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丛骨子里也是个固执的人,或者说,有原则的人。他不信不能把两个孩子带成器,同样的,他也不觉得一个人品不好的孩子在运动员这条又艰难又危险的路上能走多远。所以知道了那个大队员以大欺小还故意伤人之后,他直接去跟艾兴夏反映,提议将那队员调整回省队。艾兴夏二话不说就准了。
不过娄育材和龙云晖对此毫不知情。肖丛对他们说的是:“你们技不如人就不要埋怨人家欺负你。游戏也是竞争,将来要面临的竞争比这要残酷得多。赛场上什么样的对手都有,什么样的裁判都有,你以为你能在一个干干净净什么都绝对公平的环境里竞争吗?想得美!万一遇到黑哨怎么办?万一遇到对手使阴招怎么办?关键你自己要强大,你的实力强了,什么样的状况都能应付。”
在两个小家伙听得心服口服频频点头时,肖丛淡淡扫一眼云晖的小腿道,“你看你们这胳膊腿儿,跟麻杆儿似的,还想跟人家大孩子一起踢球?腿都没有人胳膊粗!等你们练到腿跟我一样粗的时候我就准你们去踢球。现在少给我成天野着想玩,你们的训练量都要加,尤其是体能!龙云晖你体能最不合格知不知道?要不怎么跑不过人家呢?现在给你们定规矩,按照我说的量练,每天都必须达标。达不了标,训练课结束了留下来,给我趴在球台上挨板子,第二天还要罚体能。如果超额完成任务,奖励半个小时休息时间。谁敢叫苦叫累,就给我回省队去。最近队里一直在调整人,别当我吓唬你们。”
从此云晖和育材开始了暗无天日的悲惨生活。他们并不知道这是因为国家队现在的形势已经越来越严峻了:这一年,中国丢到了乒乓球项目最重的一项冠军——斯韦斯林杯(乒乓球世界锦标赛男子团体冠军)。瑞典人如日中天,中国的国球已经开始背负国民的唾骂,国家队天天贴着“雪耻”的标语,但是始终不能有崭新的风貌。艾兴夏着急上火得没有办法,不得不催青年队快点成长起来。
这个时候云晖他们尚且无法理解教练的苦心,只是觉得教练不近人情。猛增的训练量起初根本无法适应,每天都完不成计划,两个人几乎天天挨打,到第二天训练的时候屁股也是肿的眼睛也是肿的。原本俩人还以为肖指导严那么几天就会心软,谁想这一回压根就没有心软的迹象了。
“龙云晖,万米长跑超时23.6秒,折返冲刺跑超时4.5秒,滑步4个不到位,十下。娄育材,折返冲刺跑超时3.7秒,接多球4个不合格,挥拍6板不到位,七下。上球台。”肖丛不是不知道他俩现在走路都有点一瘸一拐,却丝毫不姑息,面无表情地拿着没上胶皮的乒乓球拍敲了敲球台。
每天不达标的惩罚数目也并不多,根据他们的完成情况多则十板子少则五板子。但是这都连续一个星期了,几乎天天受罚,两个孩子哪里受得了。
可是他们现在连求饶都不敢。肖指导说过了,敢叫苦叫累立即回省队。
他们这一组每天都是练到最晚的,所以训练厅早就没人了。云晖和育材已经开始神经质地觉得臀部抽痛,却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得苦兮兮地走到球台边,把身子伏在台上,肚子贴在球台边沿,将受苦受难的屁股撅了起来。
肖丛今天没有直接打,而是先将两个孩子的裤子拽下,臊得他们通红着脸使劲挣扎。“肖指导!”“肖指导!”两个人手忙脚乱想把裤子提上来,被肖丛一声怒喝吓住:“我看谁敢再动!”
肖丛看了看,两人的臀上都带着未消的青肿淤黄,心里且急且疼,更加上火了,举起球拍重重地打起来,“你们不争气!你们就是不上进!打算每天挨打着过是吧?不想着拼命把成绩提上去,天天苦着副哭丧鬼的样子来挨打!我愿意打你们吗?啊!你们不怕挨打我还怕费这个劲生这个气呢!不成器的东西!今天不光叫你们知道疼还要你们知道羞耻!”
两个孩子疼得胡乱蹬腿,见师父发这么大火,又害怕又委屈,又不敢大声叫,只能闷低了嗓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哭。
“不许哭!是男人就咬碎牙和血吞!你们挺不起脊梁这个国家就再也挺不起脊梁了懂吗?乒乓球是我们的国球,现在中国被欧洲人打得比你们现在还丢脸还疼,我们能哭吗?你们恨我这么对你们,就给我在训练场上玩了命地练,以后去打欧洲人,打得他们满地找牙,听到没有?”
打完了肖丛把拍子一摔,直接坐在了冰凉的地板上。他知道今天打重了,也训得过了。国人的期望像山一样压在他们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只能去压这些可怜的孩子。这是一条不容回头的征途,国旗上的荣誉有多神圣,他们的苦难就有多漫长。
云晖和育材都不是傻子,男团兵败的事他们也或多或少地了解一些,此刻听到肖丛恨铁不成钢的训斥,心底里不服输的气儿都顶了上来。虽然屁股还火辣辣地疼着,却谁也不好意思再哭了,互相看了一眼,纷纷红着脸爬起身擦干眼泪,一左一右上前把地上的肖丛扶起来:“肖指导,您别着急,我们一定会努力的。”肖丛眼眶一热,长长地叹了口气,轻轻抚了抚两个孩子的小屁股,“疼么?”
从那天以后,云晖与育材真是发了疯一样训练,总算一步步赶上了肖丛定的标准,受罚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每当他们达到标准一段时间,肖丛便将训练量继续拔高,这样渐渐地,不到一年,娄育材和龙云晖的综合能力已经超出同一批的队员一大截,甚至超过了许多大他们好几岁的队员。
09.国家队
少年人的成长速度是惊人的,就如雨后竹笋的拔节——那感觉仿佛于第二天清晨蹑步来到竹林,惊喜地发现一夜之间竹笋已遍地冒头,在阳光下闪烁出带着雨露光泽的晶莹洁白。
三年匆匆而过。当年那两个疯跳着玩“橘子皮大战”的小顽童,如今已拔高了身量,长开了眉眼,变粗了喉结,出落成两个神采奕奕的少年。他们的球技同他们的食量一样疯长,他们曾在多项青少年比赛中过关斩将摘金夺银,已是青年队中数一数二的佼佼者。
艾兴夏来青年队,毫不犹豫地带走了龙云晖和娄育材;他们的师父肖丛跟着他们一起,正式进入国家队。
年仅十六岁的云晖和育材是国家队里最小的队员,并且一来就作为重点培养对象,这样的殊遇让两人如飘云端,对一切都充满极度的兴奋和陶醉。
这个年代国家并不富裕,物质条件还远远谈不上有多充分,有限的资源尽量集中供给最前线的队伍。因此国家队的待遇虽然算不上奢华,却已经大大强过了省队和青年队。现在,他们不用再挤上下铺的八人间,而是拥有了一间带书桌、衣柜、卫生间、独立单人床的双人房间。食堂的伙食也比从前强了许多,不需要蹭肖丛的教工餐也可以吃的比较好。
更让两个小家伙兴奋激动的是,在这里,队友都是赫赫有名的国手,许多已经是世界冠军乃至奥运冠军,也曾是他们年少时暗暗崇拜的英雄。比如和娄育材一样出身八一队的黄寿,巴塞罗那奥运会男子双打冠军;被誉为“中国乒球低谷中最后希望”的杨思新,越南世界杯男单冠军……虽然他们的直拍快攻打法已不再先进,但他们仍然是小师弟们敬仰且渴望超越的对象。
不过,所有的这一切幸福都是需要承受巨大代价的——到了国家队,最让人痛苦的莫过于陡然增大的训练量和更加残酷的训练手段。尽管肖丛之前已经有意识地给他们不断加量提难,但是那种训练强度自然远不能与国家队相比,于是现在云晖和育材跟的仍然非常吃力。每次练完一堂课,衣服能拧下小半桶水来;每次都是累得觉得超出了自己的极限。
刚入国家队的骄傲与训练太辛苦的现实交织,很容易就让人滋生不踏实的坏毛病。娄育材的小聪明这一回算是用到了邪门歪道上。
这一天,做挥板练习时肖指导正好临时有事,跟艾指导打了声招呼便暂时离开了。艾指导在训练馆中来回转悠,并没有专门盯着龙云晖和娄育材。娄育材脑瓜转了转,小声对身边的龙云晖说道:“小晖,咱少做一点,待会照足数报就成了。”龙云晖呆了一呆,虽然有点不安,却也有几分意动:毕竟他肩部力量较弱,每天这么大的训练量常常让他练完以后胳膊都抬不起来。遂两人一拍即合,立刻达成共识,说定了口风一致虚报板数。
果然,这个项目时间一到,艾兴夏便走过来挨个儿向队员询问挥板数目。问到娄育材和龙云晖这里时,两人都回答够数了。他们不是经常撒谎的孩子,在干这种事时多少还是有些紧张;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娄育材总觉得艾指导的目光停留在他俩身上的时间格外长、眼神格外严厉一些,让他的心扑通扑通乱跳好一阵。但终究,艾兴夏什么也没说,继续让他们训练下面的项目。
一天的训练全部结束后,艾兴夏进行例常总结训话。尽管他一直都是个严肃的人,但是此刻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他身上非同一般的低气压。在总体点评了队员们的训练成绩之后,艾兴夏的音调陡然严厉了十倍,直接点出娄育材和龙云晖的名字:“你们俩,出列。”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聚光灯一般全部打向了两个人身上,育材和云晖惊得浑身一抖,却不敢稍有迟疑,立即站了出来。
艾兴夏没有更多铺陈,单刀直入地宣布道:“从今天起你们降到二队,原因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回去直接打背包换房间。”
10.炼狱的开始
肖丛一路沉默不语地跟着艾兴夏进了办公室。艾兴夏指了指椅子示意他坐,自己则拎起水壶倒了杯水递到他手里,带了点歉意的笑容道,“今天你不在,我也没跟你商量就处分了两个小崽子,抱歉啊。”
肖丛把水放在桌子上,目光中夹杂了几分伤心,“是我该跟你说抱歉。我这段时间家里……你知道,确确实实分了点心。他们刚进国家队,最需要敲打提醒的时候,我都没怎么顾得上他们。造成今天这种局面,大部分责任在我。”
艾兴夏扶了扶他的肩,“别这样老肖,这么多年共事我还能不清楚你的为人?你的心血全在两个孩子身上,现在儿子出生你总共去看了几眼?全队里恐怕除了我都没人知道你们家这么重要的事。你也不必要自责。小孩儿嘛,犯什么错都不足为奇,更何况他们那也不算多大个事儿。”
肖丛只是苦笑,神情有点心灰意冷。艾兴夏严肃起面容道:“远不到你丧气的时候。这两个孩子是当初你和我一起看中的,你带他们成长、我等他们成长已经五年了!老肖,等他们回来的时候,我想亲手管教他们,你舍不舍得?”
艾兴夏从来没有亲手带过任何一名弟子,因为总教练的位置让他也不可能对某个队员太过偏倚。但是此刻,他居然认了娄育材和龙云晖为嫡亲弟子,这实在让肖丛又惊又喜,却又有点惶惑不安,“您认真的?我怕他们叫你失望。”艾兴夏笑了,“几十年难遇的良材,若不能雕琢成器,那是你我的愚蠢和无能。只是我管教他们定然手狠,你倒时候别心疼。”
那边教练商讨着如何雕琢培育,而这边育材和云晖已经是天塌地陷一样害怕和伤心。两个人搬进了二队住的阴暗潮湿的地下室,相对无言地坐在床边上,各自呆呆地出神,完全被这样严厉可怕的惩罚打击得懵了。
育材在心里纠结了千八百遍,实在忍不住,坐到云晖身边搂住他的腰抽抽嗒嗒地哭了,“小晖,你说怎么办啊……你怪、怪我不?这么大、这么大的事,怎么和爸妈说啊?”
云晖心里一点不比他好过,但是看他哭得这么惨,早就把那一点点小小的埋怨丢到九霄云外了,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没事,咱们好好努力,再过个一年半载等教练气消了我们成绩也好了,怎么着都能回去。爸妈那边……先瞒着吧。”
两个人郁闷了一宿,第二天清晨还不到五点就被肖丛敲门拎了起来,直接拖到操场上跑圈。跑完五圈肖丛扔给两人压缩饼干算是早餐了,“今天是我叫你们起来。以后每天早上这个点自己自觉起床先晨跑,然后想办法找吃的,吃完后就开始训练。别让我督促你们,也别让我抓到任何偷懒的举动。如果发现了,哪怕只有一次,你们连二队都别再呆了,哪来回哪去,咱们师徒情分也就算到头了。”
肖丛的话说得太绝,让两个人都如坠冰窖,心头沉重得喘不过气来;但是眼下这种时候也没有别的话好说,只有咬紧牙关使劲练,卯足劲让教练看到自己的悔改诚意。之后的日子里,娄育材和龙云晖除了肖丛布置得任务和二队队员的正常训练课程以外,自己还在不断加练;有一回肖丛晚上查房的时候发现房间没人,最后在训练房里找到了两个小子——翻窗户溜进训练房里自己加练,累到直接躺地板上睡着了。肖丛又心疼又欣慰,把艾兴夏叫过来一人抱一个,将孩子送回房间去睡。
过了两个星期,龙云晖和娄育材重新调回一队。然而回一队的那一天,两个人被艾兴夏带回了家里。
11.立威
经过降二队的那一罚,龙云晖和娄育材早已打心底里畏惧艾兴夏了。因此虽然之前肖指导已经告诉过他们重回一队的好消息,他们跟着艾兴夏回家还是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艾兴夏的夫人和孩子都在国外,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住,因此房子显得有些空荡荡的,但是干净整洁的整体风貌充分体现出房屋主人严谨的性格。育材和云晖在这里一点也不像在肖指导家那么轻松自在,只觉得这房子如同艾指导本人一样,让人拘谨和紧张。
艾兴夏在沙发上坐下,看着两个像旗杆一样戳在自己面前的孩子,皱眉道,“我不喜欢抬着头跟别人讲话。以后我坐着说话的时候,你们要是不想坐就蹲着。”育材和云晖赶紧蹲下来;但毕竟还是小孩,七情挂脸,神情中立即流露出一点委屈。艾兴夏冷冷道,“蹲着还委屈你们了?这要是在早个几十年在旧社会,知道该怎么执弟子礼吗?师父训话得跪着听!”
云晖的嘴撅得都快挂油瓶了;育材虽没他表现的那么明显,腹内也不断嘀咕——什么年代了还这么古板!艾兴夏对他们的小心思和不服气一清二楚,也不再废话,直接开始进入正题:“国家队没有一天能让你们呆的舒服,要想舒服,别进国家队的门。我和肖指导商量过了,对你们俩,我有直接管教的权力和责任。因此从今天起,我说的规矩你们没有质疑和违抗的资格,否则立刻卷铺盖走人。有意见吗?”
云晖和育材再不乐意也没有说“不”的胆子,只得异口同声地应了。艾兴夏点点头,“无论是欧洲的经典教育,还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教育,都认可一个定律。在西方,那叫做——适当的体罚能帮助人改掉许多恶习,加速人的成长提高人的素质;而在我们这儿,就是老话说的,‘黄荆棍下出好儿’。很荣幸,你们的父母赋予了我教育你们的权力。对此没有什么疑义吧?”
两个孩子的脸刷一下就白了。
艾兴夏站起身,两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跟我过来。”他领着他们走进了书房。书房中间放置一张宽大的桌子,桌面只有少量书籍,摆放的整整齐齐,因而显得桌面非常宽阔干净;桌面上放着一个瘦长瘦长的盒子,非常显眼。书房右侧放着一张真皮小沙发,左侧则摆着巨大的书柜,书柜前有一只造型独特的超高脚红木圆凳,估计是方便取高层的书而专设的。
艾兴夏拿起书桌上的长盒子,表情严肃地打开。两人偷眼瞄去,里面的东西让他们登时浑身一僵:一根看起来就极为柔韧的藤条和一柄泛着硬朗光泽的老梨木戒尺。“西方人喜欢用藤条惩戒不听话的小孩,因为它疼得叫人铭心刻骨;咱们老祖宗喜欢用板子和戒尺,因为它沉重、严肃,能让子弟畏惧。这以后就是你俩的家法了。”艾兴夏的语气一直很平静,没有刻意地拔高或加重,却天然饱含一种压迫感,让人清晰地明白,每一个字都不可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