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蝎从暗处打量着,一边慢条斯理把烟头浸入一株盆栽,生意冷清时老板常说“人都被狗吃了吗!”,他突然间想起这句话来,却只是笑笑。
老板已经一整天没出现了。
夜晚八点,天大雪。街上行人全被堵了回去。
周蝎拉下闸门,严严实实披了条毯子,回到吧台上阅读一本叫《天破》的书。
索城人对于虚无缥缈的东西向来不大讲究,精神,文化,无论如何比不上钱好使,于是这片钱生钱命偿命的土地上也就没有留下任何古籍经典。只有一个故事,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却从很远很远的时候,像某种遗传病一样流传下来。
它就是天破,乏味而冗长的一个屁。
“黑雪埋孤岛,始见三巨头。”书的最后一句话。由此故事就在“天空上出现一个巨大的窟窿,漫天黑雪湮灭了整座孤城。”的苍茫景致中戛然而止。
周蝎掠一眼窗外,空街,孤灯,大雪,雪堆里可能埋着死人。他打了个寒战。
子夜,天放晴,积雪捻灭了所有声响,屋檐下闪过一群肥胖的乌鸦。
死人天,
情比纸薄,命若草芥,
吃不完的人肉宴,饮不尽的骷髅血!
他紧了紧毯子,站起身,打算像一具木乃伊那样跳回被窝。
刀光闪过。
黑障中,一把刀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脖子上,空气中弥漫起猩红血气。
“听话。”骨头的声音。
“老板呢?”过了半天,周蝎问。
“死了。”
“你杀了他?”
刀刃紧了紧。“杀了,还吃了。”
“我听话。”周蝎。
“去冰窖。”刀未松。
周蝎喉咙里一紧:“去那儿干什么。”
“你说呢?”刀更紧了。
地下冰窖,四百九十块青石砖,十八口冰柜,九具死尸,九条性命。
冷气下落,是被天花板挡下的九颗死魂灵。
“很好。”骨头四处顾望,淡淡的表达肯定。
刀已放下。
周蝎捂着脖子,看三步之外他气定神闲好整以暇,俨然一副主人风范。
骨头轻提匕首,看三步之外他惊魂未定唯首是瞻,恍恍如丧家之犬。
没有靠近半尺,没有离开一寸,隔着闪铄尖刀,两人对立良久。
“怪不得人家总说,胆小的人都心狠。”还是骨头先开口。
“人不是我杀的。”周蝎矢口否认。
“人肉馅饼总是你一手做的吧?”
“都是他逼的!”
骨头脑袋略微歪向一边,乍然之下幽幽的笑了,那种笑很暧昧,有点儿温存的意味。他上前,将刀递到他手上,手贴手握紧了刀柄。“从今以后,人,我来杀,肉,你来剁。”
这一握使他产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周蝎的手掌比看上去要厚实许多,硬如墙皮,指骨间布满了茧子,是常年握刀的后果。
这个人的身手会不会在他之上?
4.
“再进来一点。”
“腿提起来……喂,别这么紧,夹脖子了。”
“比上回还大点。”
“可能有点多……”
“都给我。”
“……还要么?”
“你还有么?”骨头冷笑。
周蝎叹一口气,抽身躺倒,向床头柜上抽了几张纸巾分给骨头。骨头在腿间擦拭了两把,回手丢进纸篓里,又从枕头下找到一包烟,也分了一支给周蝎。两人肩并肩抽着烟,像之前很多次那样保持沉默,只有灰白的烟雾水母般的在半空中张弛。
老板死了,这屋檐下只剩了他一个,骨头?这家伙统共就是他豢养的一只野猫,磨砺了爪子天天挠他。对于维系在两人之间的那点东西,周蝎不是没有思虑过,然而想来想去,除了一顿热饭,好像就只有剧烈的性事。
骨头同他严丝合缝挨在一块儿,身体却像潜伏在海底两万里的某种生物,冰冷而安静的呼吸,吐出一条滚水似的烟柱到天花板上,眼睛里很空,好像也在思考,又好像也放弃了思考。
周蝎横他一眼。
骨头,骨头是床上的周蝎。只不过,周蝎迫于自身弱小而服软怕硬,而骨头,他就是乐意,就是喜欢被人压着。人在一方面过于强大,就会在另一面寻求低微。平日里的骨头沉闷而凶恶,到了床上就变得烟目媚行,永远是低三下四的做派。两人从见面起总共做了四十次,周蝎回打回被伺候得找不着北,因而有时候,他恍惚觉得,他是爱着他的……
“喂,”骨头突然说,“我们去坐摩天轮吧。”
这一天又见着了太阳,嵌套在浓厚的云层里,揾出一道混沌的白影。过了晌午,遮天蔽日的雪下下来,把刚潜滋暗长出来的一丝生机给杀尽了。
这样浑浑噩噩又到了晚上,全天死亡人数首次突破一百。人呆的地方全让给了黑鸟,黑鸟脚下踩着来不及运往焚烧厂的死尸,啄着,啃着,血肉横流。匆匆而过的路人没有吃惊,也没有回头。毕竟不是头一次,人的适应力总是残忍的可怕。
十一点,所有的街道都空了出来,枯枝灰雪晕出一个黑夜,犬吠鸦啼拱出一座荒城。路灯狐眼似的垂着,打在一堆堆残尸碎肉上,诡异而浓艳。从很高的地方,霓虹泼出半城华艳的脓水,到处是糜烂荒败,到处是死亡死亡死亡……
人愈少,光愈热。
长街,如火下濒死的千足虫,奔向四方,到了临近城墙的地方,被四座山脉截断。
罗乐游乐场坐落在城北山脉上,七十年前建出来的破玩意儿,近年来反复翻修过几趟,可换得了皮却脱不了胎,骨子里还是透露出一股童趣般的廉价感。正中央的摩天轮还是原先七彩棒棒糖的样子,色泽剥落的地方来回镀了几层漆,远远望去,像鼓面上蒙了一张箭毒蛙的皮。摩天轮四周疏疏落落插了几支硕大的卡通人像灯,一个个五官横斜,笑意中隐隐带着嘲亵。
摩天轮上的一只包厢里,骨头摇开半扇玻璃窗,两手放在窗框上望出去,鼻尖冻得通红,一双眼睛湿而明亮。周蝎跟着往窗外瞧了半天,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只是他……他突然有一个愚蠢的想法,那家伙好像还是个孩子。
“你看这天,多么宽广。”骨头说。
周蝎被风迷了眼睛,正卷起袖子忙着擦脸,根本没听见。
骨头微微叹气。
“从前和别人来过?”周蝎。
“……可能吧。”
“喜欢的人?”
“没印象了。”
“也是,谁会和你好。”周蝎说完有点儿悔,偷偷飞了他一眼。骨头脸上淡淡的,十指放松,并没有进攻的意欲。他靠回窗口,从兜里掏出一支简易望远镜,打开镜罩,十字线上抬,看见很远的天空上一颗海蓝的星,像舞台黑色幕布后面拓出来的一方净地,静谧,安详,友好。
目镜下移,城中央的元首府里正大宴宾客,四周回廊上灯火通明,几步之遥的厨房外,油腻肥厚的残羹冷炙从垃圾箱里潺潺流出。府前广场上,喷水池里的水吸饱了暖黄的光向上迸射,仿佛天堂深井里冒出的一股股香槟。
目镜上移,东麓上矗立着一座大型器械,形似钻井器,粗壮的钢管触手般扎入土层。在那塔状机器的顶部,两淙浓烟,黑得发紫,高高飘上天去,与窒人的云层融为一体。
他记得那里原来是一座乱坟岗,山下环有一堵颓塌的老城墙,墙上嵌着六口钟,墙头竖着六颗人头。相传远古纷争,异族首领在战败之后,身体被铸入墙砖里,只留出六颗骷髅。八年前为了安置那几台庞然大物,政府推翻了半座城墙,许多墓地也遭到毁坏,当年的游行简直和当下的雪一样肆虐。
师傅带他去过那儿,大概是入道的第二天,也许是第三天,当时师傅指着墙上的钟说:“你看这上面的六面钟,他们的指针都在零点一刻的位置,乍看之下似乎没有区分,可事实上每个表面之间都存在细小的差别。其实,杀人也是一样的。都说命悬一线,这根线多粗,从没有人规定过,也不会有人告诉你,而我们所需要做的,就是把这根线拦腰截断,不留任何余地,不留一丝喘息。不然的话,它会勒死你的。”
“我一直在想,”周蝎手臂往他肩上一挂,贴着耳朵低声说,“城外是什么样子?”
骨头迟疑了:“都是海。”
“不不不,恐怕未必如此,”周蝎摇头,“前两天我扭开广播,城里只有十个频道,那天不知怎么调到了十一个。”
骨头蓦的别过头来,眼神异常的尖锐。
周蝎往后退了一步,挠挠头说;“可能是记错了……可……”
“里面放了什么?”
周蝎吃吃艾艾地回答:“一首歌来着。”
“唱了什么?”
“我……我不会唱歌。”
骨头一言不发盯着他,眼珠子又发绿了。
周蝎瞟了眼脚底,包厢还吊在半空,要被踢下去可怎么办?只好不着调地唱了两句:“东方红,太阳升……”
骨头抿了抿嘴,没再说话。
5.
周六,消毒日。
按元首府下达的条例,公民每周末必须去消毒所进行集体消毒,一月五次并记录在案,未达标者,三到四次一律罚两千埃币,少于三次就得收监调查。
消毒所走廊上,一群男人浑身脱光,号码牌挂在手腕上,尾随士兵进入消毒室。周蝎排在最后。他不喜欢这地方,没人会喜欢。形同毒气室的密闭空间,四方四正,三面墙上都装着高压水管。每回铃声一过,消毒水就鞭子一样劈头打下来,正反面各一次,每次十秒钟。等走出消毒室,人都跟红皮耗子似的,热腾腾,红彤彤,光溜溜,十足的死刑犯模样。
出了消毒所,门口有人派分饮用药水。这种药水浓稠而咸涩,喝的时候不能兑水。药水瓶盖子上贴着厂家标签,红白条,左上角五十颗蓝星。
厂家的来头,无人知晓,至于消毒所的作用,更是无从说起。暗地里人们管这叫“月行五善”。
行完本月第五次善,周蝎也不肯多留片刻,一手提了药水,敞着领口就出了门去,沿着院门右手边的林荫小道一直走到中心大道,继而在大理石拱门前拐个弯,经过四个街区,来到金门窖山路口。
饭馆就在右手边三百米处。
他左拐,进入小金门路。顺着小金门路下去,便是全城最老的街区,门户寥落,人烟稀淡。这条小路上原本住着一族二十来口人,五年前被某杀手组织灭族。下手极辣,死相极残,听人说那晚血似杨花撒满了每个角落。
凶案,二十年来最令人丧胆的凶杀案。
之后没有人再敢住进去,两百米长的街成了一段废弃的血管,淤满了杂碎腌臜和被年岁消瘦的死猫尸,染血的黄条子严严实实捂在门窗上,像堵人口舌的蜜糖,肮脏又恶毒。
在一扇柴门前,周蝎四下里望了一望,才推门进去。院落里房榭破旧,却收拾很干净,屋檐很高,遮天蔽日,唯独当不住冷风。他扣上最后一粒纽扣,走进正堂,喊了声“师傅”。
过了好一会,东房才传来一声轻轻的回应。“进来呀,黄雀。”
鬼爷团着腿歪在一把软椅上,右手提一柄烟袋,左手缓缓的摇着一把梅花扇,身上穿着长长的老式棉袍,青筋一样的绿色,用一枚金莲花别住,衣摆线头软软的垂在地上,像褪了色的流苏。
鬼爷是个人物,三十二岁便扶持起了当时摇摇欲坠的地宫,与天巢一南一北双峰并峙。然而说起家世来,这位枭雄可就没那么光荣了。他爹是绞刑架上吊死的囚犯,女干杀罪,受害人还是他小姨。正因如此,鬼爷的成长经历充满了屈辱。由于“没脸见人”,在相当长的一段年岁里,他都靠设摊扮小丑谋生。周蝎入会时鬼爷正当壮年,挺清秀的男人,眉眼间稍许带点凌厉,由于长久带妆,被厚厚的妆料吃空了皮囊,看上去多少有些病恹恹的。然而十五年光阴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脸上白粉红印久洗不去,如今的鬼爷,已然变为了一具冷而僵的枯鬼。
真是岁月如刀寂寞如年。
周蝎熟门熟路摸进去,横身往手术台上躺下。鬼爷顾自吸完一袋水烟,才挡了把扶手,摇摇晃晃的上来。“再好的皮,也经不起一月五次折腾呐。”审视一番后,他作出结论。
“屁话。”周蝎笑。
“老糊涂喽,记不得上趟说了什么。”鬼爷轻轻点住接班人的额头,凑近脸去,瞧了一瞧。“松了,我帮你切下一块,再拉紧一点。”
“真小气。”
“才一个月就换皮,你能耐好,我手上还没货呢。”鬼爷捏起一根纽子,小心翼翼地挑开额头的皮,一点点扯开来,趁还没见血,就用小剪子剪下一角,再拉回去,拿线头补住。
周蝎疼得直哼哼,却没要求用麻药。鬼爷这儿压根就没这玩意。按照他的说法,人非得疼个几次,才不枉来这人世间走一遭。
然而疼,他已经尝了太多次。
鬼爷俯下脸,鼻尖贴在他脸上。“计较永远是最痛苦的事。人活着,总有活下去的理由,你掐断了那根线,也有人也对你这么干,这样的轮回真的好辛苦。”
可是死——不需要理由。
回去时天又黑了下来,过了期的报纸贴着地面瑟瑟的飞,偶尔从纸缝间露出几双青紫的赤足。
饭馆没开,周蝎打后门进去,掩上门,打开一排窗。屋里悄无声息,漾着一股汗骚味儿。他叫了声骨头。没人答应。一路开了灯,轻手轻脚的移到里屋门前,周蝎屏住呼吸,耳朵贴在门上听。
咯吱、咯吱。是咀嚼的声音。
他一脚撞开门,伸手揿下了灯。
血,满地的血,血里沾着肉,一朵一朵有似新婚夜里熔尽的蜡花,红得令人炫目。
骨头从阿乌大敞四开的腹腔里蓦地拔起脑袋,半张脸糊在血里,贪馋的舔了舔嘴唇。眼神里早不见了人性的理智,唯有猛禽的冷硬。
周蝎仅仅后退了几步,反应不及,就被扑倒在了地上。对方一瞬间仿佛是力大如山,扯开了两人的裤头,强势顶开双腿,攥着势物狠狠捅了进去。周蝎疼的两眼发黑,心里却越来越恍惚,硕大而灼热的男木艮深深嵌入体内,像从铁水里提出来的刀,凶狠地翻搅,戳击,只管玩了命的干。那尖锐的牙齿一次次滑过颈动脉,冰冷而充满了欲望,却始终没有凿下去。他一只手被压在背后,一只手垂死的挖着地板,从一口橱柜旁抓起落地灯,使尽全力向骨头脑袋上砸了两下。骨头忽然的脸色一凝,眉骨和脑门上绽开几道口子,汨汨的淌出血来,红而粘稠,像发了烫的红绸,一股股灌进周蝎半张的嘴里。
他终于没了气力,手软软的挂下去,台灯顺着那艳红的液体从指缝间滑落,敲在地板上不出半个回响。骨头缓缓闭了眼,如同一朵早凋的植物,颓然倒在他身上。
而他的脑门里,滑出一块蘸满了血的芯片。
6.
蝉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微妙的蜕变,这些变化就像一觉醒来旧的皮子里填了新的骨头,某只脏器里塞进了一根牙签,只能自己相信而已,绝对不能挖出来给别人看。在感知到这一变化之后,原先纷繁复杂的生活随之从一团毛球轧成了一张白纸,好像脑袋在里住着一个小人儿,告诉他吃,喝,睡,杀,干,而他需要做的,就只有执行。
他的身体,他的思维,他的整套系统,都被程序化了。这对于蝉来说,由于做不了主,所以既不是什么好事,也算不上什么坏事。然而很快的,他便意识到一切绝非那样简单。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丧失了情感。任何善意都无法使他滋生出感激和快乐,同样的,任何虐待与侮辱加之在身上,都变成了捶在棉花里的一只拳头,起不来什么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