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讨了个没趣,干脆不去管他,只不断掬起泉水喝了一饱,又打湿手巾反复擦拭头颈上的汗水,折腾了好一会儿。期间张起灵并不曾出声催促,静静地看着他打理好了,重新翻身上马,这才轻轻说了一声:“走吧。”
齐羽在这乌石山上结庐已有数年,加之他算卦奇准,行事又不同于寻常的命理先生,在这一带已颇有名气。吴邪只是随便一问,就有热心的樵夫愿意带他们前往,边走还边和他们说一些齐羽的奇闻异事。在这些乡间的愚夫愚妇眼里,那齐羽都快是个半仙之体了。
那人领着他们到了山上的玉泉寺,在山门外便看到一条长桌,桌后坐了个看不清面目的人,正低头对付手中一大碗面条,身后插着个算命摊前常见的幌子,边上站着数人,一副想靠过去又不敢打扰的样子。
那樵夫向前一指吃面的人:“这位便是齐先生。”
吴邪道了声谢,又摸出几个大子儿给他。那樵夫推拒了几下,最后还是欢天喜地地收了。
二人走到长桌前,见那齐羽大约四十岁上下,与吴三省年龄相仿,生得貌不惊人。他穿了件白色绸衫,虽然看起来还算干净,但袖边领口已有明显磨损的痕迹。碗中也只是坊间小民最常见的阳春面,面汤上仅仅飘着几片葱花,连一点油星也不见。倒是那一双持碗筷的手修长白净,一看就不是苦哈哈们能有的。
吴邪正欲说话,边上就有人跳了出来:“我说,你们得讲个先来后到吧?我可是一早上就来了,顶着这么毒辣的日头等到现在连水都没有喝上一口。劝你们也规矩些,乖乖到后面等着去。”
不等吴邪开口,张起灵忽然说道:“我们问几句话就走,不是来算卦的。”
那人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番,见他是个道士,料想出家人不打诳语,也就不再加以阻拦,踌躇着退到一边。
此时齐羽已经将那一大碗阳春面吃完,抹了抹嘴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吴邪和张起灵问道:“二位欲问我何事?”
吴邪赶紧躬身行礼:“齐叔一向可好?小侄吴邪,乃是临安吴三省的侄子。这位张道长是小侄的朋友,今日有事特来拜会。”
齐羽颔首,也拱了拱手还礼,又转向张起灵道:“你就是哑巴张?”
张起灵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齐羽长叹一声:“也罢,你们且随我来。”说完他起身走进了玉泉寺,吴邪虽然心中疑惑,但看张起灵已经跟了上去,少不得也亦步亦趋地跟着。齐羽带着他们七拐八弯绕进一处厢房,推门示意他们进来。
吴邪看那屋中陈设和寻常出家人的禅房差不多,一色玩器全无,案上摆了几部书,不过是《周易》、《参同契》、《抱朴子》之类,床上衾褥也十分朴素。齐羽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本厚厚的书,翻开之后却发现那书中间被挖了一个大洞,里面放着个巴掌大小的罗盘,色泽漆黑发亮,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
他将那罗盘递给张起灵,说道:“东西在这里,你拿去吧。从今往后我齐羽与九门再无瓜葛,你也不必再来了。”
张起灵接过罗盘塞入怀中,却并没有说什么。
吴邪不懂他们究竟在打什么哑谜,又不好直截了当问个清楚,只难受得如同百爪挠心一般。他左右看了看,见齐羽桌上还摆着一封书信,仔细一看正是他半年前托吴三省转交的。看到这封信他便想起半年前遇到的一个在星宿定位上的难题,便问道:“齐叔,这信您看过了么?”
齐羽道:“信早就收到了,苦于一直没有解决的方案,最近才找到点头绪。所以这几日将这信翻出来,打算闲暇之余再揣摩一番。”
吴邪和齐羽本就在术数方面神交已久,鸿雁往来终不如对面长谈,于是两人就着心中所想和疑惑一番畅谈,直到齐羽突然惊道:“差点忘了今天还没有开市。吴贤侄,今日一谈我心中颇为畅快,只是外边还有人等我解惑,我也不好破了平日规矩,不如改日我去你家,也好做竟日之谈。”说着话就要起身送他们二人离开。
吴邪连忙站起身来,扶着齐羽的手说道:“不敢劳齐叔远送。”
就在二人手掌接触之际,齐羽眉头一皱:“贤侄,我观你掌纹带煞,近日可能会有一番波折,不如让我替你卜上一卦,也好有所防范。”
对于命理之说吴邪一向半信半疑,但此时齐羽提起,他也不便拂了对方一片好意,就点头应允。
齐羽从怀中摸出一副龟甲和六枚铜钱,捧在手中晃了几晃往案上一撒,凝目看时,眉头却皱得更紧:“坎上巽下,这是深渊藏珠之兆……”
吴邪哈哈一笑,满不在乎地说道:“深渊藏珠?那不是说我近日将有一笔横财?”
齐羽摇了摇头,面露忧色:“深渊藏珠,求而不得,你所求之事终究可能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此刻吴邪心中所求不过是避开家中严父责罚,便是求而不得,最糟也就是回去之后被送到书院念书。若真闹到那个地步,他大可以去奶奶那里哭一场讨个保,或者再逃去舅舅家避上几个月,也算不得什么要命的大事。于是并未将这一番话放在心上,道了声谢就与张起灵一同离开玉泉寺,下山去了。
两人刚刚走到梅城镇北门,还未曾出得门去,便看见一人骑马迎面而来,那人身材高壮,面上有疤,却是吴三省最得力的伙计潘子。
吴邪与他一向熟识,当即大喊了一声:“潘子。”
潘子勒住缰绳,看到吴邪也是一愣:“小三爷,你怎么在这里?”
吴邪嘿嘿笑了两声,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张起灵:“我陪朋友来找人,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三爷命我前来办事。那个……小三爷……”潘子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道:“我看您还是暂且不要回临安比较妥当。”
“哦?这是为何?”
潘子看了看他,神色十分复杂:“不是我说,小三爷,您这回算是踩到三爷的痛脚了。今日早些时候知府衙门已派人过来要钱,三爷费了好大心思才把他们打发走。这会儿派了人正满城找您,说是只要逮到直接打死,算他的。所以……您看……”
想到吴三省那气急败坏的样子,吴邪拍着马鞍笑得几乎直不起腰,笑了片刻忽然“哎呀”一声抬起头来:“不好,我这趟走得急,可没有带多少钱。这出门在外的,没有盘缠总不是不行,不如……”
潘子会意,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包抛给他:“这些您先拿去用,回来以后莫忘了还我。”
吴邪打开小包一看,见里面有两个小金裸子并两锭大银,顿时大喜:“嘿,你带的倒不少,娶媳妇下聘礼也用不了这么些。”
潘子苦笑:“这是刚刚收账,去钱库秤准换出来的。还不是您认的那笔捐,再怎么推搪抵赖也被知府讹去了五千贯,三爷让我们这次收账都用银子,拿银子秤付也便宜些。”
吴邪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记下了,日后定忘不了你的好。”
说罢便辞了潘子,出了梅城镇。
两人又并肩走了一段路,眼看着就要走出严州府,张起灵还是一声不吭,吴邪却耐不住了。想他此行不为别的,只为了张起灵手中那盒暴雨梨花钉,此时齐羽也见了,罗盘也拿了,盘缠也有了,可那宝贝却连摸都没摸上一下,这闷油瓶子是打算等到何时?
想到这里,他勒住缰绳对着张起灵抱拳一笑:“小哥,幸不辱命,帮你寻到齐叔,咱们之前说好的暴雨梨花钉……是否能交给我了?”
张起灵略一沉吟,也不说话,只从怀中摸出一个黑色小匣递给他。
吴邪小心翼翼地接过,拿手巾细细包裹好,收入行囊之中,又道:“多谢小哥,这马就当是我送你的,不必还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就此别过。日后小哥若是路过临安府,欢迎再到我家做客,吴邪必当尽心款待。”
说完他拍马就要走,却听张起灵问道:“你打算去哪里?”
吴邪一愣,不疑有他,老老实实回答:“去潭州访友。”
张起灵点头,冲他抱了抱拳,策马离去。
与张起灵分道扬镳之后,吴邪一路往潭州而行。
既然短期内不能回家,不如找一个可以安心住下来的地方。潭州解家与临安吴家同为九门之一,又与吴家是姻亲,素来交好。吴邪幼时曾在潭州呆过几年,与解家现任当家解雨臣十分要好,后来虽回到临安也时常书信往来,此去拜访他必会热情接待。再说那潭州离临安路途遥远,没有十天半月绝难到达,就算吴三省有滔天的怒焰也烧不到,理当是个安全的避难所。只是这途中怕是少不了舟车劳顿,但他一向极少出门,一路上游山玩水,到也不怕寂寞。至于那匣暴雨梨花钉,到嘴的鸭子也不怕它飞了,不如索性等到了潭州解家之后再好好研究也不迟。
于是吴邪一面信马由缰,一面想着多年不见,不知解雨臣是否还如小时候一般漂亮得像个小姑娘。
大约走到盈川县地界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这一天下来他尽顾着陪张起灵找人寻物,还不曾好好吃过饭,此时腹中饥火难耐,可是目下距离县城尚有一段距离。吴邪只得掏出一块干粮啃了几口充饥,心中思量到了县城定要寻个地方好好吃上一顿。听说这里有一种通心白莲,粒大圆润,久煮不散,若是遇到一定得好好尝尝。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听见前面传来一阵杂乱无章地脚步声。随后便看到一个胖子由远及近跑来,脚步凌乱,神色紧张,好似身后有狼群追赶。他身上血迹斑斑,似是受了不轻的伤,背上背了一把四尺来长的斩马刀。还未跑到吴邪马前,后面已有十数人呼喝着追赶而来,不住喊道:“站住!别跑!把东西交出来。”
那胖子骂了声娘,从腰间布袋中掏出一把弹弓、数枚铅弹,一面跑一面向后弹射。那些追兵似没料到他还有这一手,当即便有两人被射中面门倒地不起。见有人中弹,那些人很快便回过神来,纷纷挥舞兵器格挡铅弹,口中由呼喝变为叫骂,却是追得越发急了。
吴邪骑在马上看得双眼发直,这可是真刀真枪的江湖追杀,比之过去从吴三省或潘子口中听来的不知精彩刺激了多少倍。尤其那胖子一手弹弓例无虚发,虽有高手的实力却毫无高手风范,出手极其刁钻,铅弹专奔对方面门及下三路,令人防不胜防,一旦被击中不仅顿失战力而且尴尬万分,那些追赶他的人士气为之一弱,就连叫骂声也弱了一些。
只可惜好景不长,那些人中几名武功较高的竟以同伴为肉盾挡住铅弹攻势,趁那胖子手中铅弹用尽、重新从布袋中掏取弹丸的空隙,施展轻功飞速跑至他面前,手中刀剑虎虎生风,尽数往他身上招呼。
眼看那胖子就要血溅当场,吴邪心中一紧,不禁高喊了一声:“小心!”
却见那胖子不慌不忙,肩一塌腰一收,背后的长刀便连鞘滑至腰间。他反手握住刀柄一声暴吼,长刀出鞘的同时身形急转如圆,竟在身周四尺划出一圈刀幕,对手中灵醒又留着一两分余力或是轻功稍逊跑得较慢的几个还来得及抽身后退,剩余几人离得太近闪避不及,就在这拔刀的刹那被斩为两段,一时之间鲜血四溅。那几人倒地之后尚未死透,拖着肚肠哀嚎不绝,追兵气势又因此一滞。看那胖子长刀在手一脸肃穆,剩下的追兵心知此人这是要拼命的架势,不禁心里惴惴之中又带几分侥幸——天幸这蛮子此时体力已竭,不然眼下十几个人还未必讨得了好。
吴邪生平首次见人横死眼前,且是这般身首异处的惨烈死法,鼻中闻得弥漫四周的浓烈血腥气,只觉得胃中一阵翻江倒海,险险就要吐了出来。还未等他缓过来,耳中便听得一人大叫道:“这里还有个接应的。”立即有四人跑来将他连人带马团团围住,更有一人伸手想要将他从马上扯下来。吴邪大惊,慌乱间也来不及分辩,抬手便将袍袖一挥,几枚暗器应声而出。
那人见他年纪轻轻又是个文弱书生的样子,根本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待暗器到得面前方才慌忙矮身躲避,只听“噗噗”数声,暗器落空,回头一看,见是几块小小的鹅卵石。那人怒从心底起,骂了几句粗话,抽出手中单刀,纵身跃起便向吴邪砍来。
那胖子横刀御敌,同时还不忘观察四周动向,见几人围住了吴邪,立刻哈哈笑道:“好兄弟,那边就交给你了。”
吴邪暗暗叫苦,心知此时就是说出大天来也没人信他,那逼命刀锋又近在眼前,当下也不再犹豫,袖中机关一勾,只见那几块射出去的鹅卵石竟又飞了回来,而回来的石块似是失了准头,并未向那人持刀之人飞去。那人虽然惊异吴邪有这等手段,但见石头并没什么准心,也不放在心上。不曾想那石头中间却是连着透明丝线,两相冲击下来,竟将他双脚团团绑住,从半空中一头栽倒在地。
剩下几人中一个看上去像领头的惊呼一声:“这小子手头诡异,小心散开。”
吴邪见那几人一时不再靠上来,心中稍安,两手扣住袖中机关紧张地盯着他们,也不出手,生怕激得对方再上。
那几人本就是怕不小心折在那胖子手里,故而找个借口跑开的,此时心思却全在胖子那边,见面前的小子不再出手,也乐得做对峙状,好等到那边拼个两败俱伤时前去捡便宜。
这队人马兵分两路,如此一来胖子那边只剩六人,压力大减。再加上他刚才一逞凶威,围住他的六人一时倒是在气势上落了下风,竟如同是胖子突然跳出打劫,他们才是苦主一般。
那胖子一看这边情况,笑道:“既然你们不敢上来,那胖爷我可就不客气了。你们这一路追来,胖爷不送送你们也不是做主人的道理。”
说完长刀一挥,就向其中武功最高的一人冲去。那人看这胖子如同野猪入林直奔他而来,心中叫苦不迭,也不敢硬接,身形倒退几丈,指望其他几人从背后截住这凶徒。然而那胖子却对背后的刀剑之声不闻不问,只管挥刀向前。那人用的本是敌退我进、敌进我退的江湖打法,哪里见过这种不要命的架势,一时回气不及,竟被那胖子几步追上,拦腰砍为两截。背后那几人意在救人,使得是围魏救赵的计策,并未用出全力,只对那胖子造成些皮肉伤。猛见他再次将人腰斩,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只呆了片刻便不再恋战,纷纷做鸟兽散了。
那胖子将刀上血迹往旁边一甩,也不追赶,只缓缓向吴邪身边走来。
剩余几人本是乌合之众,但见他提着长刀浑身浴血,身上杀气四溢,直如地狱修罗临世,只吓得两股战战,怪叫一声四散逃窜。唯有那个被吴邪绑住双脚的跑不了,在地上爬行一段之后,不知从哪里沾了满手血污,往脸上一抹,仰面躺倒装死。
那胖子并不追赶逃跑的人,一步三晃走到那人身边,把手中斩马刀一横,刀刃便搁在那人脖子上:“嘿嘿,这死人头长得不错,待胖爷砍下来带回去,也好做个纪念。”
吴邪见那人面色惨白,裤裆里湿了一片,心下不忍:“他已经失了战意,你又何苦赶尽杀绝,再添杀业?”
那胖子冷哼一声,撤了刀,狠狠踹了那人一脚,啐道:“滚吧,算你命大。”
那人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双膝跪地对着二人不住磕头:“多谢二位不杀之恩。恳请这位公子好人做到底,解了我脚上的束缚吧。”
吴邪连看都不看他一眼,随口说道:“你拿水一冲就松开了。”说完便再不理他,拍马离去。
那胖子追了上去,向他抱拳道:“兄弟,今日多亏有你,否则胖爷非交待在这儿不可,大恩不言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