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文摇摇头:“没事,最近事儿有点儿多。账本都在桌子上,你看吧。等会儿有人送吃的上来,你午饭想吃什么,跟那个服务生说一下就行。”
年晓米紧张地点点头,坐下来开始翻账本。他的能力对付大型公司尚有些吃力,不过对于这种私人的餐饮店,还是很有把握的。年晓米工作时很专注,很快就沉浸下去了,完全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
服务生送了一壶甜菊薄荷茶和一碟钵仔糕上来,问年晓米午饭吃什么。年晓米想都不想:“跟沈总一样就行。”服务生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却也没说什么,礼貌地退了下去。
钵仔糕很可爱,一块块手指大小的莹白的粘米上撒着一层甜糯的红豆,配着清爽的花草茶,咬一口,舒服到胃尖尖上去。年晓米吃了两个,就不敢再吃了。一碟总共也就那么数得出个数的几个。他吮了吮叉子,才想起沈嘉文还在。慌乱地抬头,却发现对方早就躺回到沙发上,已经睡着了。
年晓米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蹲下来认真看他的脸。
帅男人大抵长得都差不多,饱满宽阔的额头,细挺的鼻梁,深邃的眼。沈嘉文皮肤并不算好,离近了看会有很多细小的毛孔,甚至还有一层细细的绒毛。可是依然很英俊。眉毛又长又浓,睫毛也密实卷翘,小刷子似的,在眼睛下方投下淡淡的影子,融到浅浅的黑眼圈里去。
年晓米看着那浅浅的暗影和下巴上青青的胡茬,又一次心疼了。很想摸上去,把那一层东西轻轻地抹掉。当然是不敢的,于是只能这么偷偷摸摸地看着,有点难过,又有点幸福。沈嘉文衣服穿得不多,衬衫加羊绒坎肩。年晓米摘了衣架上的羽绒服轻轻盖在他身上,恋恋不舍地回去接着看账本。这回就有点看不下去了,过一会儿就要抬头瞅一眼熟睡的沈嘉文,瞅一眼就悄悄地在心里高兴一下,那粒埋藏许久的种子在这小小的喜悦里悄悄萌芽。
不知过了多久,沈嘉文动了动,年晓米赶紧低头看帐,连大气都不敢出。
沈嘉文是被热醒的,一身汗湿。他迷迷糊糊地抬头,身上一件厚厚的羽绒服,不是自己的,谁没事老给自己瞎盖什么被子。睡得口干舌燥,以为助理小何还在,随口问道:“有茶么?”
“有,有。”
半天也没端过来。沈嘉文起床气有点大,不耐烦地催促:“快点,渴死了。”
“冷的行么?”
“都叫你快点了听不懂话啊!”
一杯温茶递到手里。沈嘉文一口气喝到底,人也清醒了。“怎么是你?啊,对,你来看帐。”
年晓米点点头,有点心慌,低头走回到办公桌前,把目光钉在账册上。
又乱发脾气。沈嘉文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烦。
服务员又敲门,送来两份盒饭。沈嘉文斜楞了他一眼,服务生马上解释:“这位先生说和您吃一样的就行。
年晓米不知道沈嘉文和员工一样是吃盒饭的。算了,沈嘉文摆摆手。
盒饭就是普普通通的家常菜,白菜溜土豆片,炒萝卜辣子,青椒溜肉段。不过出自后厨大师傅们的手,滋味自然是街上那种七块钱一份的快餐所不能比的。知味居的盒饭好吃,从前就有心思活络的服务生跟后厨串通,每天偷着多做那么几十份卖给附近公司的上班族。沈嘉文知道了,跟杨经理讲了声,又开了次员工大会,顺道把相关责任人辞掉了。助理小何还曾不知死活地建议沈嘉文中午在外卖窗口加盒饭卖,多赚一点是一点。沈嘉文恨铁不成钢,开什么玩笑,高档餐厅卖盒饭,营销最忌讳的就是这种档次分散的经营方式。小丫头还不服气,那您那个外卖窗口,这么说也跟盒饭没两样,一样拉低餐厅的档次。沈嘉文脸色一沉,我的事你少管,把你自己的事干好。小姑娘委屈地坐回去排日程,再也不敢给沈嘉文提建议。
沈嘉文原先一直想把这姑娘辞了,无奈没有啥好借口。每次刚要开口说要么你明天别来了这姑娘就开始噼里啪啦掉眼泪:老板我哪儿不对你说,我改还不行么。害他只得把要出口的话咽回去。要说工作能力吧,她就是比一般强那么一点点。相貌气质吧,都只是凑合。比较难得的是工作上她是个实心眼儿,就听沈嘉文一个人的,别人你说出天花来,我也要听老板的意思。沈嘉文思来想去,人无完人,留着慢慢磨吧。不行还有个方致远呢。
想到这儿又看年晓米,觉得他也挺实心眼儿的。沈嘉文喜欢老实人,好摆弄,缺点就是做事不够灵活。不过会计这种工作,要那么灵活也没什么用。
年晓米心满意足地扒完一整份盒饭,打了两个小小的饱嗝,沈嘉文望了他一眼,他立刻脸红了。完了完了,给人家留下贪吃的印象了。年晓米在心里骂自己,让你吃吃吃,丢人了吧。
“味道还成吧?”
“啊,成。”其实岂止是成,是相当不错。我又说错话了,年晓米内心再次宽面条泪。
“账目上有什么问题么?”
年晓米挠挠头:“十一月份开始有几份盘存有点问题,还有库存有一部分对不上帐。”
沈嘉文默默听着他解释什么先进先出法和加权平均法。简而言之,就是又有会计打算趁着账务忙的时候坑他的钱。钱倒是不多,只是事情太过让人恼火。
“还有一部分对不上,可能是食材的自然损耗,会计没有记录到账面上。”
沈嘉文叹了口气,头疼。现在要是辞了人就没人可用了,把这个年忙过去再说吧。眼前这个人倒是个不错的候补。
“对了你现在一个月能拿多少钱?”
“加上奖金有三千多吧。”年晓米实话实说。
“那也不多啊。听说在四大一般都有一万多。”
“那是干了好多年,做到上面去的才行。而且四大太累了,吃不消。”
“就这么没追求?拿什么讨老婆?”
年晓米想说我不用讨老婆啊,不能说,就呵呵地干笑。
沈嘉文也不追问,人家的事,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然后聊起淇淇,沈嘉文叹气。小家伙跟自己比从前亲近了不少,但是还是挺内向,不怎么活泼,有时候会长时间一声不吭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对老师也有敌意,在幼儿园里只喜欢和奇怪的小朋友玩儿。最让沈嘉文忧心的是他的身体,从手术后就一直不大好,米瑞兰这个人他打听过,是全省最好的儿科专家之一,她的技术没有问题,是淇淇的体质太差了,不然也不会这么小就去做手术。
年晓米有点担心:“要么再找我妈看看?”
要的就是这句话。“米主任挺忙的,我也不愿意老带淇淇往医院跑,人多病菌多的……”
“那,上我家里来呢?”说完才意识到好像自己在骗人似的。年晓米又有点羞愧。
沈嘉文当然做梦也猜不到年晓米的这种心思。于是事儿就这么定了,年假时有时间去米主任家里拜访。
年晓米前脚刚走后脚方致远就过来了:“哟,把人骗过来剥削了。”
“什么骗不骗,人家自愿的。”
“哦,那你知道为什么吗?”
“能有为什么,年轻人做做兼职是很正常的事啊。”
方致远不说话了。
沈嘉文也不在意。合作了两年,这男人有时候有点怪,他习惯了。
8、
年晓米腊月二十三就被年妈妈催着往姨妈家送年货,跟往年一个样,两家人并成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张罗过春节。
米瑞兰家里人丁单薄,父母都过世后,只剩下这么一个姐姐。姐姐和姐夫恩爱得很,膝下三个孩子,又各自结婚有了一帮娃娃,算得上是家庭美满幸福。
年晓米提着大包小裹,一进门就被结结实实抱住了,大表哥在他小身板儿上捶了好几拳:“你个小崽子,就逢年过节能露一面,平日里连个电话都没有,忒没良心了……”
还没说完,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咚地撞到年晓米肚子上,嗷嗷叫着:“小叔小叔,我想死你了!”
年晓米揉揉被撞疼的肚子,呲牙咧嘴:“你小弹头啊你!一年比一年有劲儿,小叔可再也不敢陪你玩儿了……”
大侄子乾乾一下子就哭丧起了脸:“小叔,你别,别不理我,我错了还不成么。”
一个圆脸的胖女人端着一大盆肉馅从阳台出来,也是嗷地一嗓子:“小兔崽子还不赶紧回去写作业,考那么点分!看你今年还有啥脸面管你小叔要压岁钱。”吼完又冲年晓米热情地笑:“小弟过来啦,快坐下歇着,有新炸的粘豆包,我给你倒点白糖去。”是大表嫂。
二表哥从厨房探出头来,嘻嘻一乐:“不能白吃啊,吃完赶紧过来帮我剥蟹肉,不然今年的蟹粉狮子头可没你的份。”
屋里一个爽朗的声音响起来:“小崽子又欺负你弟弟,看你老娘不收拾你!”笑嘻嘻地脑袋立刻从厨房门口消失,里屋一个长得跟年妈妈一模一样的漂亮女人掐着腰探出身子来,一看见年晓米就乐了:“来,快过来让姨好好瞅瞅……啧,怎么又瘦了啊,多吃东西啊,趁着过年赶紧都养回来……”
年晓米乖乖地任由姨妈把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看,心里暖洋洋的。他跟姨妈打小儿就特亲,没法子,谁让姨妈和妈妈是双胞胎呢,一模一样的两张脸,一模一样的疼爱,换了谁心里都得是热乎乎的。
米瑞兰也跟着进来了,笑眯眯地:“姐。”
米瑞梅立刻丢下年晓米奔着亲妹妹去了,姐俩互相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露出一模一样的笑来。大表嫂一面择芹菜一面凑趣:“妈每回跟小姨往一块儿一站我就蒙了,根本分不出谁是谁。”
二表哥端了一盆熟螃蟹出来递给年晓米,贼兮兮地爆料:“别说嫂子你,就咱老爹,跟妈搁一块儿过这么些年了,见了小姨也发懵。”
紧随其后进门的男人窘道:“臭小子!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你快该干嘛干嘛去!”
说起来也是米家的趣事。有双胞胎的家庭似乎总是会多了许多欢乐。年晓米的姥爷当年给百货公司当采购员,天南地北地跑,有一回跑到江南一带,家中一封电报追过来:生,女。
他瞅了瞅招待所院子里的红艳艳的梅花,一拍大腿,去邮局拍回去仨字儿:米瑞梅。
没多久又一封电报追过来:俩。
老米先生,哦,那时候还是小米先生,咂摸了一会儿,乐了,又拍了俩字回去:瑞兰。
梅兰竹菊,多好。可惜米妈妈生完俩孩子身体没调养过来,再也没留下娃娃,只一对姐妹花相依为命。姐妹俩虽然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性子却不怎么一样。米瑞梅打小就厉害,朝天椒一只,典型的辣妹子。也晓得上面没有哥哥护着,自觉就是一副大姐的脾气。姐妹俩一般的漂亮,老街上都是挂了名的,招了不少小伙子甚至老爷们儿的惦记。米瑞兰做姑娘时性子十分温柔,面皮儿薄,就算遭了三言两语的调戏也拉不下脸来骂人。米瑞梅最见不得胞妹吃亏,一张利嘴能把人损死还不带一个脏字儿的。等姐妹俩大学毕了业,妹妹进医院做了大夫,姐姐呢,进了药厂当技术员。
年晓米的姨父姓福,挺稀罕挺招人待见的一个姓,可惜人生得却没那么招人儿,南方来的,瘦成一根豆芽菜不说,讲话也细声细气的,没少让这边的同学邻居开玩笑。当年跟米瑞梅一起分到药厂,小伙子一下子就看上了这个漂亮姑娘,却又羞涩得紧,根本说不上话。有时候好容易说上话了,却被米瑞梅当成了那一众不怀好意的男人中的一个,三言两语损得要跑。他又没那么厚的脸皮跟别人一样围在姑娘身边苍蝇似地转悠,眼见着心上人周围一圈儿又一圈儿绿着眼睛的狼,心里这叫一个酸哟。没法子,狠狠心,就干了一件挺上不了台面的事儿,拔气门芯儿。
那时候上班哪有什么公汽出租小轿车,清一水儿的自行车。米瑞梅骑的是他爸爸的旧凤凰大二八,车老了点儿,但贼结实。老福,那时候叫小福,就偷偷把姑娘的气门芯儿给拔了。药厂离家骑自行车要半个多小时,米瑞梅这个愁哟,把一堆想载他回家的大老爷们儿大小伙子敷衍走,正打算狠心走路回去,小福同志从天而降!
车圈没气啦?我给你修!变出一枚气门芯儿和一杆气筒,吭哧吭哧打气。米瑞梅平时贼精的一个,那天又急又气有点儿蒙了,也没细想为啥偏偏这人手里就有气门芯儿。哝,这不就说上话了么,米姑娘也是鬼迷心窍,三两下就喜欢上了这个助人为乐的好青年。年轻姑娘小伙,你情我愿的,就结了良缘。米瑞梅有了身孕,小福欢喜得不得了,喝多了酒,严严实实藏了好几年的心事儿一股脑儿全交代了。米瑞梅这个气呦,气完也不能怎样了,生米煮成熟饭,就这么过着吧,过得也挺好。
小福头一回上米家的门时,家里忙活的是米瑞兰。年轻小伙子见了自己喜欢的姑娘,就有点不安分,想拉个小手啥的,结果,咦,姑娘为啥不给牵了,光笑是咋个意思?等米瑞梅一进来,小伙子傻眼了。俩人结婚好几年,小福还是会认错。米瑞梅不信,说!是不是对我妹子有啥想法啊!小福冤死了。那一头小年,就是年晓米他爹,也对着自个儿媳妇儿叫屈:你姐俩能别老穿一样的么,你说这一颗绿豆跟另一颗绿豆它有区别么!你叫我咋认!米瑞兰生了小米之后性格剽悍了许多,扭着老公的耳朵:你把我比作啥,绿豆?自个儿媳妇儿都认不出来,赶明儿你别上床了,睡地板去吧。
一家人听得哈哈直乐,年年过年必讲的段子,讲了这么多年也不嫌烦。老米家似乎有双胞胎基因,米瑞梅的二儿子和三姑娘是龙凤胎。二儿子的俩儿子是一对儿双,三姑娘的娃娃也是龙凤胎。年年一过年,家里叫一个热闹。
“三姐今年来不?”北方的规矩,嫁出去的姑娘就是婆家的人了,大年三十儿自然是要在婆家过的。不过三表姐可不吃这一套,凭什么非得在你家过年,我就不想和我爸妈团圆啦?夫妻两个感情蛮好,老公对老婆不说百依百顺也差不离了,最后到底婆家那边让了步,一家一年,轮着来。
“来的,妹夫跟俩娃娃也来。”二表哥一撇嘴:“估计拜年是假,跟着过来蹭吃是真的。”一家人都笑起来,心照不宣。这倒也是一句实话。三姐夫做饭的手艺年晓米是见过的,那时他还在念大学,姐夫第一次上门,双方客套一番之后,米瑞梅把准姑爷领到厨房,来,今天全家的午饭归你做。别说准姑爷傻眼了,三表姐也急了,说妈你这不是难为人么。米瑞梅神定气闲,听妈的,你别管。
三姐夫就吭哧吭哧下厨了。到了饭点儿,往桌上一端,三菜一汤。全家人跟着去尝,呦,这什么玩意儿啊,黑乎乎的,尝一口,齁咸,就是吃不出是啥,三姐夫一脑门汗,西葫芦。
二表哥头一个就不高兴了,你们家炒西葫芦还搁老抽啊,我妹子爱吃清淡口的你知不知啊。再下一个,番茄炒蛋,水啦吧唧的,鸡蛋炒糊了,洋柿子还是生的。米瑞梅连筷子都没动,盯着准姑爷上下打量,把三姐夫的看得心里直突突,冷汗噼里啪啦地往下掉。醋溜白菜也尝完,全家都不说话了。紫菜海米汤根本没人动,那紫菜都没撕开,一大坨,怎么吃?米瑞梅想了想,开口道,闺女,这人不行。三表姐大急,怎么就不行,妈,这谁也不是天生就会做菜……
平时都是你做给他吃对不。
三表姐低了头,嗫嚅到:妈你说过的,老围着锅台转的男人没出息。
老围着锅台转的男人是没出息,可是知道疼媳妇儿。
准姑爷被挤兑得有点下不来台,说妈我是真心喜欢她,做饭我也的确是不会。可是这疼老婆和做饭之间有啥关系。是,我厨艺不太好,但这不妨碍我对她好啊。我是真心实意想找个人好好过日子,过一辈子。