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时听他抱怨,“今年秋款怎么没来由添这么多花哨、这绿色未免太惹眼、这一身难不成是要登台唱戏?”
他逐一品评,一脸难掩的乏味。
两头男子均不敢多言,只一味赔笑。
约莫半刻功夫,沈喻然抬抬眼,见她在,似完全无事地叫她,“阿芝,到书房拿支笔过来。”
一旁的男子忙自包里摸出一只,殷勤递过去,“沈少用这支。”
沈喻然接过来,在画册上勾画。时而单手托腮,时而又暗暗皱眉,像是有人老大为难了他。
这是都会中的奢侈品店命人送时下新品的宣传册请他过目,若有喜欢,只需在画册上打勾,隔天自会有人亲自上门来服侍他试穿,满意便留下,不满意即刻拖走。诸如此事,每隔半月便有一次。衣帽间去年重修扩容一次,否则已挂不下这些琳琅满目锦衣华服。
他已不出门,不知要来千百件衣裳何用。家里平日只余一众食人俸禄的佣人,百分之九十用心于薪水同福利,谁会挂心家主今日穿的是君皇仕还是路易雪莱?
夜里,两姐妹枕在床头聊天,尹芝说起白天的事。
堂姐却叹道,“他竟知道此事?”
“什么意思?”
“早些时候听说,宅子中的几部电脑皆有监控。我很少用,忘记提醒你避嫌。”
“谁会做这样下作的事?”
“除去家主,还有谁敢?”
“他叫我随意用书房电脑是个圈套?意在监视我?”
“你太言重,他定然不为监视你。”
“那……”尹芝终于恍然大悟,“你说他监视沈喻然?”
“他需要了解他的世界。”
“同在一个屋檐下,须做这种暗事?”尹芝觉得难以接受。
“也许他爱得并不自信。”
尹芝闭眼想一想,那男人高大英挺,有王者气度,一双手分明牢牢操控一些,何来不自信?未有答案,她先一步坠入梦乡。
隔天一早,尹芝陪韶韶为二楼偏厅中几条锦鲤换水。
沈喻然已穿戴整齐下楼来。他穿一件格子衫,外罩一件靛青色无帽卫衣,愈发衬得整个人白净秀气,悠悠然经过她俩身边,清浅晦涩的气质,像朵晚开的玉兰花。
尹芝几乎从未见他穿重复的衣裳,有日看韶韶整理衣帽间,前前后后四面壁橱,挂满令郎满目各色衣服,多半休闲。也有一只专门放熨帖有秩的西装,尺寸不大,显然不是许伟棠的。这么多衣裳,几世都穿戴不完。
韶韶在一头小声叹,“真靓,胜过电影明星。”
尹芝回过神,“那日他朝你发脾气,你还觉得他靓?”
“美人总能轻易获取原谅。”小姑娘这话说得流里流气,像阅人无数的酒家女。尹芝推她头,恨铁不成钢。
“况且先生因此发我我双倍薪水。”竟有此事,果真金钱万能,为此讨几句骂又如何,不痛不痒,转念就忘了。
韶韶低下头,“还是谢谢你,肯为我出头,芝姐是好人。”
换来这句话也好歹知足,夫复何求。
看看钟,该去送药了,虽次次艰难,但这好歹是她的工作。她照旧将药按医嘱自药橱中一样样取出分好,白色绿色黄色各样新鲜好看的西药片,被分别拨放在冷冷的碟子里。
沈喻然人不在房中,书房也锁着,偏厅大堂均看过,宅邸太大,一个不留心便找不见人。
她只得转出去,一路到了花园里。看见他抚在一张石桌上。一头的水晶果盘里摆着自南亚空运而来的新鲜水果,他一颗未动,像是睡着了。阳光笼在他背上,一串因为消瘦而凸显出来的脊骨。她去到房中拿了一块薄毯,回来想要盖在他身上。弯身的一瞬间忽然看见他埋在臂弯里的脸上一片朦胧的水雾。锦衣玉食的美人正在睡梦里哭泣。她想离去,他却碰地弹跳起来,剧烈地喘气,像是一只被丢在旱地上的鱼。
她不得不在他跟前坐下来,用毯子裹住他的肩膀,他面色苍白,泪痕还未拭去,惊恐惶惑地望着她。奇怪,怎会有一名男子令你觉得他楚楚可怜,他哀戚的神情叫人恨不得为之心碎去半边。
“做了噩梦?”她小心问。
他不答,仍旧垂着肩膀喘气。这份衰弱到像个行将垂老的人。
尹芝去扶他,“回去躺一躺。”
他没拒绝,借着她的力气站起来,尹芝觉得他整个人轻飘飘似一片纸。
送他到房间,看他和衣躺进被子里。
房中有些乱,大概韶韶还未来得及过来打扫。
桌上的一只花瓶中插着一蓬玫瑰,有些萎蔫了,颜色像干涸的血迹。地下丢一本书,是法文的随风飘逝。
“睡一会。”尹芝安慰他。
他合了合眼,又再度张开。
“可否陪我说会儿话。”他这会儿分外柔弱,有别于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模样。许伟棠出差已有一个星期,难说他不寂寞无依。
尹芝拉过一只椅子,在他近旁坐下来。那些药落在花园里,她没有再提。
“你一定觉得我这幅样子滑稽至极。”他落在枕上,头发乌黑漆亮,面色惨白如雪。
“怎么会?”
“一个男人自梦中哭醒,多可笑。”
“人人有伤心事。”
他静下来,双手放在胸前,眼光似在天花板上浮动。
“我梦到亡父,他面孔灰蓝,直瞪着我。”
“窝着胸口睡容易噩梦,气不顺,才会如此。”她凝心安慰他。
他摇头,眼眶有零星湿润,“父亲不赞成我们的关系,他……”他说不下去。
“令堂若在天有灵,何忍你一人伶仃孤苦,许先生待你这样好,时至今日他只有欣慰。”
她扯一张桌上的面纸,轻轻替他揩眼角。那一刻心上无端不胜数的怜惜。
“你要休息,她说,“什么样的身体也禁不得这样的胡思乱想,梦总归是梦。“
“我会注意。”他似乎有些疲累,眼里的光渐渐零散,像是随时都会睡去。
尹芝想离去,却忽然被牵住衣角,回身见他正望着自己,“你会否觉得我是个奇怪的人?”
“哪里怪?”
“四肢健全,却缩进笼子里去,给人供养,像只提线玩偶似的,简直可笑之极。”
“各人都有各自的活法,何必计较他人?”说出这话尹芝自己也讶异,沈喻然的想法是她一贯的看法,今日他反而客观袭来,心平气和地劝慰起他来。
他点点头,”多谢你听我说这些不着际的话,你去忙吧。“
她在这宅中有什么好忙,忙也不过是忙他罢了。
回到房里,堂姐正在理旧物。
“怎么今天送药需这么久。”
尹芝叹气,“他一个人在花园里头哭呢。”
堂姐毫不意外,“他心事重。”
“多好命,有人给他一切,想要什么只需一句话,我说是他必定整日笑得嘴巴何不拢,怎么还会在角落里头抹眼泪?”
“各人所求不同。”
“可总好过你我,被人丢在生活里流浪,一不留神就风霜雨雪全数袭来。”
她一面说一面凑到堂姐跟前,“咦,哪来这样一大叠报纸。”
“竟是七八年前的旧报,我都不知自己还留着这个。”
尹芝拿起来顺手翻掀,大多是娱乐版。
堂姐笑到,“那会儿还年轻,整日无聊,中意一位电影明星,所以特意定了报纸,方便看他的新闻。关乎于他的都一张张收起来,当年都是心头至宝,如今看来不过一叠废纸。”
”这是?”尹芝指着一张报纸,“地产王国的少年英雄”。
堂姐探过身去看,“竟有这个?我当年怎么没注意。”
是有关沈喻然的一期专访,登在版头,一边印他一帧巨照——穿天青色的开司米,斜倚在一张乳白色的真皮沙发上,胸前窝一只昏昏欲睡的猫咪。他神态十分柔和,看上去清秀可爱尹芝拾起来仔细端详,总觉得那时的沈喻然同而今多少不同。
一旁用一小块地方介绍他的资料,他擅长弹钢琴,喜欢旅行,酷爱红酒,他曾一度去到南美同人坐热气球去探险,更曾喝下数瓶香槟仍头脑清晰地同人在谈判席上交涉。期间提及此生难忘的经历,他说曾在英国玩过跳伞,落地时操控不当,扭伤了脚。
尹芝纳罕,“他曾供职于许氏?”
“是先生的左膀右臂。”
“怎不早说?”
“说来何用?”堂姐将报纸用一个牛皮筋捆好,“是时候该扔掉这些杂物了。”
15.笼中鸟
许先生往澳洲去,一去即整月,归来时都会中的夏天已如火如荼。
电话过来说是下午返家,沈喻然便一直在客厅里等,连中饭也未好好吃。午睡也干脆推了,垂着一颗头在沙发上打瞌睡。他十分罕见地穿了一件短袖T恤,露出雪白的手臂同锁骨。怕他冷,大厅里门窗紧闭。
足等到三点钟,许先生才好歹进了门,面上毫无风尘仆仆的疲态,只是皮肤愈发黝黑。沈喻然迎上去,许先生俯身吻了吻他的额头,不等他开口便报备,一切顺利。
工人送进十几只大箱,悉数是自澳洲带回的礼物来,许先生命人一只只打开来,全家上下人人有份。
厨娘得一套洋装,韶韶是条项链,尹芝和乃娟的都是鳄鱼皮手袋,价格各个不菲。哪里去找这样好的东家?
沈喻然围前围后凑热闹,“没我份?”
许伟棠一笑,“不仅有你的,还是件稀罕物。”
沈喻然撇嘴,“有多稀罕?”他不好取悦,什么好东西是他未见过的?
这时管家提一只两尺高的镀金鸟笼进来,里头锁一只鸟,头部金绿色,拖一条长长的大尾羽。全家人都围上来看新鲜。
“这是什么鸟?”沈喻然问。
“从前你不是最爱考林麦卡洛的一本小说?”
“荆棘鸟?”
许伟棠但笑不语。
沈喻然盯住鸟笼看,伸手去抚弄它绚烂的羽毛。许伟棠忙捉住,“当心,会啄人。”
沈喻然兴味盎然:“怎么来的?”
“飞了好些力气到山上捉的!”
“海关过得来?”
“托了些关系。”
沈喻然面露喜色,显然,这礼物成功讨得他欢心。
尹芝在心里叫作孽,人家一路在南美森林里住得好好,硬生生把它捉来收进笼中,这欲念如同折花人,空落落欢喜一阵,转念丢落一旁,认其萎蔫。
生意十分顺利,许先生功德圆满休假在家。两人都足不出户,有时在书房摆一盘棋,心无旁骛从清早到傍晚。
路医生上门看诊。见两人均白衣素衫坐在棋秤两端,手中各执一子。忍不住出言调侃,“你俩何时修炼得这般清心寡欲了?”两人都不抬头,只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当安静的看客。他是向来不懂黑白之术,倒也乐得捧一杯清茶伸长脖子在一头凑热闹。沈喻然手段不如人高明,输了要给人脸色看,赢得太容易又怪人不专心于此,只一味敷衍他。许伟棠为着一盘棋倒也煞尾苦心。
一阵风字天窗溜进来,忽然闻得房间里有淡淡墨香。
原是一头案几上,一块镇纸压着一幅字,路俊辉凑上去看,“黑白纷纷小战争,几人心手斗纵横,不知胜出本无情。”诗句绝妙,字迹娟秀,他连声称赞。
许伟棠拈一颗黑子停下来,回头道,“喻然几年前跟了位师傅学水笔,后来太忙就放下了,今天看看,倒是学得有模有样。”
傍晚吃过饭,沈喻然兴致好,又拉人来打牌。
路医生称最近赶论文脖颈酸痛,要尹芝替他,于是再拉过乃娟成了牌局。
一幅小巧精致的象牙牌,拈在指尖十分玲珑。同吃饭一样,大家围在一张桌前。但这小小牌局可不简单,斗技艺,斗心术,斗胆识,大有门道。
尹芝对规则一知半解,稀里糊涂输给沈喻然一整月的工资。输那一点钱对于她而言照旧形同割肉。推说去洗手间,一个人站在花窗一头醒神。身后有脚步声,自然还是那位路医生。他站在她身边,眯眼笑,“输到肉痛?”
“我日后是宁上断头台也不再上赌台的。”尹芝自嘲。
“不必在意钱。”路医生说,“哄得伟棠的心头肉开心,他日后还不十倍百倍还你?”
“像一群弄臣,取悦一位天子宠妃。”
路俊辉大笑,“不要酸,来来来,我为你压阵去。”
尹芝打起精神,再度投身这盘桌上战争。倒是头一次有机会这么细致地观察沈喻然,抛去输赢不谈,同他这样的美人打牌是种享乐。人长的小小却绝不输阵势,摸牌放牌都稳若泰山。十根细长的手指十分麻利,尹芝忽然注意到他食指处套着一枚指环,跟许先生的一模一样。再一轮沈喻然手气照旧了得,开局不足两分钟便推牌叫和,三人拿眼一看,了不得,中发白三幅刻子——大三元。沈喻然拍桌子,拿钱来拿钱来。
乃娟开玩笑,“先生你莫有意放水给沈少,我们姐妹档算计不过你们夫妻局。”
沈喻然白他,“这可是货真价实,再说一把大三元算得什么。”尹芝愣愣看住他,头一遭听他这样豪气地讲话。接着转念不过两局,他便自摸大四喜。尹芝跟乃娟面面相觑,输得服服帖帖。
沈喻然笑起来,嘴角弯弯,露出两颗尖尖的犬齿,一双眼水光流转,横竖看来都是少年模样。
沈喻兴味盎然,接近午夜还不肯放人休息。许先生摇手,“不可,要学会适时离开赌桌。”
“我不。”沈喻然果断摇头。
“我应你一事,礼尚往来,你也该应我一事吧。”
沈喻然叹气,好歹各自去睡了。
尹芝累到连澡也不想洗,倒在枕上蒙头大睡。辗转做了许多个梦,仿佛仍住宿舍,是个秋天,清晨起来洗漱,龙头中流出的水冰冷刺骨。盥洗室飘出无论如何清洗成无法散尽的腥臭味。她翻了个身,在梦里都恹恹。
有人轻拍他的背,她张开眼,嗅觉也跟着醒过来。房中有清越的槐花香味,她此时俨然已超脱升天。
天色还有些灰,“怎么这样早?”她迷迷茫茫问堂姐。
“昨天玩得太乏,倒头就睡,竟忘记同你讲一件好事。”
“哪来好事?”她跳下床在柜子里找衣服。
“先生跟喻然乘游艇出海去。”
“喜在何处?”尹芝隐忍哈欠,套上一件洗的发白的棉布短袖。
“你我都有份去!”
尹芝大骇连连摆手,“听人说船驶在水上摇摇晃晃,走两步如同踩在风里,极不踏实。”
堂姐笑她,“七老八十说起话来也未必如你这样老派。
九点钟餐厅里才有动静。沈喻然披晨褛下楼来,刚梳洗过,面上荡漾着水光如同朝露。
餐桌已摆好,干点是虾饺,干蒸烧卖,和蛋挞,湿点则鱼片粥和豆腐花。厨娘手艺精湛,这家里人人爱她。
沈喻然却对着自己面前的两只碗皱眉,“又是猪肝粥同红豆汤!”厨娘只管赔笑,哄他道,”您想吃什么?改日我照着烧。”不过是令着他先把今天的咽下去,沈喻然一手托着头一手拈着勺子不住在碗里搅动,一口也不往口中送。
“再不快点你要迟到了。”许先生走进餐厅来,用食指关节轻敲桌面以视示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