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行总裁?”尹芝大惊,手中的酒杯险些掉落在地。
“你是他的医护,不知此事?”
没人同她提起,她一度当他是金色鸟笼中的一只鸟。偶来偶有耳闻他曾供职于许氏,却不想他有如此举足轻重的地位。
尹芝听得神往,“你去找了他?”
“我将那天的画作寄给他,只是一时兴起,绝无任何奢望。一星期后,我收到陌生来电,对方报上姓名,十分意外。”
“是沈喻然。”
“正是,他亲自打来电话,说欣赏我的画作,约我去家中见面。”并未将人拉去茶座酒吧咖啡馆,可见他十分有诚意。
“给出的地址于我而言十分陌生,实在费了一番周折,还是赶了去。”
18.遥远的他(下)
当日的场景本沙明令永志难忘。
那是一幢位于郊外的豪华住宅,一条宁静的林荫路纤尘不染。他在宅邸门口看见邻居驾跑车回来,他曾在电视上见过这个人,是位享誉世界的演员。
他不禁低下头来看自己,旧球鞋四周挂着不知从而何来的泥尘,牛仔裤的裤脚磨得花白。须得鼓起几分勇气才敢叫门,有白衣黑裤的女佣探出身来,殷殷勤勤请他进门。
沈喻然一个人在家,坐在客厅中央翻弄一本大画册。见到他,抬起头来,本沙明为自己当日拙劣的笔法惭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即刻将那张草图撕烂在他眼前。他的美貌,文字影像均不能如实表露。
他招呼他坐,呼佣人为他斟茶,十分周到。他气质雍容高贵,却并不让人觉得高高在上。本沙明有些紧张,不得不在房中四下打量,屋子以质朴的米色为基调,所有摆设均体现主人磊落大方的性格。
彼时正是个冬日,刚刚下过数场冬雨,总算放晴,澄澈的阳光穿过花窗,散落在柚色的地板上。是个安静而惬意的晌午。
沈喻然身上的衣裳也令人格外舒适,卡其裤配一件猪肝红衬衫,愈发衬托得一张小面孔素净无暇。
他对他微笑,“可否给我看看你的绘本?”
本沙明转身将装在旅行包中的大夹本递给他,他一翻开来便在第一页看到对方凭借记忆绘下当日自己在台上的画像。
他双颊绯红,轻声道,“从未有人画过我,比起一五一十成像的照片有趣许多。
说罢又一页页认真向后翻,每一张都专注看许久,他不是浅薄之人,懂得以尊敬的眼光看待艺术。
他在一页停下来,问,“这是谁?”
那是本沙明流落日本时在六本木遇过的一位流莺。已是深秋,她却穿一条破旧的布裙站在接头拉客,久寻不获,便倚在墙角吸烟,神色落寞。
“画她的时候,你想些什么?”
“她冷不冷。”
听到这样的答案沈喻然忽然展开笑容,露出一排小而洁白的牙齿。一定家教甚好,自幼得父母呵护,否则不会连牙齿亦箍的整整齐齐。
“这幅画美得令人诧异。”他由衷赞叹。
不不不,在他面前,众生皆是中人之姿。
他们一直聊到日落西山,期间聊起十四世纪威尼斯画派,谈得十分投契。他自那天下午真正觉得光阴似箭毫不夸张,天色向晚,应该告辞,他却恋恋不舍。
这时有位男士自玄关处走进来,沈喻然即刻起身迎上去,“我有朋友在。”那男人是本市商界翘楚,他时常透过报纸见到他,一眼便认出来。他比照片上更显英俊,一对宽厚的肩膀,想必不知有多少女子渴望依傍。
沈喻然替他介绍,“这是我爱人,许伟棠。”他大方坦荡,丝毫不避谈这段禁忌之恋。
许氏只朝他点了记头,“你们慢聊,我还有些工作要做。”
目送许伟棠上了楼梯,沈喻然忽然转身问,“你怕不怕?”
“怕什么?”
“我有特殊癖好。”
本沙明忙否认,“这桩事放在欧美,实在稀松平常,人人有权选择自己钟意的生活方式。何况,你们站在一起,十分登对。”
沈喻然满意点头,“我识人眼光总不错,结识的朋友都慷慨潇洒。”他随即令女佣拿过纸笔,写下他的姓名同联络方式交给本沙明,“以后常来常往。”
本沙明欣然点头,心中无限关荣。
离开许宅,沈喻然一路随他至门口,亲自安排司机送他。
“实在抱歉,叫你跑这一趟。”
本沙明连连摆手。
沈喻然苦笑,“都会中的记者实在讨厌,若在某家餐厅见面,一定又被大写特写,所以才迫不得已叫你来这荒郊,请你见谅。”
他说起话来诚挚得体,全然不似从前认识过的任何一位。
这段经历一度令他想要同人大肆炫耀,可甫一张口,却吐不出一个字。生怕剥开来给人看会亵渎当日美好的阳光同景致,他私信藏在心底,一过多年。
“后来你们当真常来常往?”尹芝问。
“是,当初我一度以为他不过出于礼貌信口一说。知道他那样的人,时常忙,我不敢轻易打扰,他却时常主动约我喝酒,介绍他周遭的朋友给我认识,甚至,替我办过几场画展。”
“可有试图向他表露心迹。”
本沙明微笑摇头,“同他相较,我不过是俗子。远观已足够好,哪敢亵玩?”他爱得卑微而高尚。
“几时同他断了联络。”
“他曾因伤入院,我是少有容许去探望他的人。自那以后,他消失了好一段时日,后来便寄来一叠信件,是我曾经赠他的画作。有一页纸,上头只写四个字。谨以为念。”
说罢他抓起酒杯,饮尽杯中酒,有限回忆,无限感伤。
“想不到,人生知己,现如今也只得偶尔打几个照面。”
“所以来船上做调酒师全为他。”
“多少可以知道他的消息。”
“他时常来玩?”
“不,几年来只有两三次。”
“甘愿这样等他?”
“而今也并非是等他,不过是一种生活。”
“鸟于青天不好过鸟于笼中?”
本沙明笑,“我已习惯于笼中,无大奢望,此生都在这船上。”
“怎会如此爱他?”这个问题十分无稽,但她只是不懂,不过当日一面之缘,一见钟情这种事不向来是传说?
“天下谁人不爱沈喻然?”这话十分夸张。“美貌自不必说,他聪慧过人,人为却仗义洒脱。一般朋友常道他有仙风侠骨。而今是物欲横流的时代,这样的品性,十分罕见。”
尹芝十分惊讶,她一直觉得沈喻然个性内向沉静,可很显然,曾经的他,是另外一个人。
“他病了,你可知道?”
本沙明皱眉,他显然毫不知情。
“功能性凝血障碍,已有几年病史,我堂姐未曾告诉你?”
他陷入沉默,不在讲话,也不在捻起手中的酒杯。她说了他的伤心事,这会儿才发觉,值得出言劝慰,“暂时不会有性命之虞,放心,他被保护得十分好。”
“数年前他忽然消失,报端有写,说是在一次外出滑雪中遭遇事故,头部受伤而失去记忆,去国外医治。我立即托朋友打听,却得知他并未离开本市。”
因为工作关系,尹芝十分熟悉沈喻然的身体,他绝无遭遇过惨烈的外伤。原来沈喻然隐居山中是个秘密,至于原因,无人知晓。
她调转话题,轻声问,“一个人在船上,不寂寞?”
本沙明耸肩,“年轻的时候四处漂泊,现在反而渴望停留。”
“你现在也十分年轻。”
“年过而立仍然年轻?”
恭维男人的年龄过于奇怪,尹芝直说,“否则叫五十半百的人凭何过下去?”
本沙明笑,“果然人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他俩安静下来。
点唱机用微弱的声音播放六十年代的乡村音乐。那声线温柔隽永,竟有些伤感。
夜渐浓,他们再度聊起来,多半仍旧绕着沈喻然——他擅长结交,热爱旅行,曾经在报头上见过的跳伞事件也属实。他十七岁随许伟棠归国,很快本市政商名流中,多半都是他的人脉。沈喻然出面,绝无不成功的事。
回到房中,堂姐已睡去,尹芝一个人靠在舷窗,看幽蓝的海水。这一天发生好多事,十分漫长,想起沈喻然风光过往,如今繁华悉数落尽,听人说起的几番旧事,当事人亦已多半忘记,愈发觉得苍凉。
不知何时睡过去,醒来后看见堂姐坐在对着镜子画眉,一点一点勾勒,最后是一到弯弯细细的线。见她醒来,柔声问,“头不痛?”
尹芝摇头,“那么一点酒,不至于宿醉。”
“本沙明同你说了什么?”
尹芝并不隐瞒,“沈喻然的往事。”
“他果真喜欢喻然。”
“你也知道?”
“都是陈年往事,何必再提。”
“喻然从前掌管许氏?”
堂姐听罢摇头笑,“盘问他人旧事可不是优点。”
尹芝适时闭上嘴巴。
19.莫失莫忘(上)
梳洗过后去看沈喻然。
他已有许多起色,蜷在沙发里同许伟棠看一部黑白电影,神色慵懒,半张着眼,像一只找到温暖巢穴的猫子。
见她来,便伸出一根手指来戳他的爱人,“去上班。”
“上班?”许先生无辜,“此刻我分明是在度假。”
“度假至少是换去工装关掉手机,你这会儿全副武装周旋一众政客算什么?”
许先生哑口无言。
“不须你陪,我好得很。”
尹芝站在一旁,不禁在心里头暗笑,他这扭着一股劲儿的口气,稍长一点头脑也知,他心里不痛快。
许先生万分歉意,“今年年尾,我把电话丢进太平洋里同你往亚马孙密林去。”
沈喻然嗤地笑起来,推他道,“快走快走,别在我跟前油嘴滑舌。”
许先生揉他的头发,转身出门去。
尹芝拿热牛奶给他,看着他两手捧着杯子,小口小口慢慢啜。
难怪这样瘦,他天性排斥食物。
有人咚咚咚敲门。
尹芝去应,门口站着一位陌生男子,细看之下似曾相识,原是同许先生眉眼有几分相似,却无端多一份痞气。
沈喻然紧皱眉头,像只戒备危险的小兽,“怎么是你?”
男子一手插进口袋,以轻佻地步伐踱到沈喻然跟前,沙发长短三五尺,他照旧挤进去坐在沈喻然身旁。“听说你病了?”
沈喻然冷脸,“那又如何?”
“不如何,只是大哥十分小气,带你出来又不肯给人看,生怕目光剜掉你一块肉去。”
口气丝毫不友善,尹芝这局外人听来亦十分厌恶,她搬来一张椅子,“沙发还未整理,不如请您这里坐。”
对方撇她一眼,仿若不曾听见她讲话。
沈喻然站起身来,后退自舷窗旁。
“小然,何苦待我如此淡漠。” 尹芝几乎敢确定,若无他人在场,他会即刻起身捉住他。
“我同二少并无瓜葛。
“我担心你。”
“心意我领,只是,有在我眼前卖弄的功夫,不若去周旋穿上几位贵客。”
“那些人,未必有你秀色可餐。”他忽然不管不顾起来,轻佻地挑逗。
沈喻然忽然目光凌厉地瞪住他,“二少还是收敛些。”他停一停,“二少名声在外,我已见怪不怪,不过,若给伟棠知道,当心不落好。”
那位二少神色明显一紧,掩饰地咳了一声。“你拿他来压我?”
尹芝忙解围,“医生说沈少须多休息,二少不如改日再来。”
对方终于站起来,不在纠缠,却忽然快步走到沈喻然身边去,弯身凑近他耳畔道,“三年算什么,再过三十载,我仍旧爱你。”
说罢头也不回一阵风地走出去。
沈喻然旋即狠狠踢一脚沙发脚,皱眉对尹芝道,“将这张沙发丢到太平洋里去。”
他口气似吞了苍蝇般厌恶。尹芝不知真假,怔在原地。
“愣着干嘛,叫人过来帮忙。”
不须劳烦别人,她赶紧麻利地收拾。
事后不由问,“你们二少有过节。”
沈喻然毫不掩饰,“这人十分下品,竟日同三环一众公子哥鬼混,那四桩嗜好都占全了。”
“同时一家兄弟,许先生却十分正派。”
“所以人分三六九等。”
“可也不必闹得如此难堪。”
“我一早看透他。”说罢他忽然笑,“奇怪,过往许多好事都没记得,这人的事倒像是被刀子刻入脑中。想来真令人生气。”
上船的第二夜,尹芝仍睡不着,自打漂在海上她便长久地失眠。四下均是不着边际的水,她一颗心总放不下来似的。披一件薄衣,趿着拖鞋去推开舱门。月亮如磨盘般大,橙黄而肥胖的样子,一不小心就会因重量而坠下来似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甲板上灯火辉煌,尽头的舞池里,有人在跳舞,时而有歌声传来,像是二三十年代的南音,十分旖旎。有人却偏偏站在灯火阑珊处,海风十分凉,他只穿一件灰色的长袖衫。像要融入那片幽蓝的海水中一般,浑无声息。
“怎么不去睡?”尹芝走到他身边去。
沈喻然头也不回,“你不是也一样?”
“不如去同他们玩乐。”
沈喻然摇头,“躲之不及。”
尹芝想劝他回去,昨天的病刚刚好了一些,着凉了再添新病也不是闹着玩的。可刚一张口脑中便浮现许伟棠对他管东管西的样子,再多的规劝又咽了下去,索性回了船舱,拿了件厚外套披在他肩上。
有人醉酒,摇晃地走过来,大声唱歌,沈喻然回头去看,那人走过来,忽然愣住,五秒钟后方才的醉态一扫而光,“喻然,竟然是你?”是本沙明。
沈喻然吓一跳,他看向尹芝,手足无措。
尹芝说不出话来,只说,“太晚,我们先走一步。”
她送沈喻然会船舱,取回夜宵见他仍在窗下发呆。
“你累了,吃些东西早点休息。”
沈喻然讷讷,“醉了仍旧认得我,恐怕从前十分相熟。”
“你全然不记得他?”
沈喻然摇头,“从前的人和事,多半忘掉。”
“全因某此滑雪事故?”
沈喻然有些迷茫,“是……在尼斯山的一次滑雪,雪板松动……”
“怎会如此不小心。”
纵使当真有此事,在许伟棠身边,他该是备受呵护才是,不应有此疏失。
他摇头,“是伟棠同阿路告诉我的,至于始末,我已完全记不起。”他忽然仰起头,冲她笑一下,像是在安慰,实则格外惨然。看得尹芝心头一拧。
她掩饰地去开房中空调,又遵照路医生医嘱将一些西药片剥开来,一一放在碟子里递给他,水还有些烫,她拿多一只杯子相互倒换。
20.莫失莫忘(下)
沈喻然吞下药片,躺进杯子里,尹芝替他掖被角,又小心检查舷窗有没锁好,海风尤凉,本来就晕船,再吹了风更了不得。一切妥当后,同他道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