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君殿下……似乎很不简单啊。
仿佛是为了回应我前几天抱怨日子过得无聊,与折丹见面后的第二天,白商殿下也不请自来。
他的出场永远是掩盖一切的华丽和铺张。单说披风,是在宝蓝的缎面绣着或明或暗错落有致的兰花,宝蓝、正蓝、浅蓝、纯白、银白……一层压上一层,走动的时候衣幅轻摆,朵朵兰花仿佛随风摇曳,由远及近的在眼前推开。两鬓用纯白的羽毛装饰,压着他金色的长发,再加上颧骨上金色的刻印,在阳光下几乎要炫花人的眼睛。
这样的漂亮,神色却是冰冷冷的。
西君殿下径自走进我的房间,劈头盖脸道:“苏上仙,恭喜恭喜,你真的成功了。看来我以前都小看了你,虽然不知道究竟用了什么手段,但能做到这一步,实在是让人不得不佩服。”
他叫我“苏上仙”,折丹叫我“意澜上仙”,很明显就能听出白商对我的恶感。
白商又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苏逢雪教出来的儿子,果然非同一般。”
我立即明白过来,白商这么气势汹汹,多半星临跟他说了要和我一起走,他郁闷了。
白商这架势,我越看越觉得他是吃醋吃得窝火,找我单挑来了。
我不想得罪他,却也再不想示弱,“西君殿下,如果您也真心喜欢星临,希望您也能尊重他的选择。”
“什么?”白商皱眉。
我索性说的更明白些:“白商殿下,再纠缠下去,只会伤了您的颜面。”
白商愣了片刻,眉宇间渐渐浮上怒气,“苏意澜,你以为我说这些都是为了……”
“你——!”白商的白皙的脸颊猛地胀红,“你在都在想些什么?!你以为所有人只会围着这些事绕圈子吗?!你……你知道星临答应你离开意味着什么?你知道这件事情有多严重?”他顿了半晌,似乎在强忍住奔涌的情绪。
“苏意澜,你根本都不知道你破坏了什么规则。”
说完这些,白商一转身,走了。
他脚步急促却沉重,我回过神只来得及看到他的背影。
原本我也为应付白商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怎么也没想到会面会就这样收场,我隐约觉得这其中必定有许多隐情和微妙之处,可翻来覆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我也来不及想了,因为星临终于回来了。
夜色中的他依旧美如优昙,只是神情有些疲倦。
见我睁眼看他,问我:“吵醒你了?”
我摇摇头,侧身将他拉上床抱住。
星临躺在我身边,朝我微笑,有些抱歉:“因为要离开,所以有些事情需要安排,时间花的久了一点。”
我连忙说:“没事没事,这几天我也有事情要做,我们分头办,刚刚好。”
星临说:“你不介意我就放心了。”
我把他的脸扳过来,在脸颊上咬了一口。
唔,口感很好。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老想咬你。”我觉得自己最近有些奇怪。
星临仿佛习以为常,“你呢,一般心情好或者喜欢别人的时候,就爱这样。”
“可我还觉得牙齿痒。”
“嗯?我摸摸。”他很顺手的就捏住我的下巴,拇指在我的牙齿上按按,然后判断,“小尖牙要长出来了。”
“小尖牙?”我舔舔牙床周围,似乎没什么特别的。
“你快要想起以前的事情了。”星临的表情奇怪的有些哀伤,“意澜,你爱我吗?”
“喂喂?怎么又要我说这个?”我忍不住又想咬他,不过这次是为了磨牙。
星临摇摇头,“没什么。我非常爱意澜,你要记着。”
“好啦,”我故意不在意的哼哼,其实心里高兴得要命,“我知道啦。”
躺了一会儿,我想起件事情,说:“星临,你去过沧溟之野吗?”
“去过的,”他回抱住我,“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各种生灵才刚被创造出来,后来事情渐渐多起来,也就不太有机会去了。”
听他这么说,我有些好奇:“你说的那时候,是不是就是这个世界被创造出来不久?”
“是的。”
“那是什么样子?”
“那时候……”星临的语调渐渐放缓,仿佛是在努力的搜寻着关于那个时代的记忆,“只有花草和树木,人类才刚刚被创造出来,数量还并不多,也没有成为仙族。天空上有许多鸟,各种各样的,还有白云,花都很漂亮,海水也很蓝很温暖,时常会有鱼跳出来。……跟现在不太一样。”
星临的叙述零碎而杂乱,大概是那个时候的沧溟之野给他留下的最深也最直观的印象。通过这些并不华美的描述,我仍然可以大致拼凑出当时的那块大陆。
我说:“我没有见过那时的沧溟之野,就连现在的,也因为失去部分记忆不记得了。星临,就这样跟我走,你害怕吗?”
星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我:“那么你呢?意澜,你会后悔吗?和我在一起,也许就是无尽麻烦的开始。”
我说:“你忘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说过要保护你的。”
说完我就想起第二个梦里发生的事。
于是趁星临还没说话,我急忙补充:“虽然曾经有一些波折,但是请你相信我,苏意澜对星临的心意从来没有变过。”
星临没再说话,只是抱紧我。
接下来的几天过得飞快,我同星临一起整理行装,顺便腻在一起,怎么肉麻也不嫌过分。
时间一天天逼近,离开昙华城的日子终于来到。
赏赐仪式举行的地点设定在昙华城的正门——南门朱雀。
朱雀门是昙华城的标志性建筑之一,采用三拱门的设计,中间的正门较大,两边的侧门较小。门柱上的花纹最底部为波浪中的腾龙图案,波浪之上是从事着各种劳动耕作的人类雕刻,门柱的细部盘绕着浮雕的蓂荚,蓂荚的顶端盛开着花瓣硕大的昙花,其上隐约有飞翔的鹏鸟和星辰,隐喻翳鸟和神族。正门的拱顶装饰呈七彩羽翼型,是狂梦鸟的象征。
仅仅是一扇门而已,却将这个世界的等级划分得如此严谨,丝毫不乱。
朱雀门的外面是占地广阔的广场——万川之华。
万川之华广场的地砖全部呈环形,一圈套上一圈,无数个同心圆叠加在一起,像一圈圈不断扩散的涟漪。据说广场的地砖共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块,广场原本的名字就叫“万九广场”,但后来在广场的正中心,以及从里到外的第九个环形砖上,又修成了五座雕像,“万九广场”从此易名“万川之华广场”。
第九块环形砖上的雕像分别立在东南西北四根石柱上,每尊雕像足有真人大小。每根石柱高三丈,底座为方,柱顶为圆,寓意着天圆地方。诸方四君的四座雕像立于这四根石柱之上,即代表着四君的地位在天地之上。
广场中心的石柱高三丈三,比诸方四君的石柱还高出三尺。这根柱子的顶端却只雕刻着一朵盛放的雪白花朵,每片花瓣有一个成年男子的手臂长短,花身晶莹剔透,在阳光下璀璨夺目,能折射出斑斓的华彩。
不用说,这花朵自然象征着这个世界至高无上的真神。
此时,我就站在真神之柱的不远处。
因为仪式要在日出时进行,所以我们到的时候天还没亮。折丹、太嫦、白商带着自己统驭的部分神族来为我送行。玄珩自己没有来,手下却到了,北方神族千余人人,穿着统一的黑色,惶惶然的站着,无人统帅。
想起当初我来到昙华城的时候,虽然这次人数也不多,但比那时候只有白商一人来接我们,实在是有天壤之别。
当东方第一缕阳光跃出地平线时,仪式正式开始。
折丹站在中央,手捧真神赐予的礼盒,白商和太嫦分立东西两方,双手交叠胸前,神情肃穆。
我先向持着礼盒折丹行过大礼,接着单膝跪地。
折丹说道:“神谕:‘无上诸天生于蒙昧,耽苦积罪皆是开端。神圣之光普照大陆,一切善众蒙沐慈光。常居妙明不无畔界,光威尽察亦有限疆,色见而不可复让。忧离暗堕超复,叹彼妙乐无极,人元真性至礼诚,神救万物,万物尽归仰。’”
他吟诗一般抑扬顿挫的朗声说着,虽然韵律感十足内容却十分晦涩,但通过这些天的训练,我已经能听出,大致是说仙人们的愿望达成,他们可以再进入昙华城了。
之后折丹宣布仪式结束,众人重新站了起来。
我转过头,正寻找从渊的身影,太嫦来到我身边说,“意澜上仙,上次你请求真神赐予一名龙姬,真神已经答应。您的侍从从渊和那位龙姬的离开,自然会由我们安排。至于现在,就请随我来吧,有人在等您。”
第十五章
太嫦将我带到昙华城的尽头。
雪白城池的边缘并没有栏杆,探首只见浮云皑皑,一脚踏空便可堕入尘世,永无归来之日。
一个人就站在这高空的悬崖上,凛冽的风吹得他衣袂纷飞,银色的长发在日光的照射下灿若流光。
他转头看我,绝美的脸上显出天地都为之黯淡的笑容。
“意澜,过来。”他向我伸出手。
我仿佛被蛊惑一般,怔怔的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被他抱进怀里。
“抓牢了,不要怕,一切有我。”
我还来不及理解他话语中的含义,就被他抱住从昙华城的万里高空上一跃而下。
“星临!你是要……”我的惊呼被剧烈的风压在喉咙,只能紧紧抓住星临的衣襟。这种时候,他还是轻轻笑着,只是更紧的抱住我。
空中传来一声清戾的鸣叫,一直前身赤红、尾翼五彩的鸟张开巨大的翅膀乘风滑翔而来,它侧冲而来,在一个绝佳的角度稳稳的停在半空中,恰好托住下坠的我和星临。
“……小翠?”过了半天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
星临抚摸拍拍小翠的脖子,它便又发出清越的鸣声,那声音划破了凝滞的空气,在高空中远远传开。
“喂,你故意吓我!”我反应过来住住星临的手狠咬几下。
“喜欢吗?”星临不答反问。
“……喜欢。”不可否认,的确很刺激。
“我也想你会喜欢。”
“……哼!”
虚空的道路没有边界,只有一支柔软翠绿的藤萝朝着色彩绚烂的沧溟之野延伸。小翠驮着我和星临,沿着柔韧的蓂荚平稳的向前飞行。
我忽然想起来,“不对,星临。我们就这么走了,那从渊和宵明他们呢?”
星临摸摸我的头,“不用担心,太嫦和白商他们会将他们送回去,你向真神献礼的任务已经完成,如果有其它指示,也会由他们带给仙族。”
“那就是说,我们可以不用管其他人,尽情的玩了?”我从失去记忆后,似乎还没有过这样自由的时间。
“是的,我会陪着你。”星临温柔的看着我,“意澜最想去哪里呢?”
我想了想,“其实我很想去洹流,全是沙漠的地方,我很想看看那里的景色。”
“好,那我们先去洹流。”
此时我刚好从空中朝下望去,一眼就看到了从渊指给我看过的天泰湖,它位于洹流的尽头,在那片浩瀚的浑黄中仿佛一只碧蓝色的温柔的眼眸,如同残酷世界中的一个旖旎的梦境。
我问星临:“据说天泰湖是真神留给自己的最后之地,真的是这样吗?”
星临说:“是,那里的景色很美。”
“但为什么是最后之地呢?”我不太明白。
星临也俯视着那个蓝色的湖泊,“因为那里是完全纯净的世界,是他自己的梦,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的最后的圣地。”
说话间,翳鸟已经越过了日月山顶,眼前是一片黄沙的洹流。
小翠此时已经收起了翅膀,一路向下俯冲,渐渐的越飞越低,速度也越来越慢,就在快要接触地面的瞬间,小翠竖起了宽阔的尾翼,空气的激流将它的羽毛瞬间鼓起,接着缓缓下落。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星临都在洹流中度过。
洹流中有许多沙丘是像河水一样的流沙,所以在洹流上前进需要根据日影和风向变换行走的路线,有时候要到的地方明明就在眼前,但实际要到达却需要一整天或者更长的时间。洹流的沙粒细而轻,常常漂浮在半空中,常常有蟹虾鱼鳌遨游其中,陵鱼就是之一。
白天,太阳灼烧着大地,无垠的天空半丝云彩也没有,金黄色的沙丘连绵的起伏着,一直伸展到大地的尽头,不见边际。灼热而干燥的风从东边吹来,推动着波浪般的沙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的向前流动。狂风中时常夹杂着粗砾的砂,那些沙粒颗粒虽小,打在脸上却如斧削。偶而有飞鸟误入这片死亡之地,往往飞不了多久便从空中坠落下,带着被烤得焦熟的味道陷入流沙中,被永远的埋葬。有时,突然间一阵狂风吹起了细沙,无数沙粒层层叠叠的升起来,漂浮在半空中。昏黄的沙雾中,陵鱼群乘风而来。
陵鱼是一种只出现在洹流的特殊鱼类,生活在流沙之中。每只陵鱼都足足有一人多长,丑陋的大嘴,凸出的眼睛,全身的鳞片闪着乌金的光泽,摆动的尾鳍上长着钢针般的倒刺,肚腹下有四只短而粗大的脚,上面也布满了坚硬的鳞片,咧开的嘴里面可见锋利的牙齿。他们以肉类为食,自身的血液却有止渴与滋养的效果。
陵鱼的数量并不多,只是每只都丑陋而凶残,足以吞食任何可见的生物。奇异的鱼群在沙雾中盘旋着,在无水的沙尘中游动,它们巨大而无神的眼睛搜索着一切移动着的事物,却对停下它们身体正下方的我们视而不见。
暴烈的阳光足以将任何有生命的物体扼杀。
沙漠中的夜寂静如死,连细微的说话声也能传得很远。硕大的月亮笼罩在头顶,仿佛一个永远也填不满的殷红伤口。空旷的天宇中,星辰清晰可数,却同月亮一样泛着诡异的红色。沉黑的天幕中,星月同天,如同在黑色绒布下随手泼洒的血迹。昏沉的月光中,白日黄色的沙地被染上淡淡的紫,时而有一株不知名的花从地底陆续钻出。那花大株的有半人高,开的时候只有血红色的花朵,光秃秃的,连片叶子也没有。红色的花瓣向内勾合着,如同一只只蜷曲着的手从地下钻出,带着死灵的诅咒。
诡异的景色,美丽却恐怖。
这里是死亡之地,太多的人对它的印象就是可怕。
但在星临的身边,我却只觉得这里好看得紧。陵鱼胖乎乎的仿佛又很笨,我们明明张嘴就可以吃到我们,它却偏偏看不见。那种妖异的花,星临说是能引导亡灵去路的彼岸花,我要小翠摘下来我尝尝,仿佛还有点甜味。
星临对我无聊的行为从来不加以阻止,只会为我提供更好玩的计划。
我们盘桓在洹流中的第三个夜晚。
流沙中,那些彼岸花已经从偶尔见到,变成现在走不了多远就能看到一株,有花无叶,红得刺眼。那些花瓣蜷曲成一团,如同一颗颗心脏被顶出沙地,赤裸裸的袒露在人们眼前,在月光下看来分外让人心惊。
星临正要对我说什么,远远的,在沙漠的另一头,忽而有飘渺的歌声传来:杳冥冥兮洹昼晦,氵壬雨飘兮遗所思。身既死兮羁以灵,魂魄役兮为鬼奴。牵向西兮莫东,指往南兮勿北。纷总总兮世间怨,生死不灭兮余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