩色玻璃碎片什么的。也有一些值钱的,比如一枚十克拉的钻戒,戴在一个手骨的无名指上。
艾伦是在一个积满灰尘角落里发现它的,一本书大,上面用黯淡的彩石镶成世界之树的样子,又脏又旧,跟巢穴里所有被称为宝物的垃圾没有区别。
他怀疑地左右翻看,忖思着如果真是启示之匣,破成这样也能理解,从神话时代存在到现在,一定经历了不少颠沛流离,世情冷暖。
「嘿。」他朝另一个人招呼。
他的搭档正专心地试图从巨魔宝藏里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不搭理他。
「伊森!」他叫。
对方转过头,挑起一点点眉毛,好像他在推荐一份相当可疑的菜式。
「我找了个东西,有点像启示之匣。」他说。
「那个,传说中的启示之匣,的启示之匣?」他的搭档说。
「我已经说过了,你不用再重复,还两遍。」艾伦说,晃晃手里的匣子,「如果这东西是真的,那就是说就会得到重新选择一次人生的机会。」
伊森把手里裔着像青铜器的杯子丢掉了一下,走过去,拿起匣子左右看了一下,对它的陈旧破烂印象一般。
「胡扯的吧。」他说。
「我们现在在干的活儿就很胡扯好吗,」艾伦说,「我们刚刚杀了一个巨魔,小学时如果有人跟我说巨魔的故事,我会认为他看不起我,觉得我幼稚。至于你,你不会还没发现你自己是个怪物这个事实吧。」
「我发现了,」伊森说,挑起眉毛,「我对这个又没有疑问。」
「那你最好相信命运之事,不会比杀巨魔、你、还有我更扯了。」艾伦说,「很多神话里提过这个匣子的,说它代表变化本身,能帮人脱离即定的命运,到一个全新的生活中去。就是那种,母鸡可以变成凤凰,异性恋也可以变成同性恋级别的宝物。」
「后而一种就算了。」伊森说,「所以,你是说,如果打开它,我们就可以摆脱当猎魔人的倒霉命运?这个拥有他妈的力量,命中注定跟些恶魔、人渣和变态纠缠不清,没法好好过日子的命运?啧。」额头的血流下来,他心烦意乱地用袖子擦掉。
这是刚才和巨魔作战时留下的,深可见骨,血还在不断往外渗,看着挺吓人。
在艾伦以前的社会认知中,这种伤口会让人尖叫一声,拼命拨打医院电话,让他们派救护车来,威胁慢点就要起诉人家,然后住院一个星期,各种人拿鲜花、气球和蛋糕进行探望,向各色同事讲述自己如何勇斗病魔,还有机会得到美女的垂青。
现在嘛,也就是等会儿回车里,随便拿绷带裹下算了。绷带还不知道有没有剩呢。
凭心而论,伊森是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身上有股能让人一眼认出、不会混淆的气质,那是一种坚硬和不为所动的东西——现在世道上,有这种气场的人不多了——但大部分情况下,他看上去和流浪汉也没什么区别。
他黑发黑眼,老穿件黑色外装,那外套还破巴巴的——这个很容易理解,整天待在车里,要嘛就是跟怪物打架,哪里光鲜得起来——越发显得阴沉潦倒。
至于艾伦,他一头金发,绿色眼晴,好像上辈子那么久的时候,还被邻里社区称赞为文雅俊美,是个青年才俊。但是现在,这种称赞已经离他远去,当和伊森走在一起,完全就是流浪汉二人组。
「是的,我们能改变身为猎魔者的既定命运。」他说,夺过伊森手里的盒子,虽然它破得耍死,但这句话还是让他对它产生了一定的珍爱之情。
他继续说道,「我想想,我们可以去当明里,去当科学家,我们还能当宇航员!」
「我一点概念都没有,」伊森说,「从小就被协会当猎狗似的养着了。也许我能去当个有钱人,特别有钱,然后什么也不干。」
「我要回去上大学,耶鲁,亳无疑问,」艾伦幻想,「我会在二十四岁之前拿到律师资格,成为一个优秀的地方检察官,然后如果一切顺利,我会在二十七岁前成为地方议员,然后我会成为史上最年轻的市长!」
他掠掠头发,不过在巨魔洞里看不出未来市长的英俊风范。
——这是小时候他爸给他定下的人生计划,他觉得很是激动人心。可惜打从中学后,就没机会实践了。
「打开看看。」伊森说。
艾伦眼睛有点发亮地看着他。「准备好改变你的命运了吗,搭档?」他说。
伊森嗤笑,说道,「准备好了。」
艾伦打开盒子。
伊森正在整理台子上零七碎八的古董藏品,他的书房乍看上去简直是个博物馆,这里的东西大部分是他叔叔留下来的,也有小部分他的新增。这些东西用价值连城来形容也毫不为过。
他大部分朋友觉得他喜欢这些很奇怪,要知道伊森是个高大英俊,笑容灿烂,几乎有些没心没肺的年轻人,喜欢些男人都喜欢的运动,总是开着跑车呼啸来去,带来欢笑、饭局和大把钞票。
不过对他来说,没有比这更正常的了,身为大家族的继承人,历史根本就是你生活的一部分,是呼吸的空气,根本别想摆脱。
他叔叔——也是监护人——沉迷于此,根本不属于当下时光。当他整天整天地坐在书房,默不作声地擦拭古董,那种昏暗、慵懒和宁静,成为了伊森童年时光的一大部分,并且也将和他的未来联系在一起。
他正在研究的东西是启示之匣,神话传说中,它将能改变人的命运,让你能选择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是枚威力强大的宝物。
它样子并不出奇,只是个沾满灰尘的旧匣子,因为太久的颠簸流离显得厌倦不堪。考虑到它存在的年头,这是可以理解的。
艾伦一把推开房门,走进来,嚷嚷道,「亲爱的,准备好晩餐了吗?我没让大卫通知你,就直接进来了——」
他穿了件裁剪合身的条纹西装,配了温和的蓝色领带,和他眼睛的颜色很相称。他容貌俊英,温文尔雅,没有一丝不妥贴的地方。
他的粉丝们说,「他衣服的每丝折皱,好像都被家政精灵小心地打理过」,伊森对此毫无异议,艾伦?派崔克这辈子清醒着的—半时间,大概都在打理仪表。只外一半在斟酌言辞。
艾伦今年二十七岁,一年前,已经从一位年轻的地检,一跃成为本市最年轻的议员。
「大卫干嘛要通知我,你基本就是住在这里嘛。」伊森说。
——大卫是他的管家,以前是他叔叔的管家,从小就料理他生活一切的大小事宜,尽职尽责,以至于二十岁的时候,伊森惊悚地发现自己还不会系鞋带。
「我也就是一个星期来个两三次,我可不想让你认为,我在我们两个的关系里太有侵略性。」艾伦说,走过去,在他头发上亲了一下,然后去亲脸颊,接着是嘴唇,伊森只好把放在匣子上的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
他一手揽住艾伦的腰,对方大大方方坐在他腿上,凑过去加深这个吻。要是被他那堆选民看到了,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不过他们是不会看到的。
伊森分开一点和他的距离,柔声说道:「你够有侵略性了。不过你知道,我喜欢你的侵略性。」
艾伦笑起来,他笑得伊森有点精神紧张,议员先生上次这么笑时,是建议他俩在市政大楼的三楼卫生间里来一发,那里还有人在四处走动。
他俩大学时就在一起了,那段关系开始得莫名其妙,不在任何人的预定范围内,简直跟一道雷劈下来似的。
那时候,谁会想到那个乖乖牌学生艾伦,会是这种人啊,伊森想,一把抓住议员探到自己裤裆里的手,说道,「我强烈要求先去吃饭。」
「我强烈要求先吃你。」艾伦说,毫不嫌肉麻地坐在他腿上,一只手把他的头发弄乱。
他看了眼桌上的匣子,说道:「这是什么?」
「似乎是启示之匣,真不敢相信我能找到这个。」伊森说,「很多神话里提过这玩意儿,据说打开它,就能改变人的命运。」
「看上去很普通嘛。」艾伦说,「你打开了吗?里面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找到的人说,打开时就是空的。」伊森说,「还没打开,五分钟前刚拿到,我还不确定是不是真的。」
艾伦好奇地看着匣子,说道:「伊森,你有没有想过变成另外一种人,过另一种不同的生活?」
「不知道,如你所说,我对自己的生活缺乏规划,生来就继承大笔遗产,想要的东西也总得来得太轻易。所以什么也不知道。」伊森说,「你呢?」
「我这样挺好,改变命运岂不是会丢了我好不容易奋斗到的议员生涯?这可是我从小的梦想。」艾伦说,他停了一下,怔怔看着匣子,过了好一会儿,他慢慢说道,「也许我会想当个能直接说出真实想法的人,能真正做些什么事的人。」
伊森看看他,凑过去亲吻他的唇角,说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也没那么好,伊森,」艾伦说,「也没那么好。」
伊森紧了紧自己的双臂,把下巴搁在他肩上,说道:「嗯,那你准备好改变命运了吗?」
艾伦笑起来,说道:「准备好了。」
伊森打开盒子。
早些年,艾伦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人也会是这个样子,整天奔波于公路、汽车旅馆、神话生物和跟怪物打斗之问。
虽然人生总会有些意外事件发生,但他以为会更……文雅一点的。毕竟他家世良好,父母都是信奉衣服上多出一个线头都是罪大恶极的精英份子。
他的父母,是那种典型的有钱人家超级繁忙的父母,从小到大,但凡说去参加他的家员会,看他的足球比赛,从来都没有做到过。
然后还总有很多理由,他的父亲这么跟他说:「那些穷老爹能天天不去上班,陪在他们的孩子身边,也能那样,但你就不能上现在的学校,也没有新手机,最新的电脑和游戏,你十六岁我也不会给你买车了。你自己觉得呢?」
在更小的时候,艾伦比较希望他们留在他跟前,可待再长大一点,他开始意识到父亲的话很有道理。
因为他开始觉得,一个月换一个手机,开上最拉风的跑车,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比看到他父母重要得多。
说真的,他一点也不喜欢他们。
就这样,他从小到大过着奢侈的生活,觉得生活根本不需要所谓父母朋友之流,只要有足够厚的支票本,和够光鲜的社区形象就行了。
他从没想到有一天会被猎魔人协会征召,那完全推翻了他对未来的计划。
而在落入这种流浪汉式的生活不久,他遇到了伊森,那人之后很多年都是他的搭挡,大概会到死为止。
虽然他经常觉得,他从来都无法真正接近这个人,不管再多少年,经历多少生生死死。不管怎样努力。
世界上有那么一些人,就是无法接近的。他笫一次遇到伊森,是在一个叫美食镇的小地方,这里有一个魔鬼苏醒了。
在此之前,小镇发生了一些奇怪的案子:考砸了的学生当街自焚啦;小学老师为了解释人体构造,在课堂上解剖了一个学生——学生还留了遗书,说他为此感到特别骄傲啦;一个男人把他出轨的妻子吃了啦。
协会派了两个猎人来查探此事,可是当他们来到这里,便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了。
这让协会有些紧张起来,意识到这可能不是普通的恶灵作怪,而是某种更为古老危险物种的苏醒。
他们临时召来了艾伦,要他立刻赶过去,并介于此事重大,会再派另一个人来和他搭档。
派过来的,就是伊森。
他比艾伦晚到十二个小时,因为他当时还在国外,处理一起和海妖有关的案子,得坐上一晚的飞机,再开上半夜汽车才能到。
艾伦则在前一天晚上先行到达,找了家旅馆住下。
这里和全国任何一家汽车旅馆没有区别——老板倒挺大方,送了他一叠本地特色餐馆的优恵券——又破又旧,电视收不到几个台。
最清楚的台在放一档辩论节目,也不知道辩什么,好像不是什么什么重要的事,嘉宾们一个个声情并茂、感情丰富、痛哭流涕,节目进行到一半还打了起来了。
艾伦打了个寒颤,把电视关上,现在的辩论节目没尊严到这个地步了吗。
他爬上床,看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终于慢慢睡了过去。
接着他就开始做噩梦。
对于精神系的异能者来说,这就好像吃饭或睡觉一样,是生活的一部分。最初你会很不习惯,而到了后来,你依然没法习惯,并会被慢慢消磨和折损。
照他教官说法,只要良心在那儿,你就等着受罪吧。
他就这么沉进夜色之中。白天不曾发现的东西呈现出来,这些事物微妙如梦境,动作大一点就会逸散,阳光灿烂些,使会蒸发。黑暗中,它们同如幽暗海底的游鱼,开始活动。
但这镇子的水域一片死寂。
—个巨大的生物盘踞其中,它冰冷黑暗的一大片,让一切处于寂静之中。无数该有的声音藏于其下,隐而不发,让人起鸡皮疙瘩,他行走于其中,尽可能放轻脚步,免得惊动水域中的怪物……
他听到一声尖叫。
他猛地张开眼睛,躺在一片黑暗中,心脏汪跳,―身冷汗。
他正躺在旅馆的房间里,夜色很平静,月亮投下黯淡的光影。
他无意识地去听,好像有人会听到这叫声,会打开灯来询问,有狗叫起来,人们谈论怎么会有人叫得这么凄惨,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么惨烈的声音,怎么会没有人能听见呢。
可是没有,周围一片寂静,他平复了一下呼吸,在黑暗中躺了一会儿,让那声音引起的刺痛过去。那是别人脑子里的尖叫。
他坐起身,看了下时间,凌晨三点。魔鬼的时间。
他下了床,打开门,走进夜色中。
外头凄清而寂静,是个平静的小镇。
他闭上眼睛,侧耳倾听。
没错,这里别的东西,他无法看清,只能隐隐感到巨大的影子,它如此之大,渗透整片区域。只有刚才,一声尖叫冲突破了网罗,传入他耳中,但转瞬也消失了。
水域又恢复了静止,他没法再找到他。
他朝西看了一会儿——声音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忖思着尖叫的是个男孩,七或八岁,既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碰到了什么事情。
他就这么看了大概二十分钟,然后转身回房间,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直到天际慢慢亮起来。
艾伦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这种事情所困扰。
在光鲜的少年时代,他也认识些倒霉鬼,学校里总难免有那么几个受欺负的学生,艾伦知道那些同学们——很多是他的「好哥们」——如何折磨和削弱另一些孩子,但那从不会让他感到困扰。
他不关心别人受了什么罪,反正又不是他受罪。
他没欺负过是因为觉得需要注意公众形象,这样将来他出了名,媒体采访时,同学和领导就不会说他的坏话——爸爸是这么教导他的。
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既快乐又成功,在讨人喜欢上做得相当不错。
但是现在,他瞪着天花板,心里想,我总是在因为别人的痛苦整夜整夜地失眠。
他再也无法如此快乐,和如此冷酷了。
这么躺到早上六点,外头传来人类活动的声音,艾伦才慢吞吞爬起来了,漱洗一番,扒了扒头发,去吃早饭。
他和那个伊森约好了在餐厅见面,然后试图一起处理这个案子。
他就是这个时候,看到那个男孩的。
毫无疑问是他,站在街对面,七或八岁,一脸战战兢兢,左边胳脾上打着石饼,绿灯时,他穿过街道,着上去正在赶往什么地方。
艾伦把咖啡的钱一丢,冲出店门,跟上他。那孩子脚步匆匆,转进一条偏僻的斜街,他脑中的尖叫已经平息,但一些凄厉和恐惧仍像潜藏在墓地里的回魂尸一样,缠绕在他周围,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