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扎利恩刚想笑,嘴中的刺痛就让他蹙起眉头。
这场闹剧直到克里冈把止血草含在嘴里,才算告一段落,在那些散发淡淡郁香的小草落下来之前,扎利恩根本不知道这些来无影去无踪的火探们也在这个峡谷内。
“……阿里斯?”
“有何吩咐,扎利恩大人。”悬在空中的火气礼貌地问。
“不是……你把阿里斯……也叫来了?”
“不。”克里冈咬住小草,“我把他们都叫来了。”
“哥。”扎利恩一字一句道,“看来没人让你使唤,真心让你不痛快。”
“做多些准备,不会错的。你永远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什么意思?这儿可是百鬼狂欢呐,我不认为……”
“对,查理。”克里冈嚼了一下苦涩的植物,遣散空中的阿里斯,让蓝衣青年躺在自己身侧,“这儿可是百鬼狂欢呐。”
“所以?”扎利恩顺从地仰躺着,向他望去。
“再没有哪个地方能汇集如此多的魔兽了,”克里冈淡然道,“如果你是天神,想一网打尽,你会选择哪里?”
扎利恩沉默了一会儿:“……你是说……?可是——可是——可是这儿有七王!”
“他们只待三天。再者说,七王一起出现反而更危险。他们有可能力挽狂澜,也有可能全军覆没。”
“你别吓我……”
“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我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吓你,就不能自己分辨一下?”
“——你说得我都不敢再来了!”
“那只是一种可能性,查理,放轻松。”
“前一秒你跟我说我们有可能会被屠杀,下一秒你就让我放轻松!?”
“我们就是活在这样的世界中,你我心知肚明。”
克里冈抬手碰了一下对面因排斥而长出来的冰王冠,看着它像影像回放一般褪去,最后消散在弟弟漂亮的耳垂后方。
无可反驳的孩子翻身趴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克里冈哼笑一声,又把一片止血草放进嘴中,合眼休息。身边人古灵精怪的想法激发出来的光影来回浮动着,对他而言,就如一首安眠曲,这种被冰气围绕的感觉虽然让肌肉酸痛,但他却能睡得更安稳。
“……我想起来了……”
安静果然没能维持多久,停不下来的冰人探过头来,克里冈睁开一只眼睛。
“信!那封信!是不是我让你烧了?”
“……”花了一会儿功夫才知道对方在讲什么的男人重新阖眼,“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你都还没看呢,那上面万一有什么重要的事怎么办?天啊!我都干了什么!——你也是疯了吧!说烧就烧!”
“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莫非你以前也收到过类似的?”
“……”克里冈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对了,反正明天也没有什么事可做,我们就去见见她吧,说不定还能偷偷问出信上写了什么……你可别告诉她我害你把信烧了,鄙视我的人已经够多了!……而且,我也想见见你的朋友呢,我身边总是溜达着那个傻大个加里费斯,没见过你身边溜达着谁的。”
“她并不是朋友。”
“可你收了她的信,我觉得她对你可不算一般……就当是个你很特别的朋友,我去见一见也不行?人家可是点名要见我呢,我也不想太失礼。反正,明天你不去的话,我也会自己去。”
“……”
“她还给你送了杏花。她怎么知道你吃杏子?”
“母亲告诉她的。”
“……母……母亲?”扎利恩有点跟不上,“……哪个母亲?谁的母亲?”
“查理。”这次,男人的两只眼睛都睁开了,那两束红光没有丝毫动摇,严肃得有些可怕。
“……算了……不想说也没关系……嘛,都已经这么晚了,先睡吧。明天再问她也不迟……”
“听我说,查理。”
蓝衣青年听出了对方音调中的不容置疑,他思忖片刻,开始支起上半身,从上往下看着自己的哥哥。
安静的那二十分钟,克里冈觉得对方是在从自己眼中读取自己心中所有秘密和肮脏的想法,因为那双黑蓝相间的眸子太过清澈,常常让自己无法久视。
“你说。”青年终于开了口。
“……我不想说什么让你先答应我不生气、不胡闹的话,因为这是我无法改变的事实。”
“你只管说就好。”
“……”
克里冈舔了一下嘴角凝固的血。
合适的时候……
现在就是合适的时候。
“她的名字是狄尔摩诃丝。”
“嗯。”
“她是埃拉伯坦尼的长女。”
“然后?”
“她是末路之火,”克里冈说出这句隐藏了四百四十七年的话,发现每一个音节的发声都比自己练习过的要难——难得多,“我成年的时候,父亲就和埃拉伯坦尼家族定好了契约,而我和父亲谈过,他不会告诉你这件事……只有我才能告诉你。狄尔摩诃丝,她将会是我的配偶,生下我的孩子。”
一,到琥珀潭边,挨个魔兽查看,直至找到坎娜老师为止,什么也不说,一直躲在她身边,不让克里冈靠近。
二,到琥珀潭边,挨个魔兽查看,直至找到坎娜老师为止,开始撒泼、大闹。
三,到琥珀潭边,挨个魔兽查看,直至找到坎娜老师为止,成熟地向他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让她告诉自己该怎么做。
四,到琥珀潭边,挨个魔兽查看,直至找到坎娜老师为止,请她找个借口,带自己回野冰窑。
这是扎利恩脑中出现的第一批解决方案。他的大脑从来没有接手过这么不想解决的问题,以至于在得知那条爆炸性消息后,他第一反应不是尖叫,而是纠结于该选择哪种面目来顺着故事往下走。
接着出现在扎利恩脑中的是第二批解决方案,基本上与第一批类似,只是省去了找坎娜老师的这一步,多出了把冰锥刺进兄长脑袋里的选项。
完全不知道扎利恩在想什么的男人还是坐了起来,但身边的人儿似乎没对这一动作起任何反应,只是眼神深陷,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克里冈皱了皱眉眉头,这个孩子没有一腔怒火对自己兵戎相见,没有像得知弗丽蒂兰真实目的时一样夺路而跑,没有对被隐瞒了那么久而破口大骂,没有哈哈大笑说这是个不错的笑话……
他只是按原样趴在那儿,一动不动。
19.
“你成年的时候……我多少岁来着?”
经过如同永远一样长久的安静后,扎利恩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像是从别的世界旅游回来了一样,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自己作了回答,“……八十五岁,还有五年才进入初年。”
克里冈坐着,不说话。
“那时候不告诉我也是正常。可是现在我都五百三十二岁了,你觉不觉得这消息来得有些晚?”
“一开始,我打算在你选择领地的时候告诉你……可是那四年前出现了黑火,打乱了我的计划。后来我随父亲远征,连见你一面都很难,也就继续搁置。再后来大战爆发了,那真的不是讲这件事的好时机……”
“歇一歇,克里冈,接下来我可以替你说,”扎利恩的声音变得冰冷冷的,和他自身散发出来的气息如出一辙。
“大战结束,我们回去埋葬母亲,我太伤心了,那时候不适合告诉我这些;随后的日子我们的冷战愈演愈烈,从冷眼相对到互不相见,也就没必要告诉我这些;再往后就是我被封印的时候了,当时保命为上,一切没尘埃落定前你不打算告诉我这些;回归平静的十年,你觉得反正百鬼狂欢也快到了,没必要在迫不得已之前告诉我这些;最后,我们来到了这儿,我步步逼问,你终于顺水推舟地把它讲了出来,还一副‘我是为了你好’的姿态。我说得对么,克里冈?如果有哪一段错了,你一定要告诉我。”
“……”克里冈可以应对扎利恩的抓狂、责备、唾骂、憎恨、玩失踪,但他没办法应对这个。
“全都没有错。”
“那就好!”扎利恩缓缓地摊开双手,“大开眼界,灭世之王!”
“听着——”
“你知道吗,我突然发现——其实按这个逻辑你完全可以一辈子不用告诉我!”
扎利恩换了一副表情,一脸夸张,“百鬼节是为了狂欢的,你没有必要告诉我!你们挑豆子是心甘情愿的,你没有必要告诉我!你们举办配偶仪式我说不定还在国北之境的小城镇里闯祸,你不适合告诉我!——等你们生了孩子我说不定正在和某位天神干架,你没办法告诉我!!”
“……”
“这个世界的意外太多了!怎么,挑个黄辰吉日说一句话,和在一个普通日子里说同一句话,就能带来什么不同吗!?——由父亲说出口,还是由你说出口,就那么不同吗——”
“如果由父亲告诉你——”
克里冈猛然逼近,脸几乎要和弟弟撞上,“你绝对不会是这个态度。”
“……”
扎利恩还没把肚子里无处宣泄的冷嘲热讽全部端出来,话就被扼在了咽喉。他自恃自己的道理无懈可击,可以把对方讥讽得无地自容,却没想到会对方的话狠狠打回一个耳光。
……对……
……没有错……
如果面对父亲,自己连百分之一无理取闹的心都不会有。
“……怎么……”扎利恩的声音有些颤抖,“现在开始,我和你说话,也要加上尊称了么?克里冈大人!?”
“你不要扭曲我的意思。”克里冈伸出手,“我不希望你只是一味地接受这件事。由我来说,不管你有什么不解或想问的,都可以直接对我说。现在我就在这里,我需要知道你的想法,查理!”
扎利恩只觉得呼吸难受,这又是一段让他厌恶的发言,他不明白大家为什么总是在自己下了结论之后来问他的想法,就连坎娜老师也曾经问过他类似的话。
——到底为什么要问呢?
问了到底能怎么样!?
你们全都已经决定了才来假惺惺的问我,到底能怎么样!这些疯子们都几个意思!!
“知道我怎么想的,然后呢?——问了然后呢?这是这么简单就可以带过去的事吗!?”
“我们要的只是一个孩子。只要你说不喜欢,我可以让她完成这件事后永不再出现。”
“——什——真够绝情啊,克里冈!这事什么时候轮到我说话!而且——我——我为什么——凭什么把问题推给我!!”青年一直在摇头,“你能为父亲的血脉迎娶这个狄尔摩诃丝,你就能为父亲的荣耀和她相守。理智如你,怎么会说出那么可笑的话来?……而且,我为什么不喜欢?她是要成为赫塔洛斯家族的人——我知道这一天会到来!我气的不是这个结果,而是你隐瞒我的那一段过程!别给我转移话题!不论是弗丽蒂兰还是狄尔摩诃丝,你除了隐瞒还是隐瞒!!我根本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事情是你打算在将来哪一天才告诉我的!你根本就是在耍弄我!!这样有意思吗,克里冈——”
“隐瞒是谋划,你知道我并不想要隐瞒你。”
“——可你就是隐瞒了!!!”
“我也会怕!”
克里冈的吼声比弟弟的要厚重许多,他身后的灰烬似乎又要复燃起来。
从来只会被兄长的怒吼吓得拔腿就跑的扎利恩这次没有动,倒是感觉眼泪从脑袋深处被吓到了眼眶。这也是第一次他没有毫无预兆地开始大哭,他甚至不知道这段对话能哭的点在哪里,但他就是觉得难受。
“……骗子!你又想转移话题!——你说过你什么都不怕的!而且你什么都会有,你有什么好怕的!你怕什么!关我什么事!你是因为这个才对我示好的么?你是怕我跑到火神窟去大吵大闹么?——你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克里冈!”扎利恩压细的声音变得非常滑稽,但没人打算笑他。
“我怕的就是你这样乱想!如同听到弗丽蒂兰的消息一般,你居然认为我要伤害你?——看着我!你就是那样看我的不是吗!?若果你从来不愿意相信我,你要我怎么坦诚,你要我怎么解释。”
克里冈伸出右手,用力扯起袖子。他曾经觉得自己永远、永远不会向谁承认自己害怕什么东西,也不承认自己拥有‘害怕’这个感情——尤其是对扎利恩。在对方心中,自己应该是无所畏惧、所向披靡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弱点。但如果他的弱点能成为扎利恩相信他的唯一理由,那他别无选择。
青筋分明的右手手腕处,两道鲜红色的交叉誓痕就在正中间下凹的地方杵着,发着微弱却不容置疑的光。
扎利恩盯着那两条线,咬着牙,希望能撑久一点,但最不争气的眼泪还是掉落,划过下巴滴在衣服上。那两道红痕是十年前在墨尼森林留下来的,扎利恩依旧记得自己当年又小又丑的模样,他立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怒视眼前高大的面无表情之人,厉声质问他关于弗丽蒂兰的传闻。
“不要试图骗我,克里冈。”
当时他便是这样说的。
“我要你发誓。”
“我发誓。”
克里冈毫不犹豫地在手腕处划下了誓痕,因为自己忘了中止,从那以后——直到现在,兄长对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我怕的是你的不信任……不管我说多少遍我会站在你身后,你都不信任。”
“……这个是作弊。”
扎利恩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挤出这句无理的话,打了个哭嗝,胸口堵得慌,他实在不愿意就这么算了,连在坚持什么都不知道,连在委屈什么都不知道,可就是不能这么算了!凭什么被他欺骗了那么久还是自己的错!凭什么他就这样多出了一个配偶!
“这个是作弊!拿走!我不想看!!”
“我很抱歉……”
“你不要道歉!”大叫一声,忍不住的孩子还是哭了,“每次你道歉,就没有好事会发生!!不管是在火神窟!还是在伯里拉卡恩纳!——还是在西峰!!你滚开!拿着你的道歉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