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不能接受，“神族的寿命无尽，他们可以等。但是对于龙姬、蛟妾和仙族，迟来正义已经不是正义。”

“所以真神正在尽他所能的进行改革。”星临接道。

我很久都没有出声，竟然发觉自己开始赞成从渊他们所说的那些话，“可我觉得，对于现在的一切，小修小补已经不再有用处。要想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需要的是一场大的变革，有必要的时候，动用武力也许在所难免。”

我的话换来星临的微微一笑，他说：“不，意澜，你不明白建立完善的秩序一旦被打破是什么样的局面，结果并不一定会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而且，所谓完美的世界也是根本无法存在的。神族傲慢，神族奢靡，神族愚蠢，但他们不会拥有仙人的残忍。只要有人性的地方，等级和阶层就会存在，如果让他们来领导一切，世界将会一片黑暗，你想要的那个世界，根本不可能存在。”

他说得这么笃定，我却还是无法认同，又没办法反驳，只好不再说话，翻过身去背对着他。

星临为我掖好被子，轻声说：“意澜，我们不要吵架。我为你的到来等待了太久，久到我已经冷漠得找不到原来的自己。”

我咬紧牙关没有开口。

许久后，我听到他深深的叹息。

第二天早上醒来，他已经又不知所踪。

吃过了早饭之后，流金香榭的龙姬传来消息：真神准许我明晚献上礼物觐见。

于是整个白天的时间都在沐浴熏香中度过，我带来的衣服全部被扔掉，换上觐见真神的专用服饰，连贴身的衣物也有固定的制式。等到全部穿戴完毕，我低头一看，胸前的项链至少挂了十二根，礼服和头饰重得让我走一步都几乎要跌倒。

可还没完，又有专门的龙姬过来交我如何向真神行礼，还有固定走位和献礼时的必须用语。后来我终于发现，连进礼、受礼、退出这种无比繁琐又毫无意义的动作都要反复做上多遍。记得差不多后，为我写好的给真神的祝辞已经放到了手边，我必须在明天晚上之前背得滚瓜烂熟，千万不能出现忘词出丑的情况影响真神对我的印象。

说实话，我对真神其实还是很好奇的，所以准备的过程虽然痛苦，但也能理解，毕竟是所谓的天下第一人啊。

就这么匆匆忙忙的就到了晚上，龙姬们帮我把礼服褪去，摆上晚膳，再一齐离开。

之后从渊来到，拿出了我一直没有见到过的送给真神的礼物。

从渊将镶嵌着明珠的盒子打开，小心翼翼的从其中拿出一个用鲛绡层层包裹的事物，再逐层打开。

待从渊动作完毕，我走上前去细看，发觉这件礼物竟然是一尊盘踞着的金蛇。只有巴掌大小，金蛇的眼睛镶着紫色的晶石，小小的蛇头吐着一点殷红的信子，身体细长优美，它旋转盘绕成一个圆柱形的空隙。

我这么看着，到仿佛觉得它像一个黄金臂环。

不过……怎么又是蛇，还是只要送给真神的是蛇，他就会特别高兴？

从渊郑重道：“苏意澜，这件东西你一定要收好。以前仙人就是盗走了真神的这件心爱之物，才触怒了真神，讲仙人全部赶下昙华城。如今我们好不容易讲它重新找回，你要慎之又慎。”

我又看了一眼那只臂环，怎么越来越有种眼熟的感觉，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厌恶。

怎么回事？我怎么会莫名其妙的讨厌这只漂亮的饰品？

我定了定神，问从渊道：“你们真的决定了吗？你们计划的事情，一旦开弓就没有回头路可走。”

从渊深蓝色的眼睛没有一点光亮，“很多事情明明知道不可能，也得去做。不过这次……我们要感谢你答应救出宵明。”

“这事情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我叹了一口气，“你知道西君殿下的个性……”

从渊摇头说，“苏意澜，你失忆了，所以很多事情不记得。宵明和烛光在白商身边很久了，据他们说，其实你以前在昙华城的时候，白商就对你和你的父亲苏逢雪一直暗中关照。不然，只凭你们两个仙人，哪里能在昙华城里无依无靠的生活那么久。”

“白商关照我？！”这个消息实在是令我震惊得无以复加，“你确定吗？可是他每次看到我的时候，那种厌烦的样子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从渊点点头，“是，这点我们都很奇怪，白商明明讨厌你，却还是暗地照顾你，我们一时也想不出合理的解释。但如果是有渊源的话，宵明这件事，成功的希望应该就大一些。而且，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白商仿佛是从心底里厌恶鲛龙族和仙人的……”

“那白商是……”

从渊打断我，“苏意澜，你是否听过瀚海牧场？”

我摇摇头，印象中没有人给我讲过这个。

从渊说：“一直以来，昙华城中的神族都受着下界的供奉，但这些金银财宝又不可能凭空而来。在沧溟之野中，蛟珠和蛟绡都是极为值钱的东西，所以仙族和人族当中就有人专门做这类生意，他们被称为海商。海商收集被主人丢弃的身体残缺的龙姬和蛟妾，也有的人用低廉的价钱买进年老色衰鲛龙族，放入沧溟之野西面的瀚海放养，用来制造蛟珠和蛟绡。”

我已经听得皱起了眉。

从渊的声音越来越低，“蛟珠是鲛龙族的眼泪，蛟绡是鲛龙族织出的布匹，一般人只知道这些。但海商们却知道，在一个鲛龙族的一生中，眼泪的数量是有限的，流完最后一滴眼泪，就是鲛龙族生命终结的时候。蛟绡的原料则是鲛龙族的头发。如同神族的力量来源于元羽，仙族和人族的生命之源是心脏，如果失去了头发，鲛龙族就会急剧衰老，大多数在一个月内便会齿发尽落而死。我们的故乡是丹砂海，那里的海水十分温暖，气候宜人。鲛龙族都喜爱温暖，呆在寒冷的地方会忍不住落泪。可瀚海的水却是刺骨的冰冷，所以海商挑选了那个地方建立牧场，以便更好的收获蛟珠。”

我开始有些明白，星临所说的“人性残忍”是什么意思。

从渊道，“宵明最近犯了错，很可能会被白商舍弃，一旦如此一切都无法挽回。所以烛光才会那么着急的请你帮忙……”

我心中也仿佛被什么堵着，只能点头说，“你放心，我会尽全力的。”

第二天的晚上很快来到，之前我一直盼着能再见到星临，也想问问他关于宵明这件事的看法，但他始终没有再出现。他说什么事情都要说出来两个人一起解决，可现在这找不到人的情况只有我自己来做决定。

我已经有些后悔了。

我们俩又不是政客，也不是站在敌对的阵营里，他不是压迫者的头领，我也不是被压迫者的代表，完全没有必要为了这些事情闹得不愉快。两个人吵这种床头架，真是没有必要。

我正反省着，昨天的那帮龙姬已经推门而入。接下来已经没有考虑其他事情的时间，所有的穿戴、礼仪、祝辞等等，都经过了再三细致的确认，以便我不会当着真神的面出错。

觐见真神的场所是在归墟殿。

因为不能飞经稷泽上空，所以到归墟殿所在的小岛上必须乘船。不过还好这次坐的不是那种夸张的船楼。这种船筏船身细长，有些像竹筏，由二十多个男性龙姬同时划桨，划行起来速度非常快，只用了大约小半个时辰便穿越了稷泽。

我到达岛上的时候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放眼望去岛上云雾缭绕，树木生长得十分茂密。一条铺满白色细砂的道路径直延伸，路的尽头是一座美丽得近乎虚幻的宫殿，殿前耸立着一块高大的石碑。碑身下宽上窄，并没有多余的花纹和装饰，尖尖的碑顶刺入天空，隐没在层层的烟云之中。这里就是我曾无数次听人们提起过的神之圣碑——吴姖神碑，也是这个世界人们所能抵达的最高处。耸入云雾的神碑象征着真神压倒一切的力量和不朽的功绩。

暮色之中，霞光漫天，彤云似火，石碑的正面沦陷在阴影里，只有碑上磅礴如岳的一行字在夕阳的暗影里熠熠生辉。

——低眉一叹天地哀

神之一叹，天地也为之哀恸！

吴姖神碑上的七个字压得碑石仿佛也要为之折腰。

这是在沧溟之野也被人人传唱的七个字。

初次听到的时候，我曾暗暗咋舌，真是好大的神气啊！

可后来想想，既然是创造这个世界的神灵，似乎他也有说这话的立场。

但现在我发觉，传说和亲眼所见差别实在太大，只要真的到过这里，见过吴姖神碑，恐怕没有人会对真神的权威再产生丝毫的怀疑。

这是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没有人能有勇气与之平视。

第十二章

把我送来的龙姬们没有踏上小岛，我正想着要不要直接过去，就看到一团绿色朝我飞奔而来。

太嫦殿下今天梳了个超级幼稚的包包头。她提着群摆朝我跑过来，领口开得不小，我能清楚的看见那白皙的颈项上、颈窝里两处桃红的痕迹。

嗯？……难道是吻痕？

我尽量装作没看到，对太嫦微笑。

太嫦捶了我的肩膀一下，说：“怎么才来啊，我们都等很久耶。”

我们？

我四下一看，果然其他三君也都在。

折丹冲我微笑示意；玄珩看我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扭开脸；白商脸色冷漠的看着我，没有说话。他们的礼服样式和太嫦相同，领口也开得很低，我匆匆一扫，竟发觉这三人的颈侧和肩窝上也有同太嫦一模一样的两个吻痕。

于是……这是今年流行的装饰吗？

顿了顿，走到白商面前，“西君殿下，我有件事情向同您商量。”

“是有关星临的事情？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了协议。”白商这次奇异的没有出言讽刺。说实话，虽然不能和星临比，但西君殿下的确是难得的美人，仅仅是他金色的眼睫毛垂下来，看着就有种莫名哀伤的感觉。

“不是关于星临，”我摇摇头，“我想请殿下允许我将宵明从昙华城带走。如果您能够答应，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您尽管说。”

“宵明？”白商露出玩味的笑容，“你想学人家收鲛妾？星临知道么？”

他的表情让我有些警惕，为免节外生枝，我想不用告诉他许多细节。

“我会同他商量的。”我这样回答白商。

“呵呵，苏意澜，我还真是小瞧了你，不愧有一半的仙人血统。”白商的声音有些尖锐，“既然你提了出来，我也不好不成全。我没有什么条件，不过仙人要从昙华城带走龙姬，这还是从来没有的事，你如果在献礼时向真神禀告此事，我便立刻答应。”

我觉得古怪，“这种事也要真神批准？”

白商勾起一边的嘴唇，“事关仙神之间礼物的交换，这可是一等一的大事啊～”

我觉得事情有些诡异，但是要救宵明就只能按他说的做，我点点头。

诸方四君在前面带路，领我绕过了吴姖神碑，沿着白砂路向前走去。

道路的尽头是一面平滑如镜的山壁，山壁中央雕刻着一只巨大的眼睛，眼瞳的位置镶嵌着一颗半径足足有一米有余的海蓝宝石。宝石是完整的一块，切割成类似瞳孔中纹路的花纹，由于颜色的关系，显得分外忧郁和悲悯。

此时，落日的最后一缕光线从地平线的尽头射来，落在吴姖神碑背面。那碑石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在夕阳坠落之际突然反射出了惊人的光芒。这些光线汇成一束，射入山壁上眼睛的宝石瞳孔之中。光线没入，片刻后，海蓝宝石开始发出隐隐的蓝光。

当蓝光消失，轰轰隆隆的声音由轻而重，仿佛从地底传来，高大的山壁从石刻眼睛的中央裂开一道缝隙。

归墟殿之门开启了。

门向两旁分开的瞬间，承云之歌冉冉而起，缥缈的女声反复吟唱着对真神的祝祷和颂扬。

眼前的一切让我惊叹。

神殿之门的正对面是一挂宽阔的瀑布，水流平滑而缓慢，如同透明的丝绸静静流淌。

一尊宏伟的黑曜石真神雕像矗立在瀑布形成的深潭中，我抬头望去，因为距离太远，竟看不清雕像面孔。只能大致看清楚雕塑是连体的三尊，仿佛是一体的三面。正面的神像峨冠博带，眼睑半垂，他双手前伸，仿佛捧着什么东西，头微微下垂，刚好看着自己的手心；右后方的神像是女子的形态，她的右手上仿佛有个印记，我无法看得清晰；左后方的神像则是狰狞的面相，与右方女子的温柔神情恰恰相反，他手中握着一把长剑，那剑只有剑刃却没有剑柄。

据说真神的护身神剑唤名“大光明圣剑”，是一把没有剑鞘的杀戮之器，惟有真神能够驾驭，这雕像上的剑大约就是指这把。

我走近去，折丹、白商、玄珩分着赤、白、黑三色长袍，白商在左，折丹和玄珩在右，分立两旁。

这样看上去，诸方四君渺小得可怕，只及神像的脚掌。

世间苍生，是否也都是这样匍匐在真神脚下？

太嫦站回白商身边。

折丹轻声开口提醒我说：“意澜上仙，请继续往前走。”

承云之歌中，我屏住呼吸向前走去。

等我到达深潭之前，临水站稳，水底陆续传来隐隐的机关启动的声音。片刻后，一级白玉台阶从水中缓缓升起，玉阶上的水珠碎银泼玉般滴落而下。接着，第二级、第三级……继而是无数级台阶错落有致的密密排列，直到形成一段浩浩长长的神阶，从我的脚下通向神像正面捧合的掌心。

我回头看诸方四君，他们同时将双手交叉放在双肩伏跪于地，仿佛不敢直视神像俯视的目光。

定了定神，我抬步踏上阶梯。

每走过一级白玉台阶，它便在我身后下坠，继而落入水中，神阶在我踏过之后崩溃。

我在心中默默的计数，可算了几遍都因为紧张而乱套，礼服越发沉重，我努力保持平衡不不要跌倒，最后只觉得自己爬得快断气的时候，终于来到了最终的目的地——真神之像的掌心。

神阶已然消失。

我站在神像的掌心上。

我抬头看他的脸，他仿佛也正看着我。

我终于能看清他的脸

那雕像浑然天成，面部柔润，表情传神。他的双眼低垂，神情肃穆，说不清是冷漠还是慈悲。

我总觉得他的五官很像一个人，但是在我面前，他的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神态，他总是笑着，温柔而纵容。

我不能把他跟眼前这冰冷冷的石像联系在一起。

忽而，神像开口了。

原本应该僵硬的石像张开了口，说道：“沧溟之野的仙者，我的子民，你所求为何？”

真神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瀑布之后吹来强劲的风，我微微眯起了眼睛，眼前的一切不甚清晰，我竟然觉得神像的眼睛是在有生命的转动，那目光虽然平和却也带着沉重的压力，几乎要让人抑制不住的去膜拜，去跪倒在他面前。

我依旧站着，却觉得心肺被压迫得阵阵难受。

心神混乱之中，我的身体已经半倾，右手无意识的撑在神像巨大的手掌上。当左手上的枥莣花触到神像的刹那，那些深红的花朵放出了惊人的光泽，仿佛刚刚得到滋润的雨后新卉，朵朵娇艳欲滴。

我的神智也顿时清明起来，方才紧绷的压力在瞬间消失，神像依旧巍然不动，仿佛在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连忙将早已准备好金蛇臂环拿出，口中背着准备好的祝语：“我万能的真神啊，您的光辉连太阳也为之黯淡，您的胸怀比天空还要宽阔，我以您在沧溟之野所有子民的名义，请求您的慈爱能泽被苍生。创造、新生、成长，您以众生之父的名义赋予大地生机，哺育万物生长。毁灭、倾覆、衰亡，您以神之目光穿透一切虚伪与腐朽，将黑暗永拘于夜的囚笼，请您拯救那些曾经步入歧途的羔羊。”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真有些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我终于能够说到重点：“请你接受这些菲薄的心意与感恩，愿终有一天神的所有儿女都能重返九天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