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这可不是小的之过,小的可是按照大人的吩咐,一日两顿,喂食喂水从未间断。”木桐哭丧着脸,喋喋不休地自证清白。
秦佩却笑了:“你可知这畜生多久能育出小兔?”
木桐抬眼看天,极认真地想了想,“大人你买来时已经是半年大的成兔了,多则四月,少则两月,应该就可以了。”
秦佩点头:“还是那般,你再找一人,每间房盯着,有任何变化,随时向我禀报。”
木桐默默点头,再次觉得他们的主子是个疯子——从前动辄睹物伤情,风花秋月也便算了,如今更是变本加厉,也不知俸禄是有微薄,竟还想着靠饲养兔子贴补家用,真是京官难为啊。只是这兔子吃喝用度也未免太好了些,像大人这么个养法,除非每只十两,不然绝收不回本。
木桐不无悲凉怜悯地看着秦佩背影,瞥了眼厢房中那两只生无可恋的红眼畜生,继续用细麻给它们铺窝。
秦佩换完常服,刚坐下呷了口茶水,就听恨狐道,“大人,东宫传召。”
“能抗旨不从么?”秦佩抬眼看他,不屑掩饰满心的不甘不愿。
恨狐为难道:“他们传来的原话是,殿下有要事相商,并无旁人。”
秦佩叹息,低头看看身上,似是犹豫了一刹,最终道:“走罢。”
于是那日东宫的守卫们算是大开了眼界,秦佩穿着一身天青瑞锦常服,坦坦荡荡地从西角门进了。
桂宫外殿候着的怀恩看见秦佩亦是一愣,笑道:“秦公子这是……”
秦佩若无其事:“从府中赶来,略匆忙些,殿下久等了罢?”
怀恩笑笑:“殿下今日从中书省回来后,便念着你呐。”
秦佩跟着他进了内殿,下跪行礼道:“臣殿前失仪,请殿下责罚。”
轩辕冕正坐在矮榻上看奏章,见他如此形状,不仅不见愠色,反而笑得开怀,“免礼,坐罢。”
秦佩起身,在他对面落座,一旁怀恩奉上香茗瓜果,又默然退下。
“殿下想问……”
“香积寺……”
二人齐齐开口,对视一眼又移开视线。
秦佩捻起一颗蒲桃,慢条斯理地剥皮,“殿下今日若是不召臣觐见,最迟明日也会收到臣的密信。”
他二人相识也近两年,从针锋相对到相谈甚欢,又历经中间那些尴尬曲折,生死沉浮,如今还能对坐闲谈。偶有默契时,还能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仔细想来,何尝不是人间幸事?
彼时秦佩说他二人相交却不相知,如今可算是相知了罢?
轩辕冕一边看他不无得意地复述香积寺一行的经过,一边强忍腑脏内的痛楚。
韶华不为少年留,若是他能再偷一点光阴,那可期许的,是否能不止步于相知?
“所以雍王一党,亦是在找这个铁盒,只可惜他们压根就不知道这东西早就在咱们手上了。”秦佩语毕,抿了口茶水,留意到轩辕冕的心不在焉。
“殿下可是不适?”秦佩秀气的眉蹙得死紧,伸手去搭轩辕冕的脉门。
轩辕冕任他把脉,玩笑道:“孤可不似以环这般闲情,又是探望你那手帕交,又是在家里养兔。孤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当年是谁自诩顶天立地的西北男儿,瞧不起人家江南书生的?”
虽然太子近来精神是比往日好些,可脉象却仍旧虚浮紊乱,可见御医所谓大安痊愈,尽是东宫放出的消息。
压下心中忧惧,秦佩勾起嘴角:“殿下以为刘侍郎可算是大好男儿?”
“刘缯帛么?”轩辕冕毫不犹豫道,“既忠且贤,还有难得的耿直之气,自然称得上。”
秦佩笑道:“我部刘侍郎自幼深谙针凿之术,别说荷包罗帕之类简单物什,就是绣个喜服都不在话下,难道他就不是大好男儿了么?且不论我养这几只兔子自有深意,就算我宦途寂寞养来解闷,也不过是铮铮男儿的雅趣罢了,有何稀奇?”
轩辕冕哑然失笑:“倒是孤偏狭了,也罢,今晚便留下用膳,算是孤赔罪。”
秦佩看了眼窗外暮色,“敢不从命。”
第十四章: 溪云初起日沉阁
“所以,若是雍王当真与突厥人有勾结,那么他寻这个铁盒怕也是为了突厥人吧?”轩辕冕只喝了两口羊羹便不再碰。
秦佩亦未动那羊羹,光忙着吃面前的鳜鱼。
“兴许是罢,我一直在想那盒子里装的是何种东西,竟让他们都执着到这个地步。”秦佩看了眼羊羹,蹙眉移开视线,“看那铁盒形状,里面应是文书一类。”
轩辕冕重新端起羊羹,舀了一勺,笑道,“今日尚食局这羊羹做的当真不错,鲜而不腻,嫩而不膻。”
秦佩瞪他眼:“殿下!”
轩辕冕笑得狡黠:“说真的以环,你起誓时身侧只有孤一人,你若是反悔,孤大可当做当日不曾听见,本就是无伤大雅之事,你可千万别为了一时意气,终生抱憾。”
“子曰:‘言必诚信,行必忠正’,”秦佩将羊羹又往远处推了推,“夫子亦曾言‘与朋友交,言而有信’,为臣为友,我最不该诓骗背约的就是殿下。”
轩辕冕装腔作势地作了个揖,又为他斟酒,“是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环莫怪。”
秦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道,“不过当务之急却是殿下的玉体,又过去一月,喻老可曾找到解药?”
斟酒、盛汤、举箸,再简单不过的几个动作硬是被轩辕冕做的行云流水、风雅无双,“靖西皇叔祖那正有个西域的番僧,恰好就识得此毒,方子开了,药材也算不得多稀奇,只是其中有二味,得再花些时候。”
“哦?此话何解?”
轩辕冕娓娓道来:“一是初初采集的七色雪莲,幸好如今正是八月,他们采完后还要在晴日曝晒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再从天山带回;还有一味便是附子。”
附子有回阳补虚之效,倒是与轩辕冕脉微欲绝的症状相合,只是附子价廉,更被本草经列为下品,再寻常不过。轩辕冕坐拥四海,为何会找不到这一味?
轩辕冕正色道:“若是一般的附子也便罢了,附在乌头上如子附母的便是附子,偏偏孤要寻的这一味,便是从乌头上脱落不到一个时辰的附子。取了这附子再和雪莲、玄参等其他十六味药材一起煎熬九九八十一天,直到熬成丹朱色服下。”
秦佩听得目瞪口呆,仔细端详轩辕冕神色,只见他一本正经,满面肃然,讷讷道:“殿下当真没骗我?”
轩辕冕大笑出声:“自然是讹你的,不过有件事孤倒是没骗你,确实已经有方子了,太医院在配药,一个月内自会配好。”
秦佩也跟着笑:“那我也便放心了。”
“这纳锦……以环当真信得过她?”
秦佩看着手中杯盏,淡淡道:“不知为何,从第一日见到她起,我便觉得她绝不会害我。”
虽然对方早已身怀六甲,可轩辕冕却依旧感到一阵酸涩,强笑道:“是么?”
秦佩很是笃定:“我有八成把握,就算雍王胁迫,她亦不会要我的性命。”
轩辕冕定定看他:“孤不要万一,只要万全。别说八成,哪怕少一成、少半成,都不行。”
心内激荡无以言喻,秦佩握杯的手不由一紧,面上却仍是疏淡笑意,“那还请殿下保我万全呐。”
好歹赶在宵禁前出了东宫,秦佩迎面遇上抱着奏章的怀恩,便拱手行礼。
怀恩还礼,正想寒暄几句,让秦佩劝太子保重玉体云云,就听秦佩问道,“公公是从中枢回来罢?赵相可在?”
怀恩刚点了点头,就听秦佩含糊道:“多谢公公。”随即便心急火燎,风一般地去了。
传闻秦公子近来除去肝火旺盛,和雍王一党不死不休外,最近还迷恋上毛茸茸软绵绵的可爱物什,不仅在府中养了兔子,连羊肉都是不吃了……
难不成真的疯了?怀恩晃晃脑袋,将这可怕的想法忘掉,看着手中小山般的奏章,狠狠叹了口气。
中书省,在天启朝常被与中枢混淆,原因无他,除去职司分明的三省宰相,其余重臣若想登入台阁,都是先从中书省行走做起。有些事关重大的朝事,须诸中枢重臣商议方可决定,为求方便,往往是借用中书省衙门,因中书省又名西台凤阁,所以台阁便成了无数文官披荆斩棘也要踏入的圣土。
赵子熙此时在中书令的位置上已坐了两年,又加封太子太保,除去只有顾秉破例担任的尚书令,当真是封无所封。可这显耀背后的甘苦,又有几人知晓?
起码在长安城万籁俱寂、人们在宵禁中安眠的时辰,赵子熙仍留在中书省,代阅太子因病留中的奏折。
“恩师。”秦佩跟着小黄门进去,对赵子熙躬身一揖。
许是独自一人的缘故,赵子熙此刻不似往日规整,颇有些不修边幅——重紫团花朝服随意披在宫缎常服外,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玉带金鱼皆扔在案几边,险险就快掉进笔洗里。
赵子熙并未看他,径自奋笔疾书:“若无要事便走罢。”
秦佩撩开下摆,对赵子熙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虽是他造册恩师,这样的大礼未免也显得重了些,赵子熙一怔,“你这是何意?”
秦佩瞥向其余官员,赵子熙扫了眼,众人皆退了出去。
秦佩又对恨狐道:“我与恩师有些机密详谈,请大人行个方便。”
恨狐踌躇一番,想起这两人都深得太子信任,咬咬牙也便退了出去。
秦佩知赵子熙日理万机,几近到了席不暇暖的地步,故而也便长话短说,将他对踏马案至今的种种发现和他的种种打算一一道明。
“你的谋划,太子不知?”沉吟半晌,赵子熙低声道。
秦佩摇头:“非我有意瞒他,只是无益于大事,鉴于我的身份,还徒增尴尬。”
“身份?”赵子熙目光一凝。
秦佩惨笑:“原先佩只以为先父与突厥勾结,可后来又历经种种,佩难免有个荒唐的猜想。”
赵子熙神色愈发严峻,一动不动地盯着秦佩。
秦佩依旧不起,声音喑哑道:“其实秦泱是个假名,他本应是个突厥人,是也不是?”
见赵子熙面上露出不忍之色,秦佩又叩首道:“恩师若不告诉我当年真相,佩便一世不起。”
仍是仲夏,可这微凉的夏夜却莫名透着刺骨的寒意,赵子熙呆坐在案边,看着秦佩顶上的双发旋,任由思绪在过往今朝间沉沉浮浮。
不知过了多久,赵子熙才缓缓开口,“也罢,附耳过来。”
第十五章:胡儿吹角汉城头
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清寒。
秦佩坐起身来,门外婢女低声道:“公子,木桐求见。”
秦佩揉揉眉心,“让他进来。”
木桐规规矩矩地行礼,却掩饰不住面上怯意。
“大人,您命小的做的事情,如今可算是搞砸了。”
秦佩挑眉:“哦?说来听听。”
木桐看着婢女为秦佩更衣梳发,苦着脸道:“小的服侍那几只兔子并无不尽心之处,喂食打扫,一日不曾懈怠。小的可以对天发誓,对那几只祖宗可比伺候爹娘费心多了,生怕有一个不小心,坏了大人的大事……”
“行了,那几只畜生如何了?”秦佩打开轩窗,看着如丝雨帘萧萧而下,紧了紧身上薄衫。
“死了一对,还有一对也没精神,不过万幸的是,有一对还好好的,那只母的还有了身子,大人再耐心等待数月,怕就可以抱到小崽子了。”
秦佩猛然回头,阖上轩窗,“原来如此。”
刑部部堂稀稀寥寥,秦佩进去时只有陈忓一人在誊抄公文。
“其余人呢?”秦佩不明所以。
陈忓叹息:“你是忘了么,雍王禁足前主管刑部,如今禁足既已解了,自然是带着大家查探案情去了。”
秦佩一愣,冷笑出声:“这当真笑话了,往日雍王连义庄都不敢进去,怎么如今倒对这刑狱之事感兴趣了?伤还未痊愈,怎可四处劳动?”
上次大朝时被太子墨砚所伤,雍王可算是破了相,算算时间,瘢痕显然还未褪去。雍王这么急不可耐,又是存了哪般的心思?与突厥人有勾结的是他,查明了真相,对他又有何好处?
“对了,今日我来时,你案上笔洗下便有张字条,我并未看过。”说着陈忓又继续埋头抄他的公文了。
秦佩蹙眉走至案边,果然笔洗下有张极粗糙,恍若羊皮一般的纸条,上面字迹歪七扭八,写的正是——明日子时,慈恩寺。
秦佩将纸条收好,神色如常地坐下。
一样的时间,一样的地方,上次他谨慎小心,乃是丽竞门的暗卫易容而去,可如今他倒是想会会这些人。
毕竟他有把握,不论他们是谁,他们绝不会、也决不能杀他。
宵禁一过,秦佩便独自坐在慈恩寺后山最偏僻的禅房之外,手中茶水凉了一杯再换一杯,可苦了端茶递水的小沙弥。
恨狐此刻正在马车里昏睡得人事不省,秦佩本想带着他,可这些突厥人若是见了恨狐,怕会适得其反。
“我等来迟,让秦大人久候了。”
来人漕着口半生不熟的汉话,秦佩心中暗道,若是秦泱也如他们一般资质,别说高中状元,恐怕连私塾都是进不去。
秦佩并未起身,只漠然点头:“数次相邀却藏头露尾,不知诸位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方才开口的那男子倒并不似一般异族般高鼻深目,也不过比寻常汉人轮廓深些,肤色白些,今日穿着汉人服色,乍一看与一般汉人无异。
“还是先向少主行礼罢。”
秦佩微微阖眼,僵着身子受了这一礼,随即开口道:“孟舜、夏侯经是你们杀的?”见几人面面相觑,他干脆点了领头那人起身回话:“你姓甚名谁?”
“臣贱名契苾咄罗,原为契苾部酋长。”
契苾部向来依附左贤王部,秦佩不由得多看他两眼,而契苾咄罗等人亦在端详秦佩,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少主毕竟在中原生长,已然看不见半分突厥男儿驰骋苍莽、强弓射雕的豪气,身形也不似突厥人般孔武壮硕,反而如汉人般清秀颀长,面容甚至还带了几分说不出的雅致秀丽。
“契苾,你还未回答我方才所问。”
契苾咄罗躬身道:“回少主的话,臣等虽有报仇雪恨之心,可绝不会滥杀无辜,请少主明察。”
“踏马案、采女案是你们做的?”秦佩低头看手中杯盏。
契苾咄罗并未答话,算是默认。
少主与天、朝太子关系匪浅,此事首领早有交待,一席人都在心中忐忑,若是少主问起下毒一事怪责下来,又该如何应对,若是少主开口索要解药,他们又该如何收场?
“你们在此另有首领,我心中清楚,”秦佩冷声道,“我更清楚的是,不管你们出于何种考量想要寻我,最终也不会以我之命是从,我也便不自作多情了。”
“少主!”见他冷言冷语、漠不关心,几人均是一急。
契苾咄罗更是慌乱道:“少主,你须明白,我们虽行事谨慎,可归根结底也是为了大突厥汗国。或许有些事情,少主一时半会可能无法接受,可时日已久少主自会明白,我们可向腾格里起誓,对少主绝无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