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喻然却忽然开口,“你困了?“
尹芝摇头,“还好。“
“跟我聊一会。”他提出要求,她自然得遵从。
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折腾了整日,不累?”
沈喻然摇头,“伟棠他们恐怕要跳到天亮了。”他嘴角勾着笑,眼神中却有一股隐忍的落寞,尹芝看得十分清楚。
沈喻然忽然问,“你当下的理想是什么。”
尹芝开玩笑,“在你许家做一辈子佣工可好?”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哪好在这耗一辈子。”
尹芝一向怕被他看扁,忙纠正说,“存够钱或许去国外升学。”
沈喻然点头,“这样才好,学医不读到博没出路,如今这世道,人人自降身价仍未必能成功出售自己,须得更多技艺傍身才行。”他十分懂行情。
“听人讲,你是读书天才。”
“路俊辉嚼我舌根?”
“他对你赞不绝口。”
“往事不必再提。一日我找出大卫李嘉图来读,横看竖看似天书,成绩单上一路A,失忆后却连皮毛也没留下。”
“可有试图医治?”
“伟棠寻遍名医,已然无果。”
“何必轻言放弃。”
“不想再令他为难,这样也好,或许忘记的都是坏事也说不定。”
那一刻尹芝心里忽然萌生大胆的想法,她停一停,忽然说,“可否等我一下?”
“去哪?”
“拿些东西,不须一刻钟。”
她跑出门去,一路跑到船尾冷清的钢琴酒吧。气喘吁吁。
本沙明吓一跳,“发生何事?”
“不不。”她喘息着摆手。“可否借你画册一用?”
本沙明站在原地,略微犹豫。
“拜托拜托。”
“你要拿给沈喻然?”
“或许可以唤醒他失落的记忆。”
“那必然无用。”
“我学医,医学史上曾有许多成功案例。你不想他记起你?”
本沙明眼中擦起火花。
他转身到吧台后头翻找。足足一大叠,尹芝几乎抱不动。
回程的上她觉得自己简直发癫,却又莫名的义无反顾。
沈喻然仍旧等她,见她搬厚厚几本画册进门,不由问,“什么东西?”
她在他身边坐下来。将画册打开,那一刻,手竟有些抖。
沈喻然愣了片刻,伸手过去一页页翻,双颊渐渐褪去颜色,雪白似一张纸。
尹芝猜不透他的情绪,小声问,“可还记得?这些,都是你。”
沈喻然霍地抬起头,“你从哪里得来?”
“方才,那个撞到你的人,是这穿上的酒保,也是……你的朋友。”
沈喻然盯住画册,翻开的一副及其认真的油画——他裸身坐在宽大的浴室里,跟前散落无数干枯的花枝,连阳光的投射都画得十分逼真,他的线条如此温柔,一侧光裸的肩膀上淡淡的齿痕也勾勒得一清二楚。画中的人比近旁的人更加生动,甚至犹带几分魅惑。
而此时沈喻然的面色已由苍白至灰冷。
尹芝小声诱劝,“闭上眼睛,你试着回想,那一天的场景,喻然,你想一想。”
沈喻然皱紧眉头,“不……”
“你可以的,那一天,你,同他,这一切都留在你脑海中,那只是一个被忽略的角落,找到它……”
他不住摇头,“不……不行。”
“喻然,这是你欣赏的画师和知己……”
“不……”沈喻然两手紧紧按住头,额上已渗出汗水。
他忽然叫出来,胸脯剧烈地起伏,他那样瘦,几乎有骨骼破皮而出。画册跌落在地板上,他痛苦地跌在床上。这情况不对。
“喻然……”她叫他。
路医生同许伟棠一并赶过来,沈喻然已不省人事。
他按他的脉搏,回头对许伟棠道:“他没事,只是有些紧张。”
许伟棠瞥过地板上的画册,目光森冷。
尹芝不由得再次道歉。
路俊辉却抢白,“伟棠,我想阿芝出于好意。”
“他没事便好。”
“明早保准活蹦乱跳。”
“我会令船员即可返航。”
“不管客人?”
“喻然不适合这样的环境。”
许伟棠在床侧坐下来,片刻道,“你们各自去歇息吧。”
“我……”尹芝要张口,路俊辉忽然捏住她手臂。她回头,见他向她轻轻摇头。她随他一道退了出去。
舞池一头的灯火已熄灭,旖旎的南音也听不到。夹板上只剩他俩。
“我又擅作主张。”尹芝苦笑。
“好心未必都得好果。”
“喻然令我心有不忍。”
“你变了,阿芝”
“何以这样说?”
“初见你时,你看喻然的眼神都满是不屑。”
“我曾那样失礼?”
“一个人的眼睛,往往泄露他的心。”
风有些大,尹芝拢拢额发。
“我一度看轻他。”
“为什么?”
“也许,”她停一停,“他有我不曾拥有的富有,而这种富有,往往象征着我所向往的随心所欲。”
“现在呢?”
“现在,我发觉他同凡人一样,有着各样的身不由己,所以,同是天涯沦落人。”
21.不速之客
船走的不远,他们花一日时间,返回山中。像摒弃了现代文明的一群野人,一时海上,一时森林。尘嚣杳然。
不知许伟棠如何同一众贵客解释这样突然的决定,尹芝自信家主可周旋得游刃有余。
她觉得累,歇息了半日,也不大睡得着,陪厨娘坐在门口的洋槐下剥豆。
“明日是又到那一日了呢。”厨娘微微叹。
什么大日子,尹芝数了几个节日,都还远得很。
“农历廿八是沈家先生冥祭。”
“喻然父亲?”
厨娘点头,尹芝心有戚戚,不知何故从前她总以为人多半去世在秋风萧索或是冬雷滚滚的傍晚,想不到也有人陡然消失在万物繁盛的夏天里。
她兀自想着,剥了满满一盆青豆,厨娘答应教他做盐焗豆,她站起身来,随她到厨房去偷师。转身却见沈喻然倚着廊柱朝这头看,他出奇地穿一身黑色正装,领口的领结打得工工整整,用一颗指甲大的钻石扣定住,平日这会儿该是他的午睡时间。
尹芝走过去,“怎么不休息,吃得消?”他看上去有些憔悴,眼眶乌青。
“我要到山下去。”沈喻然落落寡欢,只字不提何事。恐怕那是他的忌讳,想来她亦不该多一只耳朵去听说。尹芝觉得尴尬,好在有人来解围,许先生一面扣袖口一面走过来,低头跟沈喻然道,“要去不急着一时,不如等明早。”
“有些事需提前准备。”
“不如带上阿芝一起。”
尹芝奇怪,“去哪?”
“明日岳丈祭日,喻然要去守孝三天。”徐伟棠岳丈二字说得极其自然,不带一丝造作。
沈喻然不答应,“他生前喜静,不喜欢被打扰。”
“可身边总要有人照应,你又不答应我同去。”
“有管家足够。”
许先生没再说,“陪我吃过晚饭再走可好,要好久见不到你了。”他坦坦荡荡表达依恋,沈喻然目光软下来。
傍晚,尹芝同堂姐一起送沈喻然至门口,许先生临走前嘱咐,“这几日我也不会来,你们不必守在家里,去都会里转转,喜欢什么东西只管买,账单寄给我就好。”
这样慷慨,有人给女友花钱尚要一分一毫的算计,竟有人对自家佣人如此大方。尹芝刚要推辞,堂姐先一句开口,“谢谢许先生。”
许伟棠摇头,“喻然让你们辛苦,不知如何谢的好。”
尹芝目送他们的车子下山,回头对堂姐说,“几世修来的福,再这样下去,我便要丧志,恨不得在许家当一辈子佣工。”
堂姐骇笑,“你这样容易被收买。”
这世上,什么东西好过丰饶的物质,尹芝想不出。
两人当真去购物,并不敢奢侈,只拿些平价的日用品。账单一一签上许伟棠的名字,尹芝笑,“我们干脆给他做姨太太。”
东西太多,车子开不进市区,泊得十分远。
“要是路医生在场就好,还可充苦力。”尹芝念起路俊辉来。
“你当他是闲人?这会儿他肯定同先生一道守在离沈喻然不远的暗处,不敢有半点疏忽。”
“喻然说不叫人跟着。”
“谁叫许伟棠是廿四孝情人。”
之后的两日两人躲在家里,本都不是贪玩爱热闹的人,之前尹芝央求沈喻然教了他几日法文,认得百十个单词,她日日温习,生怕忘记。家中无主人,厨娘也丝毫不怠慢,特意烧了几道本帮菜给他们解馋,尹芝在厨房中围前围后,也是不亦乐乎。
到了第三天傍晚,寂静山林中忽然响起汽车引擎声。
有不速之客上门。
乃娟厨娘挡在前头,如临大敌。尹芝打量大厅中孑然而立的女子,那一张脸隐匿在太多珠光宝气后头,怎么看也看不真切。
只听几个人齐齐叫许太太。那女子一个转身,撇下一众人的目光径自朝里头走,经过沙发,随手将名贵的手袋朝上头一掷。
“在此处我不敢称太太,否则有人暗地里指摘我不知天高地厚,叫我余小姐。”她扬一扬嘴角,皮笑肉不笑,十分狰狞。她保养得十分好,却仍见出有几分年纪。至少已不是妙龄女郎。
乃娟面色不变,“韶韶,去给太太倒茶。”
“茶不必。”这位余小姐摆手,“今天好兴致,专程过来深山里会会老友。”一句话说得阴阳怪气,听在耳朵里,浑身不舒服。尹芝十分糊涂,来者究竟何人,许太太难道不是刚巧不在宅中的那一位吗?
乃娟不卑不亢,“不巧,沈少不在。”
余小姐一怔,半晌冷笑,“怕是我人卑命贱,不够身份看沈少一眼吧。”
“沈老先生近日冥忌,太太不会不记得这事吧。”
余小姐讪讪,“瞧我这记性,进来身子有变,人也跟着健忘起来,她面上难掩失望,眼梢都垂下来。转而忽然道,“他不在家,你们日子轻省不少吧,服侍这样的人,也够你们为难。”
“食人俸禄,忠人之事。”小女佣韶韶首先抢白。
对方牵一牵嘴角,“沈喻然有功,傍得好男人,自然有一群忠仆。”
这人到底为何来此,尹芝在心里左思右想,她是谁,沈喻然的故事中,没有这样一位女性。
“这么晚了,山路不好走,您还是早些回去吧。”乃娟不耐,开口逐客。
“果真跟沈喻然待客之道如出一辙,也罢,唱主角的不在家,我也不必在这跟你们多费口舌。”说罢她拾起沙发上的手袋转身就走。到门口却忽然停住,“还是麻烦你们帮我转告沈喻然,我怀孕已满三个月。”说朗声一笑,一片身影,拧了出去。
全家几位怔在当下。
韶韶小声道,“先生怎么跟这样的女人生孩子?”
厨娘推她头,“少听她胡说,你还不知她那性子,来给喻然添堵是真。”
“看她一脸得意。”
尹芝插嘴,“这人是谁?”
“许太太。”
“许太太不是……?”堂姐暗暗跟她使眼色,碍于这么多人在场,大家都沉默寡言,各自去忙自己的事。
回到房间,就剩下姐妹二人。
“那位余小姐怎么成了许太太?”
“自然是明媒正娶。”
尹芝大骇,“你可当真?”
“如假包换。”堂姐躺在床上,心不在焉。
“不是说几年前沈喻然和许伟棠在北欧注册结婚。”
“许家怎么可能认可这桩婚姻,老太太挟着几位叔公又哭又闹,先生一早妥协。”
无可奈何,终究是世俗中人。
“不过那位许太太只是个花瓶而已,摆在台面上充数,这事在喻然那也是默认的。”
“可他却有了许伟棠的孩子,可见已不只摆设这样简单。”
“谁知到。”堂姐忽然从床上坐起来,正色,“这事你听过且听过,自此烂进肚里。”
“瞒着沈喻然?”
“纸当然包不住火,可这重纸不能自你我这破开,这是明哲保身。”
“可厨娘同韶韶?”
“你放心,他们也在许家多年,比你我还懂规矩。”
22.不知处(上)
三日过完,沈喻然却没有回来,连家主也不见人影。
第四日上午,管家忽然独自开车回来,一开门就急急道,“阿芝,收拾东西随我走。”
“到哪去?”为着何事,总要说缘由。
“沈少人在医院,先生令我接你过去照应。”
呵,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尹芝简单收拾,跟着郑伯往医院去。
沈喻然高烧不退,老人家称墓园里阴气重,他该是受了凉。
她略微清洗下便去看人,几日不见,本来就瘦弱的人这会儿更加憔悴不堪。许先生亦跟着清减了许多,一向注重仪表的人,下巴上生了一片乌青的须根。
这间医院是许氏私产,归路俊辉掌管。现如今拥有顶尖的医疗设备同医学精英,平日只对本市权贵开放。
整栋建筑宽大的格局与豪华的布置同一流的酒店无异,许多片长窗对住海景,温柔地接纳午后澄明的阳光。没有一贯的消毒水味,连医院病房里特有的浑浊空气也丝毫闻不到,这里的一切都清透整洁。
许先生独自坐在会客室里头吸烟,一头烟缸里,十几只烟蒂,他叫过尹芝,声线十分暗哑,“下午公司里有些杂事,需要过去处理,你在这儿陪他,他若醒过来,给我电话。”
尹芝一直点头。
许先生拿过外套,尹芝小心问,“好好的怎么发起烧来了?”
“有心事的时候他容易这样。”
为着什么样的心事,尹芝猜不来,也自认无人会告知她。
即便再高明的医生,来医治沈喻然的身体仍会觉得十分棘手。
因有凝血障碍,必须尽量避免穿刺注射。口服药物治疗及物理降温都一一试过,到了下午,温度仍旧居高不下,肌肉注射过一次,针孔至今还殷殷渗血。
他一直紧闭着眼,面色一丝血气也没有,额头滚烫,抓起手来却是冰冷的。睡得不踏实,偶尔梦呓,小声呼痛。
尹芝坐在床边,用冷水浸过的毛巾一下下抹他的颈窝。
他胸口剧烈起伏几次,开始低低啜泣起来,侧耳去听,他正呢喃叫爸爸。
这模样尹芝叫心疼起来,伸手去顺他的胸口,一直安慰,“不怕,很快就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