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戈怎么可能走呢?分明昨晚还那么热情!分明昨天还答应自己填临江大学!
他一遍一遍看着信,笔迹肯定是许戈的,端端正正,一如当年。
张宇空拿起许戈的手机,开机。开机短短三十秒,漫长得似乎熬不到头。张宇空急切的翻看信息和通话记录,试图从中找到些什么。
手机里空空如也,所有的痕迹删除的干干净净,一片空白。
张宇空猛的拉开抽屉,里面摆满了许戈的文具,他松了一口气。打开衣柜,一叠叠衣物摆得整整齐齐,张宇空悬在空中的心稍稍沾了地——东西都在,许戈怎么会走呢?
不安如同乌云,笼罩在房间中,张宇空反复翻看着那张信纸,咀嚼着每一个字。
他忽然清醒了。许戈说:亏欠你的,将来我会设法归还……他疯了一般翻着房间里的东西,冷意一点一点涌上来,吞没了他。
留下来的东西,全是他送给许戈的。许戈用这种方式,决绝的与他一刀两断。
他跌坐在许戈那张床上,信和玉佩摊落在膝头。张宇空双手捂住脸,胸腔被满溢的酸楚填满,从喉头到整个胸口密密匝匝的疼,无形的小针攒刺着他的心脏,悲伤弥漫开来,潮水一般反复冲刷着他的心防。
眼眶酸痛,泪水从紧闭着的眼睛里挤出来,浸满了指缝,承载不住时,顺着手背滑落,一滴一滴,打湿了膝上浅蓝色的信纸。房间里响起了低低的啜泣声,时断时续。十几年来,张宇空头一次痛哭出声。
冷静下来后,张宇空给熊迪和马佳佳打了电话。熊迪不知在哪疯着,电话那头背景音乐声震耳欲聋。张宇空几乎是吼着说完情况,熊迪依然不明所以,纳闷的反问:“小戈是你家的又不是我家的,你都不知道他跑哪去了我怎么知道?你该不会怀疑……”
张宇空不耐烦的打断他:“小戈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啊?”
“所有。比如他以后有什么打算?对我有什么想法?以及一切你觉得有可能不利于我和他关系的。”
熊迪那边短暂沉默了一会,说:“没有。小戈那孩子什么事都藏着掖着,能跟我说啥啊。”
张宇空挂断了电话。
马佳佳似乎是已经睡了,被张宇空吵醒的。她迷迷糊糊的应着,直到听到许戈离家出走了才骤然尖叫出声,张宇空忙拿远电话,打听许戈的消息。
马佳佳对此事一无所知,连许戈报了哪个大学都弄不清楚,只说明天帮他问问班主任。张宇空没听她说完就挂了电话,再次拨给熊迪,他用冷静而不容置疑的语气告诉熊迪,他要回老家,现在,立刻,马上!
午夜,张宇空坐在熊迪的小帕后座上,熊迪几番想跟他说话,都被他带着冰碴子的语气冻了回去,老老实实的听张宇空指挥开着车。
张宇空恨不得下一秒就能飞到沈贵家门口,把许戈揪出来,软硬兼施,恩威并举,让他翻然悔悟。然而他却没有催促熊迪。在他自己都看不透的内心深处,张宇空暗暗希望着这段路途不要结束,他恐惧了,恐惧着可能的冰冷现实。
张宇空在沈贵家门口徘徊了十来分钟,还是熊迪看不过眼,敲开了沈家院门。
张宇空扑了个空——许戈根本没有回来。至于他去了哪里,沈贵和杜春也一无所知,只知道许戈白天时给村里打过一个电话,让村里转达,说他去别的城市看看,不要挂念。
沈贵小心翼翼的问张宇空,许戈是不是闯祸了?张宇空心不在焉的摇摇头,把许戈的手机递给他,解释说许戈临走时把手机落下了,联系不上。他今天回老家有事,顺便过来看看许戈有没有回来。
回到那栋充满和许戈回忆的房子,安顿好熊迪,张宇空走进那间阁楼。暗淡而清冷的月光铺在地板和书桌上,书卷凌乱,似乎前一刻许戈还坐在这张书桌前看书,只要张宇空发出一点动静,他就会转过头来,眼睛一亮,露出好看的笑容。
月色如水。张宇空躺在地板上,头脑里一片空白,灰尘味儿争先恐后钻入他的鼻腔,地板上的薄灰磨砂一般硌着他的胳膊。大门的钥匙静静躺在他手边,钥匙原本有两把,和许戈确定关系后,张宇空给了他一把。如今,这钥匙如他一般,形单影只。
张宇空的眼眶又酸了。
许戈不见了。
张宇空找了许戈一年,许戈如同人间蒸发一般,不见踪影,就连他报考的学校,他的班主任也三缄其口,张宇空从学校门口的光荣榜上找到许戈的名字和学校,那是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看着学校的名字,张宇空的心凉了。
那遥远的距离,昭示着许戈的决心。
一年后,张宇空收到一笔汇款,一万元,汇款人:许戈。他面无表情的要求银行柜员汇回去,对方不耐烦的告诉他,这是现金汇款,回不去的。
张宇空利落的办了一张新卡,旧卡销户。
设法归还?许戈,你亏欠我的,永远还不清。
他退掉了自己一年未曾踏入的房子,连同房子里所有许戈留下的东西。
这天以后,他再也没有寻找过许戈。
他怀着比之前更大的热情,选调后磨砺一年,顺利踏上仕途。他相过亲,和几个姑娘暧昧过,却始终止步于婚姻之前,似乎跨不过那道无形的坎。
他把曾经的时光深深埋葬在心底,连同那个人。
23.许戈
许戈四岁的时候,母亲得了场重病,没撑几个月就去了。许戈对自己的母亲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大约是个瘦瘦小小的女人,有着温暖的怀抱和大大的眼睛。
母亲留给他最深刻的印象,是她临死前伸出的一只干枯如鸡爪的手。
她拼着最后一口气伸出手来,想再摸摸她的儿子。许戈在她重病时送去亲戚家照顾,此时方才回来。他几乎认不出床上这个瘦的皮包骨的女人。见她哆嗦着伸出鸡爪般的手,许戈吓到了,往后缩了一缩,女人的手在碰到他之前垂落,一动不动了。
许戈的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记忆中他的手掌很粗糙,皮肤纹路和指甲缝里填满了洗不净的黑泥。母亲过世后,这个男人更加沉默,每日牵着小小的许戈去地里劳作。许戈小时候,看的最多的就是父亲弯成一张弓劳作的身影。
淡忘了母亲之后,许戈过得很快活,对于那个年纪的孩子来说,田家地头处处都是宝藏,风吹日晒全然不放在眼里。父亲待许戈很好。每当晚上许戈睡不着时,父亲就会轻轻拍着他的背,用低沉的声音讲着上一辈留下来的传说,直到他酣然入睡。
这一切,在许戈七岁时戛然而止。
那一天,许戈放了学,正在家里烧火做饭,他才堪堪高过灶台,要踩着板凳才能够到锅。他煮了一锅粥——也就只会煮粥——等着父亲回来。这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传来,直奔他家院子。那会儿乡下的人们白天不大锁门,村长带着十几个人挤在他家厨房门口,一群大人期期艾艾的盯着他,难得的安静。
过了片刻,村长咳嗽一声,说:“阿戈,那个,你爹他出了点事,可能不成了,你跟我们去一趟。”
许戈手里拿着的锅盖掉了。
这时候,他还不大能断定究竟是怎么一个“不成了”。母亲过世前那灰败枯槁的形容和枯枝一般的手在他脑海里复苏,盘桓不去。
许戈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跟着人群来到自家地头,村里老老少少围了二十多口子,见到他来,让出一条路来。许戈看到了自己的父亲。父亲躺在一口机井边,浑身湿漉漉的,裸露在外面的四肢肿胀的发白。许戈木然走过去,伸出手去摸了摸父亲的鼻息。又牵起父亲冰凉的手,摸了摸脉搏。
见到他这种冷静到不正常的表现,周围的人都噤了声。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风卷过麦田,发出浪涛般的沙沙声。
许戈已不大记得自己那时候的表现,回忆起来时,那时候心里一片空白,好像一切只是个幻觉。甚至当他触摸到父亲冰冷的身体,按照父亲当年说过的办法确认了父亲的死亡时,他仍然没有任何真实感。父亲浑身冰凉,湿漉漉的躺在地头,周围很多影子晃动着,阳光很刺眼,风声很刺耳。
眼前的一切扭曲起来,许戈的意识渐渐模糊,什么都不知道了。
许戈醒来时,眼睛看不清东西,冰凉的液体从眼角流出,很快就把枕头洇湿了一大片。
他知道:父亲不在了,和母亲那时候一样,永远不会回来了。
父亲出殡那天,许戈捧着瓦盆亦步亦趋跟在几乎漆黑的棺材后面。天很蓝,阳光很烫,刺痛了他红肿的眼睛。风卷着细碎白纸的花抽过他的面颊,手里的灰盆沉甸甸的,压着他细瘦的胳膊和手腕,压着他死水一般的心,胸口麻麻的痛,巨大的痛楚仿佛拥有无数条触手的章鱼,从沉甸甸的心底探出触手来,一点一点攫住他的心脏,侵蚀着他的胸腔,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走在大人的影子里,心冷得似乎不再跳动。有人在他耳边低声提醒他该摔盆了,他死死抱住盆,仿佛抱住了自己仅余的念想。最后,他用尽全身力气把盛满了纸灰的瓦盆摔在地上,瓦盆碎裂的声音透过耳膜刺入心底,心里似乎有什么随之碎裂,发出只有他自己听得到的破裂声,有如惊雷。
真的,不在了啊。
失去双亲后,许戈在众多认识不认识的亲戚间辗转流离,被推搡了四年。那段时间他学会忍受,学会虚假的笑容,学会把一切埋藏在心底。
后来,他来到沈家。
沈家夫妇对他很好,远远超过一个表外甥所能得到的。他感激他们,同时对他们的打算也心知肚明——杜春生沈婷婷时落下病根,这辈子不可能再生育,自己将来会给他们养老送终。许戈来的太晚,他们之间,始终缺了一层亲昵。
许戈十一岁那年,他遇到张宇空。张宇空于他,如兄如父,如师如爱。
他爱上久违的温暖,爱上张宇空,如同飞蛾扑火。
如今,他失去了他。
许戈把自己的一切藏得严严实实,远走他乡。
填完志愿,离开张宇空后,他背着自己寥寥几样东西,挤上了南下的火车。
许戈在一个打工者聚集的大都市下车,投奔一个远方表哥。仗着长得清秀,手脚又利落,许戈找了个包吃不包住的饭店打了两个月的工。饭店早十晚十,白天忙乎一整天,晚上跟表哥和他三个工友挤在一间十来平方的小窝里打地铺睡凉席。
服务生并不轻松,一天下来累得只想瘫在地上倒头就睡。许戈却睡不好,时常惊醒。惊醒时,他会想张宇空,想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想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
想起张宇空时,许戈心里就堵得发疼,他自虐般强迫自己回想,像回放一部记忆中的老电影一般,一点一点,一帧一帧,把张宇空的一切一次又一次刻进脑海深处。
许戈想到刚认识张宇空时,他帮沈贵扶着梯子,自己在旁边做作业,他揉着自己的头发,温暖的笑着,邀请自己去他家做作业;许戈想到最后一次拥抱张宇空后,张宇空长出一口气,凑在他耳边极其暧昧的说:宝贝,你弄死我了。
想着想着,许戈就流下泪来。他一面默默用衣服捂着眼睛,一面自暴自弃的想:活该!
第二天,他就顶着两个熊猫眼去上班,借大堂经理的粉饼擦上一圈遮掩。
两个月后,许戈辞职时,大堂经理颇为依依不舍,还送了他一瓶不错的粉底液。
上大学后,许戈找过各种零工,刷过盘子,卖过衣服,带过家教,最后固定为晚上在步行街摆摊,周末白天带两份家教。
一年后,许戈拿着以前抄来的卡号,向张宇空卡上汇了一万块钱。
他觉得,自己欠张宇空的,永远还不清。
24.再聚空阁
作别十年后,张宇空回到老宅,再一次踏进这间阁楼。晶莹的灰尘在透过窗的金色阳光下飞舞,阁楼里的一切似乎镶上一道金边。一切一如往昔,时光停滞在十年前那一刻,似乎连书本的位置都未曾挪动过。
张宇空推开了窗,温热的风带着清新的气息扑进来,卷走了近乎腐朽的霉味,吹起那一层薄灰。
窗外,沈贵家的小院已经变了样,原先摇摇欲坠的瓦房已经换成了简简单单的两层小楼,院子里也铺上了水泥地坪。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许戈时,他从漏雨的屋子里跑出来,窜进厨房,抱着一堆盆盆罐罐抗洪抢险,活像一只泥地里的小猴子。
十年了啊,不知不觉中,距离最后一次见到许戈已经十年了。张宇空转过身来,靠着窗台,背着光看着阁楼里的一切,阁楼还是那个阁楼,只是,物是人非。
忽然,张宇空的瞳孔缩了片刻。
十年之久,这屋子里竟然只有一层薄灰,墙角里的蜘蛛网也只有寥寥数张,蛛丝依然透明,完全不像是多年未曾打扫。
除了自己,难道还有人来整理?
楼梯咯吱咯吱作响,有人进了这座房子,是小偷?还是……
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阁楼门前。张宇空猛然拉开门,一张带着些错愕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昔日瘦瘦小小的小猴子已经长成了大人,虽然不算高,却十分挺拔。他穿着简简单单的浅蓝色短袖T恤和浅色牛仔裤,左手扫把右手拖把,背后衣服里还斜插着一只掉了毛的鸡毛掸子。昔日的一张小圆脸拉成长方,大大的眼睛也显得小了些,嘴唇长出了棱角,下巴有些微青——完全是个英俊的大人了。
张宇空怔怔的看着这张有些陌生的脸,眼前的人和许戈小时候的样子渐渐重叠起来,他几乎忍不住想要抚摸眼前的人。这一刻,他才明白,他从未真正恨过许戈,只是思念,深入骨髓。
许戈没有想到,他难得回来,照例来打扫,竟然会迎面碰上张宇空。
他楞了片刻,张宇空看他的眼神渐渐意味不明,他坦然迎上张宇空的眼神,露出一个笑容:“张宇空,好久不见。”
张宇空的眼神有一瞬的慌乱,随后,他也笑了:“好久不见。”
两人面对面坐在阁楼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仿佛他们不过是许久没见的老朋友,仿佛他们之间,未曾有过那段刻骨铭心的岁月。
他们聊了很多,从熊迪到马佳佳,从余季连到沈贵,这十年里遇到的人,遇到的事,聊到彼此的囧事时,相对莞尔。两人始终默契的回避着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好像彼此只是多年未见的老熟人,谁也不曾提起,仿佛从未发生。
张宇空已经是副处级别,虽然比他自己期望的低,却已经相当难得。许戈毕业后进了一家设计院,供着沈婷婷读到大专毕业。不知道谁先提起了各自家庭近况,许戈装作不经意的问起:“家里是小少爷还是小公主?改日得把礼物补上。”
张宇空静静看着他:“没有。”
“嗯?这么晚还不要孩子?嫂子今年芳龄?太晚再要小孩对身体不好。”
“我还没有结婚。”
许戈楞了:“怎么?眼光太高,没瞧中的?”
张宇空笑了:“是人家瞧不上我。”
许戈莫名的感到一阵失落,讷讷的应了一声:“哦。”
“你呢?”
“我?”
“结婚了吗?”
“我啊,沈叔总想把婷婷和我凑做一对。说婷婷太没出息,只有交给我才放心。”
张宇空心里发酸,不动声色的道了声:“恭喜。”
许戈忽然笑了,依稀还是少年时的模样,眼睛弯成一条缝,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小白牙。他说:“恭喜什么?婷婷就是我亲妹妹,我可不能害了她。”
“害了她?”
许戈忽然深沉起来,他缓缓的说:“是啊,我不爱女人,那不是害了她?”
张宇空觉得喉咙发干,胸口发酸,他状若不经意的说:“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