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来还有个他,终于收敛了这个念头,起身离开了。
外面的人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我们全家带着包袱等我。
我很低落,“龙隐是个好人。我不想跟他分开。”
我妈摸了摸我的头。
“其实米诺不走又没关系。反正征服者不会杀他的,他有户口,跟我们不一样。留在村子里反倒更安全些。村里人不是口口声声说他是叛徒么,带他走做什么?”我妈嘟嘟囔囔。
“妇道人家,胡说八道些什么。”我爸瞪了她一眼,拄着拐杖往外走。“他是我们的儿子,当然得跟我们一块儿走。”
“好了好了,”我打圆场,“我陪你们走一趟。反正马上就回来了。”
我爸妈互相吵着嘴跟上大队伍了。
尤希走在我身边:“你要做好长期奋战的准备。”
“你说什么?”
“字面上的意思。”尤希淡定地走在泥泞中。
“老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停下了脚步,“……我是指昨晚的事。”
“我知道大家商量着要去避难,但我不知道他们的心意如此坚决。要我说,可以理解,但着实不太安全。所以我怀疑镇长还有别的事情没有告诉我们。”他收敛了一贯以来云淡风轻的微笑,变得严肃起来。
“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他很有底气,说走就走,离开征服者的保护力场,去寻找一个传说中的庇护所,似乎完全不担心沿途我们可能会遭到的危险,以及,万一我们的藏匿地点被征服者发现,可能遭致的报复。我总觉得这不太像一时冲动,或者意气用事。”
“你是说他留有后手?”
“是的。而且我相信这个后手一定强大到让他很有安全感。”
我和尤希对视一眼,继续肩并肩往前走。
“老哥,你有什么猜测么?”
尤希敏锐地观察我们身边成群结队带着家当撤离的村民,压低声音问我,“你在军校里有没有听说过什么消息?关于希洛人的军队。”
“wtf?我们有军队?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我才从地球上离开了一个月。”
尤希短促地笑了一声,“那么也许这一个月以来局势风云变幻了。征服者想要再次狩猎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们听说希洛人想要反抗,并且集结了一支军队。”
“wtf?是端着黑狗血和草药的那种么?征服者可有机甲。”
“现在,说不定我们也有了。”尤希的目光锁定在镇长身上。
我不由得一愣,被这个消息震得迈不开脚。
“这是真的么?”
尤希摇摇头,“我们一家都因为你被排除在镇长的决策圈子之外,即使我和父亲是村里唯二的牧师。我们也是从征服者骂骂咧咧的威胁中听说的。”
“如果这是真的,那即将到来的不是狩猎,而是战争。”
“是的。我们两个种族之间的冲突将会无可避免地升级。所以我才说,你这一走,也许要等很久才能再见到你的爱人。”
我停下了脚步。“我不想走了……哥哥。我原本以为我的族人会需要我的保护,但也许我根本就大错特错了……我、我不想跟他在战场上相遇,我不要和他刀剑相向。那太残酷了。”
我周围的人从我身边鱼贯离开。我们已经走到了麦田的边缘,保护力场的尽头。虽然没有任何标志,但那呈圆弧形的麦田已经说明了一切。镇长在前面招呼大家走得快一点。我们即将离开征服者的保护,也即将踏入未知的未来。
我爸妈率先迈了出去。他们回过头来看我。
“你自己选吧。如果战争必须到来,那么我们都将选择自己的位置。不论怎样,我们都支持你的选择。”尤希亲吻了我的两颊,然后背着包袱离开了。
正当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我看到碧蓝的天空中有什么剧烈地闪烁了一下,一道光弧缓缓落下。
人群里响起窃窃私语的疑问。
我想起我在监狱里面对异种的那个晚上。这道波纹表示保护罩关闭了。
人群中传来争执。
我飞奔过去,听见大家在质问镇长为什么关闭了保护罩。“这是切断我们的退路!异种会毁了我们的村庄、城镇还有田地。”
镇长紧锁着眉头,“大家安静!安静!我对此事并不知情,有谁知道保护罩出了什么问题么?!”
“是我关的!”贺林接过话头,气势汹汹地从人群中举高了手,爬到一块大石头上,“乡亲们!即使异种不毁灭我们的家乡,征服者也会摧毁它,这就是战争!我们不需要退路,谁需要退路!我们要自由!”
村民们愤怒地质问,“那么狩猎日结束之后,我们吃什么住什么?!”
“难道你还想回来,给征服者耕田,给征服者当牛做马?!我们可以在神圣庇护所里定居!那是我们祖先的城市!我们在那里会非常安全!”
有一些人相信祖先的科技水平,但是有更多的人对他的话不屑一顾。他立即变了脸色,指着一个朝他吐唾沫的农民,“你!你是觉得当异族的奴隶更好么!你这个没有骨气的男人!你忘记了侵略历史了么!难道你堂堂正正地做人,就活不下来了吗!你就不能靠你自己的双手去斗争,去争取么!我们不比征服者低劣,是时候往前看了!凡是征服者的东西,统统毁去,一概不留!”
贺林的慷慨陈词,让他那一张被我揍得满目青黑的脸多了几分神圣。他的爱国情怀也激起了很多年轻人的拥护。我听见镇长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政治家。”尤希笑道。
“他就是个地痞流氓。”
“政治家都是地痞流氓。”
我挤到镇长身边,“那两个征服者还留在村里,他们的药效还没过,也没有任何武器自保。关闭保护力场酒好比把他们留在龙潭虎穴。可不可以带上他们一起走?贺兰可以盯着他们。”
“征服者就该死!”贺林大声嚷嚷。“他们杀了多少人!”
很多人附和他。
“他们昨天还在为你们的安全奔波!”我的吼声被掩盖在众人的讨伐声中,显得苍白无力。
有人开始不住推搡我,我的父母想要保护我,镇长和他的二儿子试图维持秩序,但贺林带头向我丢石子。大家都纷纷学他的模样,拿石头丢我。我爸妈都被丢得头破血流。我只好冲开他们往回跑,让他们再次把火力集中在我身上。我觉得这群乡里乡亲就好像一群咬人的疯狗。
“米诺必须跟我们一起走!”镇长突然大吼,愤怒地望着自己站在高处的儿子,“你再胡闹!我就用你的肠子吊死你!”
“我不走了。”我在不存在的保护力场这边对着他们大喊,“西楼,川贝,回来,我们反正是叛徒,没人愿意理睬我们,我们就干脆不管了!”
风吹过麦田,无人应答。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这才发现,从刚才开始,西楼和川贝就没有出现在人潮中。
“西楼和川贝在哪里?!”我扫过那一张张熟悉的脸,“他们在哪里!”
“他们和你一样,都该死!”贺林冷笑,“尤其是西楼,一个男孩子,居然和征服者通女干!”
众人哗然。
“我昨天在他家里发现了他和征服者通信的证据!他想出卖我们!”贺林对大家义正严辞地说,“幸亏我阻止了他!他还妄图勾引我!要不是处在非常时期,真应该召开村民大会烧死这个叛徒!”
众人义愤填膺,纷纷支持他的提议。
“现在我把他锁在了家里!没有保护罩,屋顶又长有青苔,火蝾螈很快就会吞噬他!就让他留在这个屈辱的地方,屈辱地死去吧!希洛人万岁!”
众人欢呼,都跟着举起拳头大呼万岁,俨然把贺林当成一个英雄和偶像,在他身上看到了希望。
我恶心到发抖,丢下了包袱,转身就跑。
第61章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跑得那么快过。
跑到村子外围我就发现了烟,很多烟。穷苦人家的屋子大多是木质结构,一点就燃,现在村东头已经烧了起来,目测是西楼家的方向。我跑过村子中央的时候,发现保护罩发生器已经被人粗鲁地捣烂了。这个发生器服役了很久,征服者定期派遣镭射守备的工程师来维修护理它,为它更换能源模块。
我继续往前跑。
西楼家的房子出现在街角。我看到屋顶上趴着一条巨大的火蝾螈,同时,鼻尖传来刺鼻的硫磺味道。火蝾螈是一种非常稀少的变异生物,往往能长得很大,平常很怕生。它的食谱里有硫磺和青苔,这两样东西混在一起,那么它会不顾一切地赶来。不过自然界里根本没有硫磺和青苔混在一起的时候,我敢说是贺林那个混蛋干的。
我听见屋子里撕心裂肺地叫喊声。西楼拍打着被铁条钉死的房门,“有人么,有人嘛!救救我爷爷,救救我爷爷……他快不行了……他快不行了……”
我拗断了一截钉篱笆的铁条,冲进火海开始撬门。但是火蝾螈的尾巴从三米高的小平房中悬到地上,朝我扑面扇来,我举起铁条胡乱挥舞,但是被它的尾巴卷起,高高甩飞。等铁条落地的时候已经变成了铁水。
烟呛得我头晕脑胀,但是西楼的哭声越来越微弱了。在这种时候我突然无比想念我的机械臂。我试图用手去掰门上烧红的钉板,但我新生的手掌根本无法使上力气,很快就烫出了血泡。门缝里透出浓烟,温度高得吓人。
“离门远一点!”我后退,想要踹开门。但是我怀疑再踹一脚整个危房都会塌方。
“米迦勒!”
米迦勒出现在我身近。
“卢奇杀我那一次你启用了所罗门圣殿,这种技能还能再来一次么?”
米迦勒开始倒数。
“根本来不及了!”
米迦勒解释:“需要启动时间。”
我陷入了绝望的境地,西楼在门里烫得惨叫打滚,而我什么用场都派不上。我肉体凡身,根本无法靠近火。周围哪怕有一台机甲都好,只要有一台,我就可以救他……
这个时候,我的头顶突然降下一片阴影。
一台机甲。
我尚在发愣之下,机甲附身捏住了火蝾螈,无视它周遭的烈焰,干脆利落地抽掉了它的肚肠,把仍旧扭动的虫身丢在一边。
然后,它单膝跪地,粗暴地扒开了屋顶,双手捧起灰烬中的西楼和他爷爷,把他们放在一旁的空地里。
我连忙赶过去。
起先我以为是烧焦的柱子压在西楼身上,后来仔细一瞧才发现,那是他爷爷。我这辈子没看见过这种惨相,一时之间也愣在原地,觉得周身都很冷。西楼咳嗽着从他爷爷身上爬出来。可怜的老人浑身漆黑一片,高度烧伤。西楼尖叫一声反身抱住他,烫伤了手。
“交给我……”我想接过老人,西楼尖叫着摇头,不让我靠近。
然后他突然想起来什么,朝机甲跪下,一边哭一边磕头,“救救他,救救他,我求求你救救他……”
很快他就磕得头破血流。
机甲沉默了一会儿,弹出了生命治疗舱。
我们七手八脚地把西楼爷爷抬进了里面。生命治疗舱立刻开始工作,五分钟之后,拿着手术刀的伊西斯用机械音告诉我们,“他暂时脱离生命危险。”
西楼松了口气,身体一软瘫在我怀里。
机甲中又抛出了急救箱。
我用急救箱中的药物对他做了紧急处理。
“谢谢你。”西楼哭着说。“你真是个好人。”
远处传来尖叫声,还有土枪放炮的声音。机甲战士转过头去,然后向那个方向进发。
“我不知道该拿什么报答他。”西楼大口大口地喘息。
“你不会想报答他的。”我表情复杂地望着机甲战士远去的背影,以及他身后成群结队编队飞行的机甲。
“那是青君,代达罗斯的机甲。他是来屠杀的。”
西楼的脸色非常复杂。
我跟他一样。
好的变成坏的,坏的变成好的,亲近的人变成杀人凶手,杀人凶手又救了你的性命。
有太多仇恨解不开。
有太多人性说不清。
我们根本掌控不了任何东西,只是被命运裹挟着卷入一个又一个泥潭,永世不得超脱。
可悲的是我们该做的还是得做。这是我们跟命运博奕的唯一途径。你当然可以选择和它同流合污,但是你永远猜不到下一刻它是否还会青睐你。你只能跟着你的良心走。这样,在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你不会嘲笑你自己。
我疲惫地拍拍西楼的脑袋,“陪着你爷爷。我去去就回。”
说着,我从急救箱里翻出解毒药剂,回到我家的地窖里,给龙隐和川贝解毒。我把发生的一切告诉了龙隐,龙隐换上了我的衣服,“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又蠢又坏。但是我们努力把这个世界变好,好到足以让他们好好活着,不去使坏。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走吧,我们去阻止代达罗斯大开杀戒。”
但当我们走到村庄边缘的时候,我们才发现现场跟我们想象得有点不太一样。当然,血肉横飞,暴力冲突依旧是有的,但是发生在机甲与异种之间。我们的村民缩着脑袋,垂头丧气,躲在机甲围成的圆圈里,刚才那丝豪气一星半点都不剩下,只剩下怂。
“我觉得我们还是回去修保护罩比较好……”我挽住龙隐的胳膊,在源源不断的异种攻击前吓退了。我这辈子都没有见过那么多奇形怪状的生物。就在我们观战的功夫,有飞行螳螂俯冲下来钳走了村民,在半空中剪成两半,落地的时候上半身还在爬行。也有身形比机甲还要高大的大蜥蜴推倒机甲,一脚踩碎了驾驶舱,鲜血沾满了屏幕。
“要修好保护立场。”龙隐道。
我们又匆匆折回村落中。我发现我老公修电路也蛮擅长的,灵巧不输给我,专业不输川贝。
等保护罩再次升起后,战斗停止,代达罗斯带着无畏先锋部队撤入保护立场内部。镇长也带着人回来稍作休整。贺林早就躲进了里面,比谁都快。
“非常感谢。”镇长走到代达罗斯面前,语气复杂地说。
“你们是奴隶。”代达罗斯高傲地回答,“你们反抗,就会挨鞭子;但同样,你们遭受迫害,我们也会保护你们。因为你们是我们的所有物。”
镇长气得一张脸变得铁青。
“所以明天还是会有一场屠杀?!”镇长大声质问。
“我们狩猎反抗者,”代达罗斯的声调一如既往地没有感情,“与普通村民无关。”
“反抗者?!我们只不过是在争取平等权益!”
“这个世界上没有平等。事实已经证明劣等民族被上等民族统治,是维持秩序与正义的唯一铁律,不然你们只会互相残杀,毁掉一切。”
“胡说八道!”
贺林冲上前拽了他父亲一把,“老爹,你就算了吧,征服者老爷说得有道理。他要放我们一马,你就别瞎掺合了!”
他朝代达罗斯奴颜卑膝,讨好笑道,“老爷,我可没有反抗的打算,我们这里很多人都没有这种打算。”
众人纷纷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