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可能的,就算子申同意了我也不会答应,行了行了,你自己玩儿去吧。子申,我们走。”墨翟敏锐地注意到鬼谷的情绪变化,有些生硬地强行结束了这个话题。
准备好的说辞被墨翟打断,田忌有些尴尬地转开目光,片刻之后,他见鬼谷依然表情平淡,便知他决心已定,万难被自己说动,便也遗憾地摇了摇头,“既然先生主意已定,田忌自然不好强求。若先生没有旁的话要说,田忌便就此告辞了”
鬼谷最后深深地看了孙膑一眼,虽没有说出半个字,眼神中的关切还是让孙膑的心里莫名地酸了一下。
“在下没有什么要说了。”
说完了这句话,鬼谷和墨翟并肩离开,田忌颇有些不舍地注视了一阵,回过头来对孙膑道,“先生若不嫌弃,以后便住在田忌府中,如何?日常起居的一应事情,都由田忌照顾,先生觉得如何?”
靠坐在田忌一早准备好的马车上,那个人笑得依旧温良端方,俯身行礼的样子优雅得让身为贵族的田忌都自叹不如。
“在下是个废人,行动不便,日后恐怕处处要劳烦将军了。”他说。
田忌欠身坐在车前,亲自驾车,“先生何必客气。”他没有回头,说话的语气却十分坚定,“从今日开始,先生便是我田忌的军师。而且,”他顿了一下,接着说下去,“先生以后,万勿再自称废人,以先生之才,必然能够做我齐国的肱骨栋梁。”
那辆马车,穿行在临淄繁华的街道上,每一步都十分平稳,驾车的人似乎花了很大的心思去控制马匹,尽量让车中的人坐得舒服些。
“田忌这小子太讨厌了。我怎么看他都不顺眼!”不远处一个平凡的角落里,墨翟忿忿不平地对鬼谷说。
鬼谷失笑,“就因为他拒绝过你?”
“什么叫拒绝过我?……子申你这话听起来好奇怪……”看到鬼谷疑惑的眼神他连忙改口,“不光是因为这个!”
他想了想,开始历数田忌的罪状,“你看,从一开始他就一直在无视我,身为贵族他引以为豪的礼貌呢?还有,他竟然连你都想收为己用,还不知死活地提你的伤心事……”
鬼谷看着他,半晌,忍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
“子申你笑什么?”墨翟奇怪地问。
鬼谷笑得连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就因为这些?”“不然呢?”墨翟似乎丝毫都觉不出自己的心胸狭隘。
鬼谷不语,看着他仍是笑,俊秀的眉眼里像是蕴了两泓清水。墨翟一时被他笑得有些发愣。
“诶对了,子申,我有个问题想不明白。”墨翟愣了一阵才想起开口发问。
“什么问题?”鬼谷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路边市集上贩售的小玩意儿一边回答。
“你不是说,田忌因为忌惮我,所以当初才拒绝我的帮助吗?”
“所以呢?”
“可是他刚才还说要让咱们俩一起去他那儿,这小子变得也太快了吧。”提及此事,墨翟依然心有不忿。
鬼谷纠正他,“他不是忌惮你,他是忌惮墨家军。”转过身,他看向依旧不解的墨翟,“可是现在,墨家军已经不在你手里了。纵然你再有本事,到了他那里也是势单力薄,只能听任他的摆布,为他做事,能拉拢举世无双的偃术大师墨子,又没有多余的后顾之忧,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这小子……好精的算计。”墨翟恍然大悟。
鬼谷浅笑,“他好说也在齐国做了这么多年的将军,若是连这样都做不到的话,那么他这个大将军,也就可以不必再当下去了。”
“那可就与咱们无关了。”思考一阵未果之后,墨翟索性放弃,又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子申,难得你愿意出来一次,咱们在齐国待几天,然后去个别的什么地方,如何?”
“好啊。”鬼谷点头赞成他的提议,“不如去赵国如何?”他笑着说,“已经快要入冬了,鬼谷里是不下大雪的,咱们不如去赵国看看雪。”
彼时于在北方的魏国,第一场雪已经覆盖了都城安邑。
美丽的男人伏在案上睡着了,身上盖着的斗篷落在脚边。空桐嘉放轻了步伐走进来时,恰好看见那人因为寒冷微微瑟缩起来。
他只好上前把人摇醒,“将军?”他轻声道,“将军还是回去睡,在这里睡要冻坏的。”
39、都城大雪
“是你啊。”庞涓揉了揉眼睛重新坐正,藏在衣底已经悄悄握上了剑柄的手也无声无息地收了回去。
“有事吗?”他问。
空桐嘉轻轻摇了摇头,“无事。”十五岁的少年低下脑袋,有些腼腆地笑了起来,“只是想来看看将军……”
庞涓亦笑,他示意空桐嘉坐在对面,“你一得了空就往我这里跑,老先生不会生气吗?”
空桐嘉说,“祖父那里无碍的。”他的表情里有些孩子气的欣喜,“祖父还说,下一次出征时,便让我跟着将军,去上战场历练呢。”
庞涓一愣,随即浅笑低语,“跟着我这亡命之徒去历练吗……?老先生还真是好胆识呢。”察觉到空桐嘉投过来的疑惑目光,他不动声色换了一个新的话题。
“你喜欢鬼谷吗?”他突然这样问。
“诶?”空桐嘉怔了怔,随即笑着点头,“当然喜欢!墨翟先生是十分有趣的人啊。”
“是因为喜欢他吗?”庞涓倒似不太惊讶于空桐嘉和墨翟交好这件事情,只是说,“若是今年冬天无仗可打,我便再带你去,可好?”
空桐嘉欢喜地道,“冬天?我记得那谷中有一树梅花,若是到了冬天再去,定然会开得无比漂亮。”
“这个自然。”庞涓微笑着点头。
然而,当空桐嘉终于穿上盔甲,站在庞涓身边的时候,他听见身边的男人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恐怕要食言了。”
空桐嘉转过头看向庞涓:墨锦一样的长发被银盔束住,精致的战袍在冬天的风里猎猎翻飞。那样的一个人,好看得不可思议,却又冷得像冰。
庞涓注意到他的目光,也转过头看向他。
“鬼谷是去不成了。看来,我只能带你上战场了。”他说。
言讫,他上前一步,扬起手中佩剑,清冷的声音响起,掷地有声。
“全军听令,出发!”
这年冬天最大的一场雪,和他们一起到达了齐魏交界之地。
“这该死的田忌!”庞涓恼恨地皱起眉头,随手将手边的地图掷了出去,还不过瘾地四处扫视,寻找下一个要倒霉的目标。
空桐嘉见此情景,连忙将他身侧岌岌可危的一个手炉挪开,一边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庞涓用手中的笔狠狠地戳着桌案,“早不打晚不打,偏偏要在冬天打这一仗。难不成因为是冬天,他就能胜过我了吗?”
他这样说着的时候,语气简直就像是个任性的孩子。这个认知让空桐嘉从心里觉得多少有些好笑。
“算了。”庞涓发够了脾气又冷静下来,“我几日前曾经致书君上,向他要一支援兵,怎么样,援兵到了吗?”
空桐嘉答,“已经在路上了。”想了想,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将军此次所带的兵力,已经足以和齐国一决高下了,这次再要这一支援兵,有什么用呢?”
庞涓看着他,正要说话时,忽然听得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随即有人扬声道,“禀报将军,齐国主将田忌有书拜送。”
庞涓道,“进来。”他将那一卷帛书在桌案上摊开,细细读了一遍,摇着头嗤笑道,“这田忌……果然不愧是王族显贵啊。”
“田忌说些什么?”空桐嘉问道。
庞涓将那卷帛书丢给他,“该说他太正直呢……还是说傻得惊人,竟然想和我‘堂堂正正’地斗阵。”
空桐嘉也快速地浏览了一遍那份帛书,果然正是田忌下来的战书,邀庞涓半月之后当面斗阵。
“那……将军准备怎么做?”空桐嘉放下帛书,问道。
“我?”庞涓一手托着腮,思考的样子竟有几分可爱,他忽而转头看向空桐嘉,“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空桐嘉没有一秒的犹豫便道,“将军自然是该接下挑战,以大胜来挫其锐气。”“说得好!”庞涓扬起唇角,笑容浮现脸庞,“既然他想死,我怎么能不满足他呢?”
“不过,只是这样还不够。”庞涓随手抽过一张布帛,写下书信交到空桐嘉手上,“你即日动身,给我提前截住君上那支援兵。”
他取过地图,浓墨重彩地标示了几处,“教他们不必到大营来,直接抄近路袭取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一共三处烽火台。”
他将地图也一并交给空桐嘉,“如果成功,不必报捷,务必要先占住这几处要道。”他手中的笔杆轻轻敲响了桌案,嗤笑道,“想要堂堂正正和我对决?”他的语气是一贯地淡漠,看向空桐嘉的眼神也古井无波,“这一次就让他知道,用兵……可不是什么堂堂正正的事情。”
“我倒要看看,没了补给,他拿什么跟我斗。”
阴冷的戾气从年轻的主帅身上散发出来,空桐嘉一时竟觉得无比恐惧。
似是察觉到他的紧张,庞涓收敛了煞气,周遭气氛顿时一变。
“这样就行了。”他说着,伸出手拍了拍空桐嘉的肩膀,“你也不必立刻就去,可以明天再启程。毕竟,我们时间还有很多。”
“是。”空桐嘉乖乖地点头应答。
“好孩子。”庞涓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一抬,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这一次去,一定要小心。”庞涓浅笑,看着他说,“三军能否一战成功,可就都系于你一人身上了。”
“这……”或许是庞涓将话说得太过郑重,让空桐嘉有些惶恐地低下了头,“如此重要的事情,将军为何不用暗卫传送?”
庞涓大笑,“你祖父不是让你上战场历练的吗?”他凑近低着头的少年,“要上战场,便得有过人的胆识,滴水不漏的缜密,临机应变的决断。让你从传令兵开始练起,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他看着依然有些不安的人,语气转为安抚,“你尽管放心去做。”他说,“一路上皆有我魏国关哨,虽不说是万无一失,也能保证九成的安全。”
他贴着空桐嘉的耳朵,“如此你若还没有自信的话……我可就要失望了。”
感觉到耳边响起的清浅呼吸,空桐嘉条件反射一般地坐直身体,“必不负将军重托!”他说。
“嗯。”庞涓又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如此甚好。”
40、临兵斗阵
大雪覆盖了原野,覆盖了城墙,覆盖了远处和近处高高低低的烽火台。
整个世界都是一片明晃晃的银白色,肃穆的军队和黑色的战甲是这一片银白色的世界里最刺目的风景。
天气干冷而晴朗,阳光照向雪地,雪面便像镜子一样反射耀眼的光。
“请庞将军出来一见!”出声的男人有着刀刻斧凿一般的深邃轮廓,举手投足皆有难掩天成的贵气缭绕。神态自若,气质高华,仿佛他此刻所处的,不是两军相搏的生死战场,而是静谧的回廊,或是开满奇花异草的王宫花园。
魏国的军队像潮水一般无声无息地分开,策马而出的男人较之田忌而言更为纤细,面目也更为柔美。
男人的脸上有着同样张扬的笑意,“庞涓在此!”他轻轻抬起手,安抚被刺目日光晃得躁动不安的坐骑。
他稍稍扬起头,一双潋滟的美目扫向田忌,带着几分赞许开口,“田将军不愧为王室贵胄,果然信守承诺。”有风吹来,扬起他一身玄色衣甲,更衬出肌肤胜雪,舜华万千。
田忌不由轻叹,“果真美人……”言罢便反应过来,连忙懊恼地捂住嘴巴:两军阵前,哪里有当面称赞对方主帅长得好看的?
可惜为时已晚,庞涓耳朵灵得很,田忌这一声轻叹,一字不落地被风送进了他的耳朵。庞涓在嘴角牵出一个绝美的微笑,扬声问田忌,“不知比起以美貌名动天下的贵国国相,又如何呢?”
田忌僵住,却依旧不愿被他看轻了去,只道,“废话少说,既然来了,便摆开阵势。”
“哦?”庞涓似乎小小地惊讶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将军竟如此心急吗?……”他顿了顿,挑衅地看向对方,“还是说……急着送死?”
“你!……”田忌明知庞涓是在故意挑衅,便按捺脾气,沉声道,“究竟是谁送死,总是试过才知。”
“好!”庞涓道,“既是将军下的战书,自然是由将军先摆阵势。”
田忌亦不推辞,一挥手之间,中军令旗摇曳,训练有素的士兵们立即行动起来。仅仅是攘动了一会儿的功夫,便已经结成阵势。
“请将军破阵。”他说。
庞涓凝眸,细细观察着对面的阵法。参详半晌,他不由低笑出声,摇了摇头,唤过身边两名百夫长,将破阵的方法低声交代给他们。
交代完毕,他直起身体看向田忌,“将军看好,我要破阵了。”
田忌道,“请自便。”
勇士出,阵门阖,杀声漫天而起。
庞涓面无表情地看着烟尘滚滚的大阵,亦看着田忌的中军护卫那杆挺立的令旗。
真是天真的贵族。他想着,忽而又有些好笑。在他的印象里,田忌从不曾在斗阵之时胜过他,故而两人交手几次,田忌慢慢地也就不再自讨苦吃。
如今又是谁给他的自信,让他敢于向自己下战书当面挑战?
阵势受到冲击,一变再变,可每变一步,都逃不出庞涓的预料。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拂过马儿的鬃毛,脸上渐渐绽开一个绝美的笑颜。
田忌,不管你这无谓的自信来自哪里,你最终不还是要败在我手中。
阵势再变,庞涓有些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随即冷笑。田忌亦学会了变动阵势吗?他想着,而且,看这变阵的手法还颇高明,竟像有高人在身后指点。
高人又如何?庞涓重新扬起自信的笑容。他知道,言及阵法,他的师父鬼谷若称第二,天下便再没人敢自称第一。师父身后只有亲传弟子两人,可他师兄如今还在谷中。
“尽管放马过来吧。”他低语,对于田忌的变阵并不以为意。
不多时,先前入阵的两个百夫长及他们麾下所属将士果然返回。
不过……庞涓微微皱起眉,扫视了一圈,眼神凛冽,“为何没有按时返回?还有,战损为何如此之多?”
见庞涓发火,两个百夫长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
“我在问你们话!”庞涓的语气更为严厉。对视了一眼,其中较为胆大的一个开口道,“将军……我们依将军所言破阵,一直行至中军也毫无阻碍。可是到了玄门西侧,却突然出现一支弓兵。我二人所带大多数均为马队,故而援护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