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遗事 下——竹下寺中一老翁
竹下寺中一老翁  发于:2015年10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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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个不解风情、尖酸刻薄还面瘫着脸的榆木脑袋,哪里就配得上太子了?

对她满面鄙夷视若不见,秦佩淡然道,“家慈早逝,中元方烧了纸钱,可她老人家不曾入梦,无法当面相问,这才来问你。”

赫连雅娴翻个白眼,“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问了,我便大发慈悲地告诉你。世人皆说女儿苦啊,疼的死去活来鬼门关走一遭生个别人家的孩子也便罢了,还得被软禁在府中……”

“不是软禁,是休养,”洛王低声插话,“生产对女子极是伤身,倘若不调养好元气,恐怕毕竟有损……”

赫连雅娴瞪他一眼,娇叱道,“要你多嘴!”说是责骂,面上却无不悦之色,甚至两颊还抚上丝丝晕红,妩媚动人。

洛王也不恼,只看着她轻笑。

见他新婚夫妻蜜里调油,秦佩虽是放下了心,却也觉得不甚自在,不由轻咳一声,“殿下倒是做了桩好媒。”

提及轩辕冕,洛王蹙眉道:“二弟无碍罢?不是我说,四弟实在是胡闹!”

秦佩心下一动,可端详洛王面色,似是不知轩辕晋下毒一事,不禁微叹,如今洛王只知幼弟夺嫡便如此不满,若是知晓从小疼爱的弟弟竟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不知又该如何自处?

“秦佩,我问你,”赫连雅娴开腔道,“雍王确实是痴心妄想了些,可我家王爷可没那心思,冕哥哥没猜疑我家王爷吧?”

一声声的冕哥哥,又是一口一句的我家王爷,秦佩已经彻底对她没了脾气,实事求是道,“应是不会吧,我没问过殿下。”

赫连雅娴斜睨他,“反正我不管,如果冕哥哥敢冤枉我家王爷,我就拎着马鞭杀到崇文殿去!”

秦佩与洛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些许无可奈何的味道。

“你这蛮横性子没少让你吃亏,都是要当娘亲的人了,以后还是收敛些,我可不想日后又去提审你。”秦佩没好气道,“总之……好自珍重罢。”

赫连雅娴愣了愣,笑道,“怎么说的要出远门似的,上次你给我添的妆我喜欢的很,待犬子抓周的时候,你可记得出份大的。”

秦佩冷哼声,“再看罢。”

叨扰了一会,秦佩便告辞走了,洛王亲自送他至府邸门口,低声道,“秦贤弟可是有所谋划?”

秦佩转头看他,面色莫测,“王爷何出此言?”

“我看你语焉不详,却处处透着惜别之意……”洛王眼中透着关切温和,“拙荆虽不太会说话,但我却知道,她还是颇看重秦兄的。不管雍王如何,我与三郎也是把你看做自家兄弟,更别说殿下了,就算为了咱们这些亲友,秦兄也还是三思后行,多考虑考虑自身安危。”

早听闻洛王是个温和到有些啰嗦的憨厚人,今日秦佩算是见识了,面上虽不显,心头却不禁涌上一股暖流。又想起轩辕冕曾与他说过一桩儿时轶事,说是年幼时皇长子打了皇四子,圣上瞥见伤痕问起,当时还是昭仪的林贵妃诺诺不敢言,圣上大怒问起,周贵妃便栽赃给了皇太子,召来轩辕冕,轩辕冕自是不肯承认,圣上难断家务事,也便轻信了,当时便用御剑剑鞘责罚太子。

若不是顾秉前来问明真相,恐怕最终怒极,圣上立时废了太子也是未知。

十余年过去,彼时顽劣的皇长子已变得温文通达,与悍妻琴瑟和鸣,不日又将得嫡子,不知他是否还记得当时那个我见犹怜的幼弟……

“王爷勿忧,佩自有分寸,待世子周岁之时,定会厚礼送上。”秦佩对洛王拱手,“王爷请回吧。”

洛王虽心中仍有隐忧,却也不方便多问,便迈步回府,还未跨过门槛,仿佛听见秦佩含混道,“如此……放心……不负……”

还想问清楚,就见秦佩已然上了马车向永兴坊的府邸去了。

第二日晌午,正是秋高气爽时节,刑部近来不知是否是换了风水,除去雍王偶尔来训诫几句,倒也无甚风波。自从中秋雍王府喜添麟儿,轩辕晋便也暂且放下追名逐利的心思,在府里逗弄娇儿;无巧不成书,许是得了空,刘缯帛也忙着安抚家中河东狮,无暇他顾,如此刑部诸人更是清闲,三三两两谈天说地。

秦佩本就不是个勤勉的性子,如今更是慵怠,干脆就躲到衙门后院,搬了个凭几靠着棵桂树假寐。

“秦兄好雅兴。”秦佩微微睁眼,见是陈忓,不由一笑。

除去喻老和裴行止对他身世颇有猜测外,阴差阳错间陈忓应是同辈人里对他底细知晓最多之人了,许是因了这缘故,秦佩对他也更是亲善。

“比不得陈兄,如今阖家团聚,尽享天伦之乐,这等福气让人好生羡慕。”秦佩原是半真半假的客套,可一想起自家双亲,禁不住感怀身世起来。

陈忓似是看透他心中所想,想起突厥事,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宽慰,便转移话题道:“方才侍郎大人一时兴起,送来几把扇子,只扇面是空白的……”

秦佩坐直身子,好奇道,“哦,侍郎大人这是给咱们出了谜题么?”

陈忓大笑道:“秦兄有所不知,据闻侍郎大人的发妻亦是寒苦出身,早年曾靠卖字画贴补家用,故而深谙此道。殊不知许多书画大家亦是朝中官员,发迹前他们的书画也不过平平,可一旦直上青云他们的真迹可就千金难求了。故而每过些年夫人就会让侍郎大人去向新晋官吏或是新科进士们讨要字画,待价而沽。”

秦佩瞠目惊舌,陈忓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扇面也是分人的,我们这等二甲进士写一个,探花榜眼写两个,状元郎,你得写三个,今年以花月为题,别忘了。”

秦佩看着被硬塞进手中的扇子,默默点了点头。

第二章:从来往事都如梦

“都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按理说我朝文风之盛,百年少见,新科进士们也应多是些风流才子,为何秦以环他们这两科都如此不成器……”

刑部衙门诸人今日刚去点卯,就见本应在大理寺的苏诲竟大喇喇地坐在刘缯帛的案后,挨个品评他们孝敬给侍郎夫人的扇面。

刘缯帛为他斟茶,“哦?晏如有何高见?”

苏诲随手打开一柄,颇为嫌弃地扫了眼,“竟是些酸腐儒生,别说脱俗高举,就连附庸风雅都是勉强的很,比起咱们那科,简直云泥之别。”

“那是那是,”刘缯帛讨好笑道,“谁不知南郑北苏,文章妙绝、书画风流。”

陈忓揉揉眼,低声对秦佩道,“我怎么觉得侍郎今日古怪得很。”下属虽不该妄议上官是非,可刘侍郎这般“摇尾乞怜”的模样,真的让刑部众人都跟着颜面无光啊!

秦佩漫不经心道,“犬妖上身了罢。”

刘缯帛却浑然不知下属的腹诽,笑吟吟地又奉上两把,“他们这两科不是顾相主考就是赵相主考,顾相重策论实务,赵相重经典律例,若是让苏尚书做主考,那肯定选中的都是一等一的才子。”

苏诲瞥了眼,不过都是些花月正春风、花好月又圆的寻常诗画,兴致缺缺道,“看来是出不了王右军那般的大家了,嗯?秦佩这几幅倒还有几分意境,难怪你说他私下是个会做檐铃、伴着风声伤春悲秋的妙人。”

只见扇面大片留白,唯有几枝金桂散落在边边角角,中间以章草、小楷和行书各题了几句古人名作。

一是“不见离骚人,憔悴吟秋风”。

二是“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在谁家”。

三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年纪轻轻搞得如此悲戚做什么,实在丧气,”刘缯帛蹙眉,“为赋新词强说愁……”

苏诲若有所思,“以花月为题,他偏只画了这寥寥几丛桂花,未见明月,却似有千里月华,倒也不落俗套。”刘缯帛见他不若方才那般嫌弃,不由得心头一松,低声道,“不喜牡丹富贵,却爱丹桂清馨,算得上君子么?”雍王夺储之事虽不如先前那般满朝震动,却也称不上平息。彼时太子病重,朝中流言四起,多有些自以为仕途不顺又趋名逐利的小人改换门庭去投了雍王,更多的青年臣子根基不深,便如同刘缯帛一般静默观望。像秦佩这般明可以左右逢源,却还是义无反顾跟着东宫的确实少见。

苏诲自嘲笑笑,“他和咱们不同,出身贵重又有那么多世伯故交护着。一着不慎,十年寒窗、十年宦途也不过付诸流水,哪里有人护着,不落井下石都算是不错。站错了队就是流徙岭南,谁有那么好的命数次次都能躲过去?”

刘缯帛默不作声地为他添了热茶,“最坏也不过免官回家,先前也买了些地,大不了我去耕田劳作,你自在府中吟诗作赋,断不会让你饿着。”

苏诲勾起眼角瞪他一眼,“嗯?”

刘缯帛不知自己哪句话又犯了忌讳,只好满面茫然地盯着他瞧。

苏诲随手将那几柄扇面收了,拂袖向外,走了几步,回头对着刘缯帛狡黠一笑,“若真有那日,也是我抛头露面去卖字画,你嘛,便好生在家绣花,恪守妇道!”

慈恩寺。

禅院清幽,古木参天,单是在此间漫步,就好似顷刻间灵台空蕴,多得了许多年的修行。

秦佩负手拾阶而上,空山静寂,唯有足下落叶裂帛之声。

“少主。”

契苾咄罗不知何时如鬼魅般出现,身后仿佛还是上回那些人,只多了个青衣文士。

秦佩打量那文士几眼,皱眉道,“那是个汉人?”

契苾小心道,“少主不通突厥语,我等汉话会的也有限。这是先前在先王麾下伺候过的,少主对他绝对可以放心。”

那文士抬起头来,对秦佩一笑,秦佩一见他面容,悚然一惊,“你不是被关押在万州州府么?”

那人竟是周芜。

周芜依旧一副斯文有礼的模样,对秦佩行了个大礼,苦笑,“先前在万州因不明身份,曾对少主不敬,芜罪实无恕,还望少主宽宥。”

秦佩心头已是张皇以及,毕竟当日在万州那小豆子与郑七娘伏法,而后那铁盒落在他与轩辕冕手中,这周芜可是亲眼所见,如此一来……

秦佩计上心头,上前将他扶起,“说的哪里话,彼时我亦是不明所以,才害的你受那牢狱之苦,还请周兄勿怪才是。不过,你若是先考门人,当时为何不直接取了铁盒走,反而要让那铁盒留在郑七娘手中?”

契苾等人亦是看向周芜,周芜被这么多双或淡漠或灼热的视线看的不自在,惶恐道,“少主可是在猜疑属下?”

秦佩淡淡道,“上回见面时,我正被一案犯扼住咽喉,而你却在冷眼旁观,你不如告诉我,我为何要信你?”

契苾等人看周芜面色更是不善,周芜微微一颤,只好苦笑道,“也罢,不知少主可还记得属下当时杜撰的身世?”

“你道你屡试不第要回江州老家,遇见西蜀王叛乱便阴差阳错到了万州。”

周芜抬头,看着秦佩的脸,“属下确实算得上屡试不第……若是属下能中进士,应是先王的同科……”

秦佩蹙眉看他,若有所思。

“当时除去还是王子的先王,还有三人一同由左贤王部来到中原的凤翔。我们一同进学一同温书……另两人都是胡人,就是王子也不过读了论语,我虽是汉人,可自幼生长在胡境,哪里又比得上自小修习圣贤书的中原学子呢?”

周芜面上露出一种纯然的仰慕与钦服,“王子是我见过最胸怀大志、坚毅刚强、聪明绝顶的好男儿!日以继夜地苦读五年,他竟打败所有的汉人中了状元!另一人考了五年,也是中了,还在鸿胪寺任过官,可惜最终却死于幽州。”

提及秦泱,秦佩心中百味交杂,只冷声道,“后来呢?”

第三章:危如一发引千钧

“三年不第,王子觉得再无必要,便干脆给了我别的差事,充当突厥部与王子的信使。因我是个汉人,在中原行走总归是要方便些。”周芜早已不再年轻,许是常年在外跋涉的原因,面上的每条细纹都带着无尽风霜。

“直到那一日,我接到线报,可汗被人刺杀,临终前留下了金册放在钢匮之内,我的任务便是接应扎合答,也就是你所谓小豆子的父亲。”

“你的意思是,郑七娘一直以来都与你是一伙的?”秦佩震惊道、“不错,”周芜面上露出几分悲戚,“她是我的妻子,小豆子的父亲也不是扎合答那个废物,而是我!”

“那你……”

周芜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当时还不知京中王子早已事败,因接到线报时正与妻儿一处,便干脆带着他们一道,也算是掩人耳目。谁知道在那渡头,赵奎他几个竟起了觊觎之心,扎合答不敌,竟让他们夺了钢匮去。”

“这么要紧的物什,为何不多让几人护送?”秦佩蹙眉道。

周芜摇头:“当时突厥乱成一团,金顿可汗的几个王子都抢得头破血流,扎合答亦是突围而出,若不是迫于无奈无法前往长安,为何会找到我?”

“所以钢匮落到贼人手上,你便让你的妻子委身赵奎从而控制钢匮?”秦佩不可思议地看他,“你为何不求援,直接将那钢匮夺下?那你后来又在何处?”

周芜定定地看着秦佩,露出一抹笑,“因为在我与扎合答碰头后未过多久,便听闻长安事变,王子罹难……”秦佩被他那种缥缈的眼神看的心头发凉,抿住嘴唇。

“当时我便接到飞鸽传书,让我立时赶赴洛京,我又没有十足把握可以从赵奎等人手中夺得钢匮,洛京那边又等我共商大事,七娘便提出来,与其三人都困在此处,误了王子的大事,倒不如她留下来稳住几人,徐徐图之……而我到了洛京后,见到了当时洛京的统领,也得知王子为汉人皇帝所擒,我便一直蛰伏,跟着少主从洛京到衡阳,又机缘巧合,竟一路到了万州左近……于是我干脆毁去沿路渡口,让少主必然途径六全镇,又让七娘发请柬,以为扎合答报仇为名,将那几人聚齐一一除去,若是可以最终再带走少主。”

“所以当日除你们之外,还有他人埋伏?”秦佩蹙眉,“那我在石鼓书院时,你又在何处?”

“谁知道汉人太子竟带人来的那么巧,”周芜面色阴毒,“不然不仅我一家三口可以团聚,七娘不会死,少主也早与我们回到漠北,重建突厥汗国,更不会有这么多纷纷扰扰的故事了。至于少主为何未在衡阳见过我,石鼓书院的学子要么是官宦子弟,要么就是寒门贵子,谁会留意书院的一个穷酸账房?少主还未至衡阳时,魏国公早把数年束修交妥,故而我也未有机会碰上少主,便一直暗中守候。”

想到过去十余年自己一直活在他人监视之下,秦佩不由得毛骨悚然。

秦佩忍住心头的惊惧,淡淡道,“既是如此,头领可曾告知你们,咱们何时能回金帐?去之前,我还想再去祭扫次明陵。”

契苾感慨道,“可惜不能盗回先王遗骨,是我等无能!不过少主你放心,待到大事已成,咱们就立时归返王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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