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损己精气，养他精神了。你对他付出的已经很多了，他对你作出的牺牲，早已该还清了。”

“另外，我听见了。今日你给沈阿九作的那首词。”

帝珏终于半转过头来，空洞的目光朝着盘古的方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很失望吧？他根本没有看懂那首词，也没有对你作出回应。”

帝珏终于吐出了一个简短的音节：“嗯。”

盘古笑了。他凝视着帝珏完美无瑕的脸庞，声音轻缓：“他可真傻。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首先对你笑一笑，先说一声‘好’。”

帝珏听了这话，僵硬的眉目舒展开来，竟也缓缓勾勒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嗯。”

“那么……”盘古的眼中忽然变得流光溢彩。他的声线有些不自觉的颤抖：“那么，你……愿意把那首词的对象……换做我吗？”

帝珏笑容不变，空茫的眼中没有倒映出任何物事。他伸手将一缕乱发拂至耳后，微微歪着头：“……未可知。”

第四十三章

“潘老师！你就是这么耍我的！”沈凉玖心疼的抱着帝珏的腰，手中紧紧攥着他听盘古吩咐而胡乱买来的滴眼液。

帝珏轻轻拍了拍沈凉玖的头，示意他平静。

“我耍你？”盘古几乎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他可是天地正道的化身啊。

盘古的眼睛缓缓眯了起来，周身的气息开始动荡。沈凉玖清楚的感受到了一种强劲的力量压迫住他的心神，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然而他不管不顾自己的难受，强撑着眩晕的感觉大声质问盘古：“你说你有很多方法，那为什么我真的买来了你却不管我们了？？”

帝珏的手指摸索着找到沈凉玖的下巴，捂住了他还想开口的嘴。

“唔唔！……”沈凉玖挣扎着想要扳开那只冰冷的手，却被身后的男人捂的更紧。

盘古嗟叹一声：“沈凉玖啊，你可怎么配得上他？”

沈凉玖猛然僵住，待帝珏的手脱离开去，立即就起身朝着盘古怒目而视：“为什么配不上？”

盘古温和的微笑起来，眼里却闪着冰冷的光：“你说你啊，除了只是盲目的纠缠他，一味的索取回报，可是你却从来没有试着去了解过他……甚至还总是给他添乱。你除了顶着‘喜欢’的名义要求他同样喜欢你，你哪有半分真正喜欢的样子？”

盘古每一个字的落下，都直指入沈凉玖的心中。盘古说的轻缓随意，那柔软的唇中吐出的一字一句，却将沈凉玖逼得面色苍白，身体不受控制的战栗起来。

那一向快乐的双眼中若有若无的泛起了盈盈的水光。沈凉玖咬着下唇，飞快的瞥了身后的帝珏一眼。

帝珏好似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微微转头和他“对视”。而沈凉玖却逃避似的又瞬间移开视线，转而色厉内荏得瞪视着盘古。

“你！我，我明明没有……”他微弱的反驳，声线中带上了些许不确定的颤音。

他不敢去观察帝珏的反应，只是僵硬在那里，一瞬不瞬的盯着微笑的盘古。好像自己早已被这个表面温和的男人看透，只等着某个在帝珏面前的机会，一点一点的将他毫不留情的剖析的透彻。

帝珏轻叹一声，伸手凭感觉将沈凉玖揽入怀中，下巴靠上他的头顶，清冽的声音带着强烈的安抚意味：“阿九，别听他——”

“你还叫我阿九！！”沈凉玖猛然脱出他的怀抱，力道大到帝珏甚至清楚的听见自己的下巴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他惊愕的面朝着沈凉玖的方向，沉默了。

“阿九阿九，你说的阿九到底是谁？我知道不是我！！”沈凉玖歇斯底里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他胡乱的抓着自己的头发，神色趋近疯狂。

“你说啊！”沈凉玖猛的抓起帝珏的手。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手，似乎要比平日更凉了。

帝珏面无表情的神色在他看来是讽刺的冷漠，他的沉默就是默认……盘古轻飘飘的将帝珏的手解救出来，那白玉般的肌肤上已经被印上了几个刺眼的鲜红的淤痕。

“你可真是鲁莽又冲动，刚入学时你的内向和怯弱都去哪了？”盘古捧着帝珏的手，轻轻的朝着他的手背吹气——就像是慈爱的长辈对待不小心受伤的小孩子，说“呼呼就不痛了”。

帝珏毫无反应的任由着盘古摆弄，只是脸上渐渐层迭起的冰霜越来越不容人忽视。他抽回手，用另一只手细细抚摸了一下手背的淤痕，嘴角竟勾出一抹冷笑：“阿九，你可真是烦人。”

第四十四章：玉初怒

“阿九，你可真是烦人。”帝珏冷笑着，空洞的黑眸中再也不复平日里沈凉玖所熟悉的，温柔宠爱的神色。

沈凉玖身体一颤，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天的打击——他瞪大了眼睛，眼眶中早已被盘古平淡却尖锐的的陈述而逼出的泪水再也积蓄留它不住，温热的液体夺眶而出。

帝珏皱起眉，“啧”了一声。

“阿九，你别哭了。”盘古轻咳一声，同样皱起眉。沈凉玖不声不响的哭泣，比他疯狂的大哭更让他感到无可奈何。

沈凉玖依旧无声的哽咽着，他整个人看起来似乎一下子经历了巨变，气色和状态完全与之前天翻地覆。而他只是听了帝珏的一句话而已，就成了这幅凄惨的可怜的模样。

“阿九……你知道吗？沈觉最讨厌有人哭。”盘古面色稍微有些尴尬，毕竟他话中的当事人就在眼前。

帝珏半转头来，面上若有似无的有几分哑然的笑意。

沈凉玖的哭声不出所料的戛然而止。他睁着通红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帝珏苍白漠然的面孔，带着些许小心翼翼：“……真的吗？”

听见沈凉玖这样问他，帝珏却没有回答。他闭着双眼，好似陷入了自己的回忆。

“阿九……也喜欢哭的。”

“福临，也哭了。”

“沈乾清，我虽并未见到，也知道他必定哭过。”

“而你，哭的最为让我所不喜。”

沈凉玖平静的听他说完，表情似哭似笑。他惨白的面孔上突兀的出现了一个病态的、无法言说的表情。

这个表情帝珏看不到，也并不会想看到的。

“沈觉……”沈凉玖似乎对那些话置若罔闻。他攀附上帝珏的上身，抱着他的脖子：“为什么呢？……你总要把我和他们比，好像我是最差劲的那个。可是我这么喜欢你……你不该让我哭啊，你应该宠我的，像之前那样……”

帝珏“嘭”的一声，站起身时的力度竟将椅子整个撂倒——与此同时，原本攀在他上身的沈凉玖猝不及防下一下子坐倒在地。而帝珏闭着双眼，掩住其下翻涌的烦躁之意，依旧平缓的语气下是压抑的隐忍：“是吗？”

为什么？为什么沈凉玖从来都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沈凉玖，看来我们真的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帝珏面色非常平静，只是他接下来的动作却将他愤怒和不甘完全宣泄了出来——他单手扳起翻落的椅背，将倒翻的椅子狠狠的砸在坚硬的地面上。

他愤怒，愤怒的是沈凉玖的自私和自我。他不甘，不甘的是他的付出就是被这样回报的。他不是大无畏的牺牲者——就像盘古说的，沈阿九的多少情义，早已经被还清，他不应该再为沈凉玖作出这么多超越他底线的让步了不是吗？？

瞬间飞扬的尘土和弹开的木椅碎片，使得盘古条件反射的遮了遮脸。

当他再移开手臂时，他看到沈凉玖的脸上出现了一道血红的划痕。那划痕正低落着一滴滴鲜血，看起来狰狞而可怖。而此刻这个年轻的孩子，浑然不觉脸上的疼痛，只是一眨不眨的，愣愣的看着暴怒的帝珏。

俱是无言，唯有帝珏仰头，气急之下抽气的声音。

这个男人，从未如此失态过。

——在盘古的印象中，他总是安静的，优雅的坐在自己身旁，手中捧着他最为喜爱的物事——那通常是一朵精致的白玉兰。他会淡漠的垂着眼，一个人细致的徐徐刻雕，亦或是无声的赏玩。他好像，从来都不知道帝珏，这尊玉雕也可以这样大声的说话。甚至，他都没有从他口中听到过一句这样粗莽的白话！

“滚。”帝珏已经恢复了平静。而当他这一张无暇的脸面面无表情而紧抿唇角的时候，总是显得那么冰寒摄人。

就连盘古都觉得事态不对。他站起身，面色复杂的看着沈凉玖一语不发的从地上狼狈的爬起，任由他面上的鲜血淋漓。接着，那个瘦弱的身影静默的推开门，同样静默的消失。

第四十五章：我的承诺，绝不食言

“你就任他这样出去？”

帝珏抬起眸，眼神扫过盘古的方向，面上浮起淡淡的疑惑。

“我是说，以他这样的精神状态，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可如何是好。”

帝珏不置可否，漫声道：“若是这样也要出意外，那他可太叫我失望了。”

盘古微微一笑。

“好罢，我先为你治好眼睛——再如何，我也不会去耍弄一个小男孩儿的。珏儿你也知道，我确实有许多办法，就单看你想用哪一种了。”

盘古勾起笑容，幽深的眼色中颇有深意。

＊＊＊＊＊＊

盘古依然照常上课。沈凉玖照常上学。

令盘古都吃惊的是，沈凉玖一改之前散漫而不务正业的模样，每节课都听的极其认真，甚至就连无关紧要的副课也在一丝不苟的记笔记。

然而到底是不是这样，也只有沈凉玖自己知道了。

沈凉玖旁边的座位成了空座。

有一天大扫除的时候，沈凉玖把旁边的桌子也理了一下。他在里边发现了一瓶云南白药，和一盒未打开过的铝碳酸镁。

他默默的又将这两样东西放回原位，装作不曾看见过。

平淡无奇的一天天就这样过去。沈凉玖安静的收拾好书包，一个人走出校门。

高中三年，他竟然未曾交过一个朋友——身边的和他穿着同样校服的男男女女一个个唧唧喳喳的走过，也许他有撞到了谁，只是他感觉不到。

校门外是一条大街，车水马龙。学生的安全问题向来都是校方所头疼的，只是考虑到他们都是高中生了，这条大街上的经济流通也很重要，校方也只是安排了几个保安，在门口维持秩序。

沈凉玖走着他走了三年的路，即使他闭着眼睛，也能清楚的知道下一脚应该往何处迈。

然而他只是茫然的睁着眼睛，木然的走着。

他也许是看到了街对面某个他喜欢的东西，于是就想要穿马路以走过去。

那样东西看起来真的很吸引他，他的脚步愈来愈快，周围的车被迫刹停，刺耳的喇叭声纷纷响起。

其中有一辆黑色的，看起来车型极其雍容华贵的轿车，似乎对于这个不知死活的高中生的出现毫无准备。它根本来不及减速，直直的就朝着那个瘦弱的身躯冲去。

车中的男人沉着的踩下刹车——然而似乎就在刚刚的某一瞬间，装置失灵了。车体依旧以高速前行着，众目睽睽之下——

周围早已停住的车，反而给这辆黑色的冲撞者留出了一条毫无阻碍的路。

高中生愣愣的、后知后觉的缓缓转头。他的眼中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不规则的倒影，那倒影的正身正呼啸着朝着自己冲来……沈凉玖只是站在原地，等待着自己被抛飞的命运。也许，他会躺倒在冰冷的大地上，就好像，他不止一次的感受的那个冰冷的怀抱。

他甚至没有闭上眼睛，反而睁大了它们，其中还流露出了令人难以理解的期待——

一个高中生站在路中央，他的身侧是一辆高速疾冲的、即将将他撞飞的黑色轿车。

只是这辆刹车失灵的轿车，它似乎在最后关头，刹车装置又奇异的恢复了功能，并且毫无缓冲的，就静止于这个男孩放大的瞳孔中。

与此同时，站在校门口的盘古耳中蓦地出现了一道冷冽的声音：“盘古，你太让我失望了。”

盘古微微一笑，白皙的颈项却暴露出了一根根青筋：“我当你是真的不管他了呢，竟还是我自作多情。呵。”

耳中平淡的声音再次响起：“帝珏说过护阿九两世，绝不食言。”

“可是你既不要他了，他也曾对你做了这如此多肮脏的事情……你竟还要死守你的承诺，这可真是可笑！”

盘古等待了一会，只听得对方沉声回答：“我不食言。”

第四十六章：回忆

早已是春暖花开的好天气，帝珏坐在长凳上，宽大的鸭舌帽遮住了一整张脸。

一个个行色各异的路人从他面前走过，间或投来一两个诧异的目光，或者还要嘟囔一句：“怪人。”

帝珏不再像从前那样横目相对，只是毫无反应。

他终于已经明白了自己和这些人之间的差别。

“哥哥！”他的衣角被扯了扯。帝珏微微低头，一个看起来十三四岁的小男孩正仰面怯怯的看着他，面色中含着些央求。

“哥哥，我们的风筝挂在树上了，你可不可以……帮我们拿下来啊？”小男孩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其下还围着几个小孩儿。

帝珏抬起一点帽檐，眯眼看了看，一只橙红色的风筝正挂在树梢上，摇摆不定。

“等一会儿，它就会被风吹下来了。”帝珏轻轻的拂开小男孩拽着他衣角的小小的脏兮兮的手，淡淡的回答。

“可是……”小男孩有些急了。他在附近看了好久，也就好像就眼前这个哥哥最无所事事。这个哥哥在这凳子上坐了一个上午也没动过，所以他才壮胆来问他，可是他这反应，明显是不愿意的啊。

帝珏没有再说话，只是站起身，在男孩愣愣的眼神中走开了。小男孩扁扁嘴，目中泛起了委屈的泪光。

当他抽抽鼻子转过身时，就感受到一阵忽如其来的大风，将那大树刮的哗啦哗啦的抖动。那只风筝，也就随之而落了下来。

帝珏没有回头。只是步履平缓的，漫无目的的走着。

……这个孩子，很像阿九呐。

不仅年岁相似，那双眼睛，也是同样的纯净而不谙世事。

若非要说哪里不像了，那就是这个孩子的眼中，多了阿九不曾有的快乐。

阿九年少，却突逢巨变。一夜间家破人亡。那双天真的眼睛，从此溢满了悲伤。

帝珏闭上眼，缓缓的整理着自己的记忆。

黑玉在雍县屹立了多少年，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直到有一天，沈万三将他搬运而走，成了他的镇宅之宝。

沈万三想要将他雕刻成一个巨大的聚宝盆，然千方百计都使尽了，也无法在黑玉表面留下哪怕一丝一毫的痕迹。

他这样大的动静，最终依旧将帝珏惊醒了。

对帝仙不敬，可是要遭到惩罚的啊。

帝珏只是漠然的看着，看着沈家一天一天的败落。从如日中天，到富可敌国，到终于引起皇帝的不满。

他只是看着，看着无辜的沈家人被牵扯进蓝玉案，看着千万冤魂的哭泣挣扎……

沈万三临死前，竟还妄图约束他的力量——还异想天开的与他做交易。

帝珏一直都记得，沈万三靠着他将死之时对他的微弱感应，凭借着一个可笑的回报，即他沈家人所有生命最后的精气都献之于他，只求他替他留住沈家最后的一点儿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