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致远握着杯子的另一只手打了个抖。
碎片散落了一地,就像江致远脑中的记忆,无论如何,拼出的也不是真实完整的何笑。
柔和的月光透过窗映着何笑恬淡的侧脸,江致远忽然觉得他熟悉又陌生。
会不会一开始就错了?
“不……不是……”他惊恐的蹲下身捡着地上的碎玻璃,似是把这个杯子拼齐,真相就能大白一般。
“……致远……”昏迷中的何笑低喃了一声,江致远一走神,碎片便在他手指上留下一道血口。
“我在。”江致远流着血的右手覆上了何笑的手掌。
眼泪猝不及防的砸下来,混着血蜿蜒而下。这么多年无论什么困难,他都一个人咬牙挺过来了。妹妹的死,父母的死,虎视眈眈的三叔,张大帅,还有无数数不清的明抢暗箭,他都没流过一滴眼泪。
“何笑……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他捞起何笑的手覆上自己的脸颊,压抑的哭声渐渐低了下来。
“放开何笑!”范洪龄远远见床边伏着一个黑影,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得到何笑身中数枪生死未卜的消息时,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撕了江致远。
若是平时,范洪龄恐怕还不是江致远的对手,所以当他一拳就把江致远打的险些跌倒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愣住了。
江致远捂着胸口站直身子,狠狠抹了一把脸上残留的泪水,试图换回那张不可侵犯的脸。
“洪龄哥!别打了!”紧跟着跑进来的陆少欣拽住了范洪龄。“就算打死他,活蹦乱跳的何笑哥也回不来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圆溜溜的大眼睛里也泛着泪光。
范洪龄手中捏着一张纸,由于太用力,已经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儿。
“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你要的证据!”那团儿纸带着力道砸进江致远怀里。
夜半的风夹杂着凉意吹起来,江致远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手心泛起一层薄汗,真相摆在面前,他却没了面对的勇气。
“怎么,要我念给你么?”范洪龄嘲讽般甩出一句。
江致远没理他,哆嗦的厉害的双手费了好大功夫才把那张纸展平,涣散的眼神停留在何笑的名字上。
“假借何笑的名义,以吸引那些富商军阀拿出真玩意儿。届时再巧记拖延,偷梁换柱,你我便将有大利可图……”
江致远只觉得心跳都漏了几拍,浑身的血一股脑都冲了上来,倚着墙壁的身体不自觉的向下滑。
“怎么?这回信了么?”范洪龄揪住他的衣领,“这是那场秘密拍卖会的组织者留下的秘信,你是不是想说,这是我伪造的?”
江致远双手捂住耳朵,他头疼的厉害,范洪龄的声音像紧箍咒一般不断钻进耳膜,加重着他的症状。
范洪龄看着仍然昏迷不醒的何笑,消瘦的脸颊与一个月前简直判若两人,他只觉得把江致远千刀万剐都不能解气。
“你干嘛救他?让他就这么死了,倒比跟着你活受罪好得多。”他咬着牙,声音都透着冷意。
“……求你……别说了……”江致远从阴影中微微探出头,没了往日的凌厉,倒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儿一般,不知所措的讨饶。
若是别人,他定会把这笔债讨回来,把何笑受过的苦加倍奉还。然而造成这一切的元凶,正是他自己。
何笑似是被这动静惊扰了,本来平稳的呼吸又粗重起来。
是什么,让他即使在睡梦中都不得安眠。
克制许久的感情如潮水般一股脑涌了上来,可他亲手在两人之间挖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江致远感到胸口一发闷,他单手撑着桌角,慢慢弯下了腰。
每一次呼吸都扯的胸腔生疼,鼻子一阵阵泛酸,眼角儿却干涩的流不出泪。
“长官,张大帅等各路人马得知何先生的事……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王一挟着一阵风冲了进来,却没料到病房里的形势,一时尴尬的立在了门口。
“马上集合部队。”江致远的声音听上去没什么精神,却也恢复了沉稳,看不出方才失魂落魄的痕迹。
他勉强让自己稳住心神,这个时候他如果倒下了,没人能救何笑。
“失陪了……”江致远简单整理了下有些凌乱的衣衫,本来佝偻着的腰板也挺的笔直。
“你欠下的债,到了该偿还的时候了。”范洪龄语气并不和善,却夹杂着不易察觉的叹息。
江致远停下了脚步,范洪龄看着他的背影,本来宽厚的肩膀在茫茫夜色里,竟也显出一种无依无靠的单薄。
“欠何笑的,我自然会还。”
十八 自缚
难道爱本身可爱在于束缚
无奈你我牵过手没绳索
何笑醒来的时候并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久,只是觉得这一次身体比任何一次损伤的都严重。
伤口仍然撕扯着疼,不知道是不是睡了太久的缘故,脑子也昏昏沉沉的。
正值当午,眼睛一时不能适应强烈的光线,他抬起僵硬的胳膊试图遮挡阳光。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抢先一步挡了过来。
何笑当然认得这只手,只不过他现在实在不想面对它的主人。
江致远看着何笑缓缓把头扭向了另一侧,在心里准备了千百遍的话一起涌上喉头,却不知道先说哪句好。
“范洪龄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江致远斟酌着措辞,生怕出什么岔子。“虽然说对不起没用,但是……”
“他说的你就信,为什么我说你不信?”何笑的声音很沙哑,却字字句句戳中要害。
江致远没说话,起身倒了杯水,嘴唇探到杯口试了试温度,才端到何笑面前。
“渴了吧?我扶你起来?”江致远不敢贸然行动,静待着何笑的反应。
何笑暗暗攒了力气,试图自行起身。无奈浑身都使不上劲儿,还不小心碰到了伤口,顿时抽了一口凉气。
“小心!”江致远伸手揽住了何笑的肩膀,扶他慢慢坐了起来。
何笑接过水杯,默不作声的嘬了两口。他的眼前还是有点花,以至于江致远有些苍白的脸晃过去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伤口……还疼吗?”江致远凑到何笑耳边,又不敢离的太近。
“嗯……疼……”何笑的声音听上去很虚弱。
他没办法撒谎,无论是身上还是心上的伤口,都让他疼的发虚。
江致远一时语塞,心尖儿被狠狠戳了一把。
“你饿了吧,我去给你弄点儿吃的。”江致远想暂时逃离这尴尬的境地,怎料起身的猛了点,大脑一阵眩晕,险些摔倒。
“你……”何笑脱口而出一个字,却迟迟没有下文。
“我没事,没站稳而已。”江致远笑的堪称温柔。
何笑刚要开口,一阵强烈的恶心感就窜了上来。他整个人俯在床边干呕起来,只吐了几口水,胃里就空了。
江致远一个箭步窜过来,扶住何笑虚软的身子。何笑的喘息有些粗重,隔着衣服都能摸到一层薄汗。江致远还没来得及询问,何笑就又呕了起来。江致远抱紧他颤抖的肩膀,轻抚着他的背帮他顺着气。
直到深黄色的胆汁都被吐了出来,何笑才稍稍喘过气来。更糟糕的是,一阵强烈的痛楚在他脑中毫无预兆的炸开。
他蓦的收紧了抓着床单的手。
“再忍一下,我去找医生!”江致远看着何笑难受的样子,心都揪的疼了起来。
许是被疼痛打击的太过脆弱,意识不清的何笑下意识拽住了江致远的袖口。
“别怕,有我在。”江致远回身把瑟缩成一团儿的何笑搂在怀里,柔声安慰着。
何笑的头紧紧抵着江致远的肩窝,即使身体很虚,疼痛却让他的力气变的奇大,江致远费了很大力气才抱住他不断挣扎的身体。
嘶哑的呻吟声断断续续折磨着江致远的神经,每一声都让他悔恨的无以复加。
何笑突然伸手用力扯住自己的头发,脸上越发扭曲的表情昭示着他正在忍受新一轮更强烈的痛苦。
“疼就咬我,别伤了自己!”江致远把他的手拽下来,伸出手腕递到他嘴边儿。
何笑扭头躲开他伸过来的手腕,无奈这一阵疼痛实在太猛烈,脑子像要炸裂一般,把他的意志激了个粉碎。
他终于还是没忍住,一口咬了上去。
一阵尖锐的刺痛过后,鲜血顺着江致远的腕子蜿蜒而下。
江致远倒抽了口凉气,忍着疼用另一只手臂死死抱住何笑,以免他挣扎的太厉害,牵动了伤口。
“你放心吧……钱已经送到该去的地方了。八路那边,我都解释清楚了……”江致远努力转移着何笑的注意力。
然而何笑根本听不清江致远说了什么,他的意识已经被疼痛淹没殆尽。额上冷汗滚滚而下,他甚至看不清江致远发红的眼圈儿。
何笑的手指缓缓松开了江致远的衣角,再一次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十九 再见
生平第一次,江致远恨不得杀了自己。
头部受到剧烈撞击,轻微脑震荡。轻则十天半月,重则数月方能恢复。
想来是那天自己喝醉的时候摔到的,非但当时没有注意到,还让他受了这么重的伤。
“受不了的话,就打止痛针吧……”医生看着江致远难看的脸色,小心翼翼加了一句。
“不……我能忍得住……”何笑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声音虚弱,语气却不容反驳。
“这样下去你受不了的。”医生眼睁睁看着刚才还神情骇人的江致远,一瞬间温柔的像另一个人。
“我受得了……”何笑垂下眼帘,自嘲般笑了笑,“我还有什么受不了的?”
江致远一时语塞,胸口堵的又闷又疼。
医生识趣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虽然以何笑重伤为由暂时拖住了张大帅等人,也拜托了范洪龄和陆少欣暗中把钱运走。江致远仍然绷紧了神经,丝毫不敢疏忽。再加上何笑现在的状况,他当真知道了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这几日对他来说,简直比几年还漫长。
何笑坚持不肯打止痛针,每次发作都像是一次凌迟。江致远几乎寸步不离的守着他,却没办法分担他一丝一毫的痛苦。
江致远在夜里偷偷的流泪,想起以前帮他包扎伤口他都能疼的呲牙咧嘴,这种非人的折磨,他怎么受得了?
而何笑根本记不清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他的意识大多数时间都不太清醒。江致远超乎寻常的温柔体贴更像一个不真实的梦,让他既依赖又害怕。
不是说痛觉可以让人保持清醒,为什么还是会产生幻觉呢?
好在他到底年轻,身体的底子也还算好。虽然整个人越发消瘦的可怕,还是慢慢缓了过来。
算算日子,范洪龄和陆少欣也快回来了。
像是怕打破这短暂又美好的平静,他们有了默契一般,谁都没再提以前的事。
但他们心底又都清楚,体贴温柔的江致远,和不苟言笑的何笑,都不是真的。
“你……日后有什么打算?”江致远看着默不作声收拾东西准备出院的何笑,终于忍不住发问。
“没什么打算……不过,我想暂时离开承州。”何笑停了手中的动作,转过身看着江致远。
拥抱来的很突然,紧的让人透不过气,又温暖的让人安心。
何笑缓缓伸出手臂,想回抱住他,却又悬在半空,进退两难。
快放手,再多一秒,我怕我真的舍不得。
何笑瘦的有些硌人,江致远又心疼又自责。挽留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在瞥见窗外一个鬼祟的影子时咽了下去。
“离开也好,好男儿志在四方。你我之间的事情,也该到此为止了。”江致远说的潇洒,松开了手臂。
残留的体温消散的很快,总有一天,时间也会带走你我之间的爱恨吧。
“后会有期。”何笑想留给他一个灿烂的笑,殊不知演技不够,其中掺杂的苦涩,江致远又怎么会不懂。
江致远目送着何笑,熟悉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午后的暖阳里。
他没有回头,既然不知再见是何时,多看一眼,都是负累。
江致远的心空的像一片荒野,风沙过后,寸草无存。
“何笑,你知不知道。说人生无悔,都是赌气的话。”他对着远方喃喃自语。
二十 重逢
何笑一走就是快两年,虽然派去暗中保护他的人时不时传回一些消息,江致远还是无法满足。
虽然已经有很多事让他焦头烂额,但一旦闲下来,思念就会越发疯狂,抓的人五脏六腑都跟着难受起来。
然而他却连一件可以聊解相思的物事都没有。
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何笑看起来过的不错,如同没有认识过他一般,依然同他的两个伙伴一起暗中协助八路,还干了几件颇让日本人头疼的事。
本来江致远还挺为他担心,但现在看来,倒是比待在他身边的时候安全的多。
暖光微醺,杯中葡萄酒都被镀上了一层柔光。
纵是酒再美,无人伴饮,这良宵也是虚度。
“致远哥,怎么一个人喝酒啊?也不知道叫上我。”熟悉的声音从门口飘了过来。
“小清,你怎么来了。”江致远回了神,嘴角噙着笑。
被唤作小清的女子看上去二十出头,身材窈窕面容清秀。她将手里提着的盒子放到江致远桌上,目光流转之处,无不含情脉脉。
“我自己做了点儿小点心,刚好给你下酒。”她目光虽透着不舍,开口却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不多坐会儿?”虽不是出自真心,江致远还是做了挽留。
“不了,等你真的想留我的时候,再多坐会儿也不迟。”她话中不满,脸上却笑的甜美。反而让江致远心底泛起一丝内疚。
“长官,您就这么让她走了?”王一突然跑了过来,似乎很诧异。
“怎么?你有什么不满?”江致远斜了他一眼。
“长官……恕属下直言,苏姑娘论长相气质才学,都也算配的上您,您怎么……”
“王一,你什么时候变的比老妈子还唠叨?”江致远毫不留情的打断了他,“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这种问题你想不出答案?”
王一默默叹了口气。
自家长官年纪也不小了,这两年看上他的姑娘都能排到城门口了,其中不乏苏姑娘这类相貌才学俱佳的,然而江致远却一个感兴趣的都没有。
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发呆的次数越来越多。
“您要是惦记着何先生……就去找他吧,总是这样,也不是个办法。”王一斗胆开了口。
“这事不用不操心,你该干嘛干嘛去!”江致远挥挥手,把王一打发走。
我又何尝不想去找他?只是相见,哪有那么容易。
何笑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哥,这都第几杯了,你别喝了。”陆少欣上前夺了杯子。
“少欣,你别管我。”何笑双颊泛红,眼神也有点涣散。
“行了你!你不就是担心江致远吗?洪龄哥都已经去确定消息了,你就耐心等等不好吗?”陆少欣又急又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